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叁拾陸
沈肆的背後,那太陽好像是将要落了。于是他站在那裏,除了周身輪廓的那一圈橙紅色,整個人的色彩都暗了下去。但雲毅覺得,他的眼睛還是那麽亮,亮到他再也看不到什麽日落潮生,什麽碧海萬頃……
他們都是修士,從小開蒙的便不是什麽《詩書禮義》,所以雲毅說不出什麽華麗辭藻,也不怎麽會旁征博引。他知道有人說眼眸是泉,是潭,是皓月,是明鏡,但他覺得那都不對,那都不是沈肆的眼。
沈肆的眼睛是藥。是這世上唯一還能救雲毅疾的藥。不管他是傷筋動骨,還是心如死灰,沈肆都能把他治好。就好像是無情天道中唯一的仁慈,讓雲毅得了一個沈肆來,讓他有人可以心意相通,可以生死相托,可以不必把每一句話都說出口,便有人能懂他,能慰藉他。
他好像突然就明白了自己為何近來什麽都要拼,都要搏命。一是他舍不下這樣一個人;另一點卻是,他終于可以放心地讓自己耗盡氣力,讓自己昏死過去。他知道如今有了一個人,站在他身後,護住他背脊。
雲毅突然覺得,幸好。
幸好他二人都是修士。于是即便在一開始錯過了,但這漫長的一生裏終于還能再見。
可他忍不住又想着,若他二人不再做修士呢?如果就此放棄什麽修行什麽飛升,便同他一起宿在塵世中呢……是不是就不必再理會那些身份、過往、恩怨情仇……
不過雲毅只是稍微動了這樣一個念頭,便自己将它掐熄了。他們既已做了修士,便再沒有辦法去貪圖凡間的安定了。因為那安定對他們來說注定只是一時的,他們已習慣了用術法靈氣,論成敗輸贏,甚至習慣了衣食無虞。把這樣的修士放回凡塵,他們也許初時會喜歡那些流年似水,但要不了多久,便會從那些平淡中咂出無趣和憂愁來。讓拿劍的修士洗手作羹湯,便好比叫他吃一道美味佳肴,一口兩口驚為天人,一碟兩碟念念不忘,可若是日複一日都是這一盤菜,那便是山珍海味也變作了雞肋,食之無味。
雲毅怎麽會不明白這個道理。他甚至明白,即便是當時主動提議要多留幾日的沈肆,也不會想要就此停下。其實又何止他們,這世間又有誰的道路是可以駐足或是折返的。
"回去麽?"雲毅靜靜問他。
"嗯。"沈肆也安靜地答。
于是就着未落盡的夕陽,兩排腳印從海灘默默延伸回村莊。
他們回去的時候,老夫婦已經做好了晚飯,看着他二人好像是欲言又止的樣子。沈肆立時便明白了,問他們是否是他家兒子媳婦回來了。
老夫婦十分不好意思,白日剛商量好讓他們繼續留宿,誰知到了夜間卻突然要變卦。他們有意打個地鋪先對付着,但轉念一想家裏卻沒有多餘的被褥了。沈肆聽了便擺擺手道,不妨事,他們原就打算轉天去別處的,提前一晚也無所謂。
但老夫婦哪裏會不知道,這樣臨時的通知讓人家離開定是很麻煩的。于是也許是為了補償,他們把家裏存下來的肉食海貨都烹煮了。
這一頓飯沈肆自然吃的開心,雲毅雖早已不需日日進食,但看着沈肆吃的興起,也提了筷子。他久居山中,極為不耐腥,較旁人也敏感許多,哪怕稍稍一點腥氣也會讓他頓時失了胃口。但今日不知是那對老夫婦做的飯食和他口味,還是同他一起吃飯的人和了他的心意,他甚至還添了一次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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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夫婦的兒子媳婦也都是熱情的人,知道因為他們折返害得客人不得不提前離開,也是十分過意不去,便找了些話題同他們交談,問他們今日都去了哪裏,玩得可還開心。沈肆嘴裏還含着飯,便忍不住抱怨起,自己本是想看看什麽夜市燈會的,誰知此處竟然是沒有的。
那年輕婦人便掩了嘴笑道,"我公公不知而已,怎會沒有呢,揚州城的燈會正當時呢!"
可她的夫婿卻說,"莫要同客人胡亂指路了。揚州城的燈會明日便結束了。離得這麽遠,你把客人騙過去,倒教人家看什麽。"
他看着雲、沈二人打扮,只猜到他們是什麽富家公子,哪裏會想到這兩人是可以夜行百裏的修道之人。他越說趕不及,沈肆的興致就越濃了。
"那燈會上都有什麽?"沈肆連碗筷都放下了。
"什麽都有,有雜耍的,說書的,賣吃食的,畫糖畫的,有放河燈的、猜燈謎的,最絕得是……"他湊近了沈肆和雲毅,不教他父母同妻子聽到般地低聲說道,"還有揚州瘦馬……"
"馬?"沈肆疑問。
"不是馬!是瘦馬……"他見沈肆還是不懂,拿食指沾了點殘餘菜湯,在桌子上寫了一個"妓"字。
"啊!"沈肆吃了一驚,微紅了耳朵地念道,"怎麽還有這些……"
那男人笑道,"有的,都有的。進城的那條主街上,從兩邊樓臺扯了好多繩子,挂了許多花燈。有的樓閣矮一些,樓頂有個平臺的,就能看到有公子哥摟着瘦馬喝酒看燈呢!"
