8 火炎

雖然拒絕了,當晚高沖寒還是跑到了北面那座山峰看了看,他也不明白自己這是為什麽。

這下頭壓了一只至少有三千年道行的大妖魔,兇殘至極,若有什麽動靜那就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擺平的。

然後他仔細看了又看,整座山都很平靜,封印完好,山上的花草樹木長勢也很好,如果不說完全看不出來這下面有什麽東西。

一切都像是掌門的杞人憂天。

但高沖寒心裏明白,掌門的預感沒有錯,即便不是腳下的血魔出世,也一定會是別的危機。

他也的确幫不上什麽忙。

高沖寒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有火焰的影子若隐若現。

妖物都懼怕跟他面對面,仙劍都承受不起他的禦劍術,就連他自己,也快要承受不了自己了。

火焰猶如幻影,時隐時現,有時淡若煙塵,有時赤紅濃烈,火舌從掌心卷向手臂,越燒越烈,直到燃向他的心口。

衣物并未損傷,那火燒的是他的軀體和靈魂。

疼痛讓他想要嘶吼,最終卻只是咬牙忍受,汗水滾滾而落,卷曲的長發潮濕狼狽,有一些散在額間,垂下來擋住了他的視線,眼尾的淚痣紅成火焰一個顏色,就像在燃燒。

他整張臉都妖邪濃麗,比道行最深的魅魔還要勾魂攝魄。

“啊……若我是妖魔……”

……

高沖寒匆匆檢查了一遍兒自己,除了灼燒的痛感難以消散,沒有其他特別的異常,最多像是從河裏游了一圈……那些火燒得那麽烈,連衣服都烤不幹。

他跳進院子,打算悄悄回到自己房裏,轉頭卻看見駱逢空正站在窗前,手裏握着一卷書,擡眸時恰好跟他對上視線。

掌門說話還是比較管用的,他一開口,駱逢空的房間果然就換了。

“空,這麽晚還沒睡啊?”高沖寒連忙擺出了最燦爛的笑容。

駱逢空道:“去哪裏了?”

高沖寒小跑到他窗前:“季眠那個小崽子非要吃烤魚,拉着我去後山小溪浪了一下午,結果一條魚也沒有捉到。”

駱逢空說:“去洗澡,別着涼。”

“明白!你也早點睡吧!”

“嗯。”

高沖寒往自己房間那邊走了兩步,又回頭:“空,你想不想吃烤魚?明天我帶你去捉魚吧?”

駱逢空笑了一下:“好。”

笑容雖然很淺,但的确是笑了。

高沖寒便心滿意足,感覺自己一點都不痛了,蹦着回了自己房間。

他剛要換身衣服,身後響起了敲門聲。

“誰啊?”

駱逢空站在門口,問:“你受傷了?”

高沖寒愣了愣:“沒啊。”

駱逢空走進來,看着他,猶豫了片刻,問:“可以解開你的衣服讓我看嗎?”

高沖寒故作調笑:“這不好吧?”

喂!你讓人家脫衣服的時候人家可是很幹脆的!

駱逢空道:“我擔心你。”

高沖寒腦子一熱,也沒想起來自己身上究竟有沒有傷痕,當場就把衣服給扒了:“看吧,我完全沒有事。”

然後就經歷了再一次的打臉。

駱逢空看向他的胸口,皺起眉,握住他的手便要探他的脈。

高沖寒趕緊低頭看了看,糟糕……竟然有一片火燒的痕跡。

“為何會有燒傷?”駱逢空已經探出來他身體裏隐約跳動的火焰。

高沖寒:“前幾年跟着師父下山降了一只火炎獸,當時學藝不精嘛就沒擋住它吐過來的火,然後有一點小火苗留在我身上了。”

駱逢空的眉頭皺得更深,因為衆所周知,火炎獸的火不好滅,若是不甚被火炎擊中,那火便會留在身體裏,時間長了會像血肉一樣無法割除,灼燒感一直存在。

高沖寒伸手撫他的眉毛:“只有一點傷,那個火炎獸也只有百年道行,其實不怎麽疼的。”

駱逢空道:“我會想辦法幫你除去火焰。”

他這樣說,就是一定要做到。

高沖寒道:“好啊,那就麻煩你了。”

駱逢空找來治療燒傷的藥膏,坐到他面前細細地給他上藥,眉間憂色始終未解。

他的衆多情緒變化,諸如喜悅和擔憂,大部分都是為了高沖寒,高沖寒不可能不知道,卻不敢再深想。

大概他們都沒有深想。

高沖寒只奢望——若是可以一直如此。

……

……

舌尖上還有駱逢空血液的味道,那一下肯定是把他咬疼了的。

這家夥不知道是什麽感覺。

高沖寒苦笑了一聲。

他的身體倒不怎麽難受了,尤其在火焰灼燒過一輪之後,冰潭的冷與火焰的熱中和,讓他輕松了不少。

縛仙索不知道什麽時候松開了許多,他如果奮力掙一掙,想逃走也沒問題。

那些熒光更明亮了些,點點漂浮于洞窟之中,好似最絢爛明媚的夜。

石頭小人坐在岸上一動不動,不知是不是睡着了,高沖寒想,應該是沒有睡的,畢竟駱逢空要它盯着自己呢。

想到駱逢空……高沖寒甩了甩額上的濕發,目光落在冰潭一角,從那些冷綠色的幽光中依稀看到一塊形狀奇異的石頭。

我會想辦法幫你除去火焰。

冰潭水減弱了火焰灼燒的痛苦。

潭水本身沒有那麽強的效果,定然是那塊石頭的功勞,這東西或許就是駱逢空找到的克制火炎的法寶。

可惜高沖寒身上的火炎并非來自于火炎獸,所以法寶并不能起到完全驅除的作用,白費了駱逢空的一番心思……是他又撒謊了。

更讓他感覺錯亂的是,明明許多事情無法挽回……他站在執玉山下,身後有氣勢洶洶的三百劍修,他們都劍指駱逢空,叫嚣着要讓他死無葬身之地,他還把駱逢空引入了伏魔陣……駱逢空卻把他放進了冰潭中,卻還要為他驅除火炎。

為什麽啊?

