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水曜日
六點過後, 天空下起了雨。
到了餐廳,顧萌環顧一圈,室內已經清理幹淨, 連血腥味都不剩。
原本二十人的座位空了一個,實在讓人輕松不起來。
玩家間大多數人沒見到齊飛慘死的畫面, 但一條近兩米的黑色毛毛蟲從面前快速竄過的場景歷歷在目,血液是紅色的,粘液是黑色的,在純白雪地上拽出一條長長的軌跡,一切超出常識的事物都會備顯恐怖。
至于為何齊飛的體內會竄出一條巨型毛毛蟲,無人知曉,跟他同住一間房的人慌得六神無主,說過去兩天都相安無事, 昨晚也不見怪異之處,異樣是從今天上午開始的。
最後猜不出個所以然, 不了了之,但玩家們都提高了警惕心,明白困難不在于生存, 而是那些隐藏在暗處的陷阱。
用過晚餐,阮楚水提到關鍵問題:“今晚誰守飛機?”
第二天, 饑餓還能忍受,但到了第三天,胃裏開始有了灼燒的疼痛,再加上昨晚去的四人安然無恙回來,于是陸陸續續有幾人舉起手。
雷厲咽咽口水, 摩擦一下後頸,扭過頭, 嘴硬:“我反正不去,誰知道會不會出事,我就想老老實實過七天。”
顧萌看了眼薄晔和唐止,透過眼神交流,大家都沒有再去飛機上過夜的意願。
範薇薇左右看看,無處安放的小手想舉起來,又放下,最後捏成拳頭藏進衣袖裏。
見另一位女生也報名了,她想征求劉雨欣的意見,看願不願意一起結個伴,轉頭,卻見劉雨欣面色陰晴不定,即便室內光線暗淡,因為離得近,也能看清她額角竄出的冷汗。
“雨欣姐?”範薇薇湊近一些,關心道,“身體不舒服嗎?”
恩瑾聽到對面的動靜,跟着看去,粗略打量,對面女人的臉色暗沉發灰,精神不濟,這樣的狀态有些眼熟。
劉雨欣低頭,撫了撫如同懷胎六月的肚子,拉着外套下擺慢慢往上掀,聲音沉悶遲緩:“我……我好脹。”
外套掀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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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薇薇盯着她的肚子,茫然地歪了下頭,像是看到了什麽無法理解的事物,緊接着,小姑娘的眼眸越睜越大,顫抖的唇訴說着無聲的恐懼。
恩瑾突然站起來,拉起顧萌就要離開。
附近的玩家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奇怪地看向他們二人。
顧萌被牽着往外走,讷讷道:“恩瑾?”
話落,身後響起刺痛耳膜的女人尖叫聲。
顧萌一驚,下意識回頭,正好看到範薇薇驚恐到變形的臉,還有她身旁……
劉雨欣的腹部高高隆起,中間破了個洞,裏面密密麻麻往外湧出漆黑帶黃斑的毛毛蟲,那些蟲子扭動着身體,争相從血窟窿裏往外鑽,像篩糠一樣向下抖落,乍一看去,窟窿口就像包着一團煮沸的黑色熔漿。
噩夢般的場景,一天之內接連上演。
還沒看兩眼,後方探來一只低溫的大手,捂上了他的眼睛。
恩瑾的聲音很無奈:“別看了,會害怕。”
變故發生後,餐廳裏變得嘈雜不堪,四周充斥着尖叫和咒罵聲,但奇異的是,顧萌此刻只能聽到恩瑾低低的、淨柔如雪粒的嗓音,心裏也像下了一場雪,滌蕩得幹幹淨淨。
雷厲從外面走入客棧,身上沾了些雨絲,抹了把嘴,臉色鐵青,獨自罵罵咧咧:“媽的,本來吃得就少,現在全吐出來了,肚子裏進了那麽多蟲還會不知道?不能安安靜靜跑外面找個地方産卵去?偏要留在餐廳裏惡心人,真是可以。”
範薇薇嗚嗚咽咽地哭,被另外兩個女生攙扶着往樓上走,聽了雷厲的話,紅着眼看他,張了張嘴,卻實在沒力氣争辯什麽,繼續往上走。
被這麽一鬧,本來想去守飛機的玩家都打起了退堂鼓,阮楚水卻對他們道:“顧萌他們四個昨晚在飛機上過夜,好好的沒出事,齊飛和劉雨欣昨晚都在客棧,反而出事了,所以一切都沒有定數,就算哪兒也不去,也不是絕對安全的,NPC千叮咛萬囑咐要保護好飛機,這是最明顯的一個任務,我們不得不執行,萬一真遇到了什麽,我也沒要求你們跟未知生物硬碰硬,盡快回來就好,後面的事情大家一起面對,你們背後永遠有支援。”
今夜守飛機的有六人,四男兩女,此時他們換到一樓休息室,聽了阮楚水的話後多少感到安慰,再加上食物的誘惑太大,也就應承下來了。
有個女生小心道:“楚水哥,你為什麽不去看守飛機?”
