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叁拾柒

他們來時趕了夜路,此刻沈肆便有些困倦了。于是兩人稍微在城中逛了一下,便找了個客棧開了間上房。想來是因為最近揚州城的夜市燈會吸引了不少人從遠處趕來,一大早就來投宿的,除了他們,竟也還有別人。

店小二收了銀錢遞過銘牌鑰匙,順便熱情地推薦了城內做淮揚菜做的出彩的酒家。還說他家客棧也可做飯食,若是客人累了不想出門,也可以叫他們送上去。

雲毅并不怎麽累,便一個人坐到了桌案旁。揚州自古都是個風雅的地方,因此哪怕是随便的一家客棧,都會在桌案上放些風雅書冊來,不是什麽市面上正熱銷的詩選,便是些男男女女的癡怨糾葛。

沈肆已經歇下了。他夜間雖也有靠着雲毅寐上一會兒,但終歸不如躺在床上休息來得舒服,此刻已經呼吸趨于勻長,入了夢鄉。他醒時活潑,但睡着了卻很是規矩,整個人板板正正地躺在床上,雙手交疊着放在腹前的薄被上,嘴巴也緊抿成一條線。他這個樣子,倒讓雲毅找回了幾分百年前那個沈肆的感覺來。

雲毅盯着他看了一會兒,自覺這樣好像有些說不上來的不妥,便低頭去翻那些書冊。詩文他不大懂,看不出誰寫的好與不好;但見那些詩選上已經被人密密麻麻地做了許多批注,有不吝辭藻誇得天花亂墜的,也有人破口大罵貶那詩詞一文不值。雲毅知曉這是凡世文人習性,同他們修士之間也沒差太多,便只當是看個樂子。

他既是不懂,翻了翻也就覺得沒甚意思,便把下面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拿了出來。這些書一看就是被人翻了許多遍的,但不同那些詩選,竟是一個批注也沒有的。看來那些投宿的文人墨客都好面子,不想教別人知曉他們看了這樣的俗書。

第一本講的是個官家女子同個窮書生的故事,兩人愛的死去活來,但奈何家裏人怎麽也不同意,于是最後兩人攜手投了河。雲毅搖搖頭,覺得這故事的結局太過悲涼,他不太喜歡。便又拿了另外一本,這回講的是一個書生前世救了只狐貍,這一世狐貍來找他報恩的故事。不同于前一個故事寫得凄涼婉轉,這個故事寫得竟是十分香豔露骨,草草鋪墊了幾頁兩人就開始交頸纏綿了起來。雲毅本還拿了茶盞邊品邊看,毫無預料的翻過一頁就看到了兩人寬衣解帶,同上了卧榻。偏偏那書還寫得十分詳盡,都是些淫詞豔語,看得雲毅茶盞都翻了,把那頁書紙浸了個透徹。他裝做淡定地把那書頁直接撕了下來,團成一團握在手裏,可又忍不住覺得手心發燙,慢慢燒到胳膊,燒到心裏,燒到臉上。他幹脆把那本書直接揣進了懷裏,面無表情的出了房門,走到客棧院中,在院中那顆高大雪榆樹下,一把靈火把它燒了個幹淨。

可書化成了灰,他的心裏也還是沒能沉定下來。他活了這把年紀,說他不通人事是不可能的。但大體知道是一會兒事,在書裏看到卻是另一回事兒。那些文字如今便像是刻在他腦海裏了,一會兒便要冒出來個把詞句來,抓撓得他心慌。雲毅覺得這客棧他都待不下去了,幹脆去街上吹風。

他去了早上看到的那個鐵匠鋪,看着鍛鐵的爐火,聽着鐵匠叮叮當當敲打劍胚,再到入了冷水的那一聲“呲嚓”爆響,才好像終于找回自己。

鐵匠鋪這樣的地方,一般不會請專門招呼客人的夥計,老板便是那鍛刀的精壯男子。他忙完了手中的活計才來問雲毅要買點兒什麽。雲毅知道他們不會在揚州留太久,若是專門定制一把武器怕是來不及的,便在成品中挑了一把最像岚劍的,好讓自己也用得順手些。

他在外面又逛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冷靜了,估摸着沈肆應該也醒了,便返回了客棧。待推了門看,沈肆果然已經醒了,正如他先前那樣坐在桌案旁看書。

雲毅只覺得幸好自己先前把那本書燒了,但想了想又怕自己沒看的那幾本還有什麽豔俗東西,便默默上前取了他手中書卷去。

“嗯?”沈肆看得正入迷,倒是沒聽到他開門,手中書卷突然叫人抽走不禁吃了一驚。接着看到是雲毅,便燦然笑道,“回來了!”