難道我還不夠努力嗎?

“叮嗒!”

石頭小人蹦了蹦。

駱逢空回來了。

縛仙索松開,高沖寒一下撲進了潭水裏,其實這水并不深,只到他大腿,可他一撲進去便感覺滿身疲倦,趴在水裏讓冷水浸潤全身,動都不想動一下。

“叮嗒!叮嗒!”石頭小人很着急。

耳邊水聲一串,駱逢空走過來一把把他撈了起來。

兩人對視一眼,誰也沒說話。

岸上生了火,駱逢空将一件氅衣鋪開,拿了毯子罩在他腦袋上幹脆利落一頓擦,擦完就把他丢到了氅衣上,又扔給他一套嶄新的衣袍。

高沖寒任他擺弄,接了衣袍也不猶豫,脫了濕衣便換上,他換衣服的時候駱逢空的目光一直沒移開,大概是想看他身上還有沒有燒傷的痕跡。

冰潭水裏泡了一天一夜,灼燒感淡去了不少,身下是柔軟的氅衣,旁邊有溫暖的火堆,感覺還是很不錯的。

他還聞到了燒雞的香味。

見他換好衣服,駱逢空便把油紙包着的燒雞遞了過來,除此之外還有一包點心和一壺酒。

不能更周全了。

高沖寒挑了塊點心咬了一口,裏頭包着核桃仁和花生仁,還撒了熟芝麻,又香又酥。

駱逢空什麽都不吃,只坐在不遠處盯着火堆發呆,眼底一片空茫。

“喝酒嗎?”高沖寒問了一句。

駱逢空轉來目光,有些出神,伸手要接酒壇。

高沖寒卻又不給他,自己灌了一大口,滿足地嘆了口氣。

駱逢空收回了手。

高沖寒偏要作死招惹他:“我不過是千仞派的一個小小弟子,以我為質并不能威脅三山六派,他們還是要來圍剿的。”

“叮嗒!叮嗒!”石頭小人跑來他倆中間,很生氣地蹦了蹦,像是在為它的主人不忿。

“我給你想個主意吧,”高沖寒啃着雞腿道,“殺雞儆猴,你拿着那把壁立劍在他們面前把我串了,吓一吓他們。”

駱逢空道:“這樣算是恨你嗎?”

高沖寒想了想,點頭。

駱逢空:“我殺了你,究竟可以讓你得到什麽?”

高沖寒頓住。

駱逢空:“我折磨你,你就會快樂嗎?”

石頭小人走到他身邊,安慰似的摸了摸他的腳踝。

駱逢空沒看石頭小人,只等着高沖寒的回答。

高沖寒一時難以回答。

這幾句話讨論出來,不知道為什麽,讓人忍不住臉紅心跳。

駱逢空一向沒什麽情緒的聲音裏洩露出幾分傷痛:“究竟如何……才算恨你?”

高沖寒心髒忽地抽痛……我也想問,都已經是這種狀況了,你為什麽還是不能恨我?

天快亮了,熒光便不太明顯,火堆也已經燃盡。

高沖寒吃完了東西喝多了酒,腦子說不上來是混亂還是清醒,他看着駱逢空,發現駱逢空靠着石壁閉上了眼睛,石頭小人蜷縮在他腳邊打瞌睡。

以前的駱逢空是端雅君子,現今他被強行剝去了仙門弟子的身份,又服下了千年妖丹,身上也依然不見妖邪之氣,只是人清瘦了許多,氣質也顯得陰沉憂郁了。

那墨綠的衣袍襯得他膚色更為蒼白,仍然給人一種一碰就碎的錯覺。

目光落在鎖骨上的墨色痕跡上,高沖寒覺得自己受到了蠱惑,他慢慢走了過去,跪在男人身前,擡手撫摸他的鎖骨。

駱逢空睜開眼。

高沖寒在他的目光注視下緩緩低頭,用牙齒咬開他一邊衣襟,眼睛微眯,又俯首去咬另一邊。

微涼的氣息吐在胸口,濕潤的舌一點一點浸濕了心髒上方。

朱色的淚痣在引人瘋狂。

“你想要?”駱逢空問。

高沖寒攏了攏微卷的長發,露出濃麗的眉眼,裹着笑意輕輕道:“給我。”

駱逢空微微猶豫了片刻,起身把人扛了起來,又扔到了氅衣上。

高沖寒一直在笑。

卷曲的長發鋪展開,新穿的衣袍碎在一雙修長有力的手中。

某個人看起來瘦了很多,實際還是很有力量,輕而易舉就讓那長着淚痣的男人溢出了聲音。

氅衣不夠寬大,完全兜不住所有的卷發,那些卷發随着一些動作散去了氅衣外,時而掃過後頭的石壁,時而掠過交握的雙手。

冷綠色的熒光浮在空中,因氣息的變化而亂了位置。

石頭小人蹦個不停,它看起來十分激動,蹦的都快要散架了,它的主人百忙之中看了它一眼,它頓時不敢再搗亂,捂着嘴默默圍觀一場大戲。

它有點好奇,弄不明白下頭的那個人到底是痛苦還是快樂,因為他的聲音都有些破碎了,還一直在喊着想要。

而主人的心情它本應該很容易感應,當下卻也有些迷糊了。

因為他好像很歡愉,卻又在內心深處盛滿了悲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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