她的本意是有阮楚水陪伴,會更安心一些,因為她信賴這個一直以來在掌管大局的男人,不想這話到了男人耳朵裏卻變了味。
阮楚水突然關了手電,黑暗中看不清表情,聲音卻是一如既往的有親和力:“如果你在懷疑什麽,今晚我去,你留下,不過放心,我會将自己的那份獎勵給你,畢竟我是管理物資的人,自己給自己多分配食物總是別扭的,怕是不能讓大家信服,我餓肚子沒關系,只希望團隊內部能安定,最後大家能順利逃離這場游戲。”
“不不不,楚水哥你誤會了,我沒有懷疑你的意思……”提問的女生鬧了個大紅臉,聽他這麽說更是羞愧難當,擺着手急于要解釋,“我只是……只是……”
“行了行了。”跟她同行的女生沒好氣地制止她,覺得她心思太多,懷疑誰也不應該懷疑阮楚水,随後看向男人,歉意道,“楚水哥,別跟她一般計較,我們都信你,這就去收拾東西,等會下山。”
阮楚水溫文爾雅:“我沒事,你們晚上小心。”
等人都散盡,阮楚水提着手電慢慢往二樓走,想到那個女生的話,暗自嘲諷一笑。
待他走過咯吱作響的木質地板,在二樓一轉彎,看到走廊裏站着一道清瘦的黑色人影,就站在他的房間門口,看着像等人。
阮楚水心中沒來由地動了一下,在這黑暗濕冷的長廊裏,瞬間有種春風拂面的感覺,因為前幾天觀察過很久,僅看身形就知道是誰。
那人正是唐止。
唐止被不遠處的一束燈光鎖定,迎着光,偏頭看去,被不算強烈的光照得眯了眯眼,一個男人逆着光走來。
那雙被光線框中的眼眸清麗漂亮,左眼下方淚痣精巧得如同細鑽,阮楚水心跳得很快,幾乎從口中躍出,聲音卻強作鎮定:“唐止?有什麽事?”
待他走到眼前,唐止把一盒用錫紙包裹的簡餐遞上前,道:“換半盒蛋糕。”
劉雨欣掀開外套的時候,薄晔就坐在她旁邊的位置,視覺沖擊過于強烈,再加上躲避不及時,有毛毛蟲掉落到他身上,男人強撐到房間就進入衛生間吐了,後來臉色一直不太好,怕他低血糖不舒服,唐止想換點蛋糕給他補充糖分。
阮楚水連忙開門:“進來吧,我給你拿。”
唐止站在門口卻沒有動,搖了搖頭,道:“謝謝,我在外面等就好。”
“行。”
阮楚水沒堅持。
王曉馳跟他同住一間客房,現在還沒回來,他拿起半盒蛋糕後,看到另一個箱子裏的堅果,遲疑半刻,抓起幾袋,一同帶上走向門口。
阮楚水将東西全部塞給唐止,暧昧不清道:“晚上每個人沒分到多少,你肯定沒吃飽……”
唐止看着多出來的幾袋堅果,低垂的長睫毛在下眼睑處投下暗影,将堅果揣進外套口袋裏,低低道:“謝謝。”
阮楚水笑了一下,放松地斜倚在門框上,見眼前的男生沒拒絕,覺得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不少,心中高興。
又不想他太快離開,暗中打量唐止,看到他左手上套着的戒指,沒話找話:“戒指很好看,怎麽戴無名指,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結婚了呢。”
唐止抿抿唇角,沒立即回答,過了半晌,将修長手指上的戒指褪了下來,塞進口袋裏,平靜道:“還沒結婚。”
“我想也是,你看起來年紀這麽小,又這麽……”
阮楚水看着他,眼裏的光都化成了溫柔的泡沫。
這一幕落在剛踏了一半臺階,準備上二樓的顧萌眼中,看到唐止把戒指拔掉後,在原地呆滞地立了片刻,反應過來後,心情複雜,先後擺了擺手,示意身後的恩瑾下樓。
兩人悄無聲息地退回一樓,黑燈瞎火,顧萌最後一級踏空,摔到對面牆上差點崴腳。
恩瑾眨了眨眼,見他魂不守舍的樣子,懵懵懂懂道:“你怎麽了?”