沈肆越聽越覺得有趣,看向雲毅的目光滿是期待。
雲毅自然知他意思,便問那男人道,"夜市開到什麽時辰?"
那男人想了想,"好像怎麽也能到子時附近呢。"
雲毅了然點點頭,同沈肆做了唇語道,"明日。"
既然決定了要走,吃過了晚飯,雲毅同沈肆就開始收拾起了東西。女主人去忙廚房的雜事了,男主人們便都站在房門外看着沈肆他們兩人,幾次好像要開口挽留,又自己搖搖頭咽下了。待到他們臨要出門了,那老人好像終于下定了決心,"要不讓她們婆媳兩個睡一屋,我們四個男人擠一擠?"
沈肆不禁失笑,"那如何擠得下!我們真的不妨事的。"
"可這大夜裏頭的,你們可去哪找馬車呀!"那家的兒子說道。
沈肆卻也不知該怎麽回,說他們不用馬車,禦劍走就行,生怕吓到了人家。但若是說,我們靠腿走出去,可以想見,人家是決計不會同意他們離去的。便只笑呵呵地重複,"不妨事,不妨事。"而後突然靈光乍現,回答說他們來時把馬車留在了村外不遠的驿站,連是什麽顏色的馬,什麽顏色的車簾都描述了一番,才唬得那戶人家放下心來。
待走出了村口,見四下已經沒了人。沈肆才拍了拍雲毅道,"走吧,我的汗血寶馬。"
雲毅無奈笑笑,把岚劍踏在了腳下,然後伸手把沈肆拉上劍來。剛要出發,卻聽到沈肆湊到他耳邊說,"不對。應該說,我的揚州瘦馬!"話音落下,他自己倒先被逗得前仰後合地笑起來,幾乎墜下劍去,直叫雲毅好氣又好笑。
此去揚州兩百八十三裏,他們趕了一夜的路,伴着晨鐘抵達了揚州城。雲毅給沈肆買了幾個包子過早兒,但沈肆吃了兩口就嫌膩歪。他也是中原的口味,不太嗜甜。
雖是白日裏,但由于那些挂着的花燈是不收的,街上也花花綠綠得很是好看。沈肆仰着頭挨個兒看過去,雖看不懂什麽所以然,但看個新鮮還是可以的。那些燈上有的題着詩,有的畫着畫兒,講着些凡世的傳說故事。沈肆拿胳膊肘捅捅雲毅,"你說會不會哪一天,我們也被畫到這燈上?"
雲毅笑着搖搖頭,自然是不會的。雖然同在這一方世界裏,但修士和凡人卻是盡量避免有交集的。修士不過多插手凡間俗世,凡人也不了解那些修士終日丹藥功法地忙碌些什麽。他們傳頌地,總歸是那些臆想出來的故事,又怎麽會真的記錄下誰的生平。
他們兩人來得早,許多店鋪還沒有開門迎客,兩個人便索性慢慢逛着。雲毅看到路邊有家還閉着門的鐵匠鋪,便同沈肆說可以一會兒回來再看看。
沈肆卻有些不解,問他是要買什麽東西。
雲毅便道,沈肆現下連一個趁手的兵器都沒有,去到雲洲島恐怕是個麻煩事兒。
這下沈肆可不樂意了,直接在大街上便罵了起來,"好你個雲毅,自己拿着一把寶劍,竟然要随便買塊破鐵打發了我?"
雲毅心下好笑,但還是解釋說,"我怎麽會糊弄你,我是想把岚劍給你,自己先拿塊破鐵對付着。我哪裏敢打發了你……"
沈肆聽了這話複又笑開了。他其實怒也不是真怒,他一個修士,又不是劍客,武器好一些自然是最好不過;但若是真的自身修為高了,便是随手彎來的樹枝也是可以的。可雲毅這樣帶了些讨好的說辭,他又怎麽會不受用。
他突然又想到了些什麽,便問雲毅道,"之前那個陳鳳安,不是腕骨都可以做兵器,要不我也抽個骨頭出來?"
雲毅搖頭道,"不行,那需得是有靈氣高強的人來取骨,還要從小就以骨主人的靈氣養着才行。但若是你覺得有必要,重鑄青劍時倒是可以熔你碎骨進去,這樣劍也會同你呼應更強一些。"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師父比我更懂這些,到時他會幫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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