“嗯。”雲毅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潤喉,接着把岚劍從腰間解了遞給他。“我另買了一把,岚劍給你用。”

沈肆沒接,“還是你拿着吧,這劍在你手中威力更大,真遇了什麽事兒還得靠你。”

雲毅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便把那把鐵劍給了他。“早知道我應該挑一把像青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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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肆搖搖頭,“沒有,這把挺好,我用着順手的。”

此時已經過了中飯的時間,在客棧裏用飯的人本就不多,因此午間便不會備太多餐食。店小二聽了雲毅他們要點菜,便一臉尴尬的同他們說,怕是沒有足夠食材了,只能是有什麽便給他們做什麽,但可以少收他們些錢兩。沈肆倒是對吃什麽也不太在意,便同意了。

用過飯後,他們見離天黑還有段時間,便在屋內打坐調息了一會兒。雲毅隐約覺得自己丹田內似乎已有什麽東西凝成了一個團塊,他并不知那是否便是他将步入金丹期的前兆,這樣不确定的事情,他便也不聲張了。沈肆那邊修煉的進展也很快,畢竟對他而言,那确實都是他曾經走過的路,再走上一遍,是能避開很多歧路挫折的。

他們倒是也沒有等太久,許是因為今夜便是花燈夜市的最後一天了,早早便有人支起了攤位。人聲傳進客棧來,沈肆便坐不住了。他一遍又一遍往窗口湊過去,看外間那些商販布置的如何了。往複的次數多了,雲毅便笑着說道,"要不現在出去吧。"

沈肆搖搖頭,"不。看燈當然要等天黑。"

雲毅心裏笑道,可你這一遍又一遍,那些燈都要被你盯出窟窿了。

許是如沈肆這般焦急等待的人太多了,天才剛剛擦了黑,夜市上便人聲鼎沸了起來。這下饒是沈肆再怎麽寬慰自己,也再待不住了,拉了雲毅就往路下跑。他們這家客棧是在較靠內城位置的,此刻便是從夜市盡頭向入口走了,不過橫豎只這一條街,行走的順序便不太重要了。

這夜市便如先前的那男子所描述的一般,各類事物應有盡有:有表演柔術的、吞刀的、噴火的,也有支了個長桌說書的;除了先前聽說的吹糖、猜謎的,甚至還有算卦的,賣藥的。總之像是湊了一條街,把凡間能有的生意都集中在了一起。沈肆看的眼花缭亂,囊袋裏的錢也不停的往外掏。他打賞這個,買買那個,左手舉了一只糖畫的大公雞,右手拎了兩袋子各式點心 。雲毅問他何時變得愛吃甜食了。他只說不是買來吃的,瞧着好看罷了。

兩人再走了一陣,見到路旁有人圍了一圈,正中是個人拿了兩塊鐵片念念有詞。細聽之下原來是在背着什麽"玲珑寶塔",好像是段從一層數到十層的詞句。沈肆只聽了一會兒便覺得沒意思,"不過是些算數,怎還這麽多人聽。"

雲毅笑道,"雖是算數,但是能快而不亂,又讓每個人都聽得清,是下了功夫的。"

沈肆只覺得沒有難度,也學着數了起來,果然剛剛第三層就忘了下一句該是什麽。他也不覺尴尬,只念叨一聲,好像确實沒有想的簡單。

再往前走,好像是有家茶肆,往外搭了個戲臺在唱戲,咿咿呀呀的戲腔極為婉轉。但雲毅和沈肆誰也不通吳語,哪怕是這城中人說的話,有時都聽不甚明白,更不要說什麽戲了,便越了過去繼續向前。沈肆一直舉着他的大公雞,倒是有些手酸了,于是索性拿到嘴邊吃了起來,一口便把那雞冠咬了去,在嘴裏嚼的嘎嘎響。那些點心也被他胡亂的塞給了雲毅,好像意思是他只管買,吃的事兒讓雲毅來。

花燈自是好看的。甚至晚間還多了些紙傘挂在上面。于是明亮燈火和遮住了光影的紙傘不斷交錯,讓這主街又多了幾分變化。

但再多變化,這街也是要走到頭的。尤其像沈肆這樣,雖是看什麽都新鮮,但什麽也都不會多停留的逛法,兩人很快就走到了城門口。城外倒是還有幾個攤位,這位置離得護城河近,商販便在這裏賣河燈。沈肆看了那紙糊的船燈又來了興致,便買了一盞最大的。可他剛來到河邊,便呆住了。原來來放燈的盡是些女子。偏他還拿了恁大一盞,人家看了他就都指指點點,還掩着嘴笑。

沈肆覺出些尴尬來,便把燈塞給了雲毅,"你來放吧。"

雲毅笑了笑,還是接了過來,"可要寫些什麽?"

"不寫不寫,快放了走吧。"

雲毅正準備将河燈放入水中,突然聽到旁側一陣響聲,接着便是些驚呼聲。原來這夜市的最後一日,竟是多了放煙火這一項的。

那點點火光,竄升到了高空,逐一綻成朵朵煙花;像是一顆追逐着另一顆,一團驅趕着另一團,把夜空點成各式顏色。在這樣的色彩下,沈肆的面龐也被一次次點出顏色來,照亮他嘴角擎着的笑,和着他眸中倒映着的,那一次次煙火綻放。

雲毅只覺得自己的心好像漏跳了一拍,耳邊似是又聽到少年清凜的嗓音問他,"寶塔玲珑第幾重……"

他這一失神,手下便是一抖,那河燈也就順着水飄遠了。

雲毅突然覺得有些懊惱。

他覺得自己是該寫些什麽在那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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