顧萌偏過臉,看向他:“你剛剛也看到了?”
恩瑾點頭。
“你覺得……”顧萌猶豫不定,慢吞吞道,“這事要提醒薄晔嗎?”
恩瑾想了想,點頭:“薄晔是個好人。”
“……”顧萌又道,“那你去說。”
末了,不放心地補充一句:“委婉點,能讓他差不多察覺到就行。”
恩瑾煞有其事地嘆氣,像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半大少年:“明白,我也不希望他在愛情裏受傷害。”
顧萌:“……”
房間裏,薄晔盤腿坐在床上,面對窗戶,借着月光把手電尾蓋旋開,将裏面的電池倒了出來,一個人正在搗鼓,房門從外面被推開。
向門口看去,顧萌進來,鬼鬼祟祟看他一眼,身後跟着恩瑾。
“你們去哪裏了?”薄晔淡淡道,“在外面看到Candi了麽?”
顧萌吞吞吐吐,關上門,示意恩瑾說話。
恩瑾一派坦然,坐到男人身邊,正色道:“薄晔,可能有件事要跟你談談。”
“嗯。”
難得見恩瑾這麽嚴肅,薄晔把手電筒扔到一邊,洗耳恭聽。
恩瑾雙手撐在身後,偏頭看向他,聲音低柔平靜:“你聽。”
薄晔不明所以,但還是認真傾聽,此刻四下安靜,只有窗外雨聲不斷,不解道:“聽什麽?”
恩瑾:“雨滴落在青青草地。”
薄晔:“???”
顧萌扶額。
恩瑾看向窗外,一陣潮濕的風吹入室內,拂面而過。
迎着風閉上眼,又道:“你看。”
薄晔看向外面,除了杉樹林別無他物,皺了皺眉,耐住性子:“看什麽?”
恩瑾:“春風又綠江南岸。”
顧萌:“……”
薄晔磨牙:“你到底想說什麽?別給我拐彎抹角。”
恩瑾轉而看向他,一臉認真地答非所問:“做男人應該心胸寬廣,難道不是嗎?”
薄晔:“……所以?”
恩瑾拍拍他的肩,誠懇真摯:“所以你選擇原諒他嗎?”
薄晔用指尖搔搔高挺鼻梁,認定他在挑事,同樣誠懇真摯:“我現在心态不是很好,容易艹你大爺,所以你離我遠點行嗎?”
“行。”
恩瑾好性格地應道,起身,遠離這個令他心生同情的男人。
經過顧萌時,朝他眨了下左眼,悄聲道:“我是不是特別委婉?”
顧萌神色複雜,一言難盡:“……你真是個天才。”
二樓,唐止把戒指放進口袋後,沒等阮楚水話說完,繼續道:“還沒來得及結婚,就加入游戲,本來準備九月七號在挪威舉行婚禮。”
阮楚水面色一僵:“你有未婚妻?”
唐止搖頭,毫不掩飾:“我有未婚夫,是薄晔,我十九歲時跟他在一起,已經五年了。”
趁阮楚水出神之際,抱着蛋糕盒微微鞠躬,道:“辛苦你了,我先走了。”
沒再理會阮楚水,唐止轉身下樓。
回到房間,唐止從口袋掏出兩袋堅果扔在床上,對另一邊的恩瑾和顧萌道:“阮楚水給的,我們平分。”
薄晔敏感地察覺到什麽,掀眸看向唐止:“額外給的?”
顧萌和恩瑾對視一眼,默不吭聲,安靜吃瓜。
唐止坐到薄晔身邊,拆開蛋糕盒,道:“是的。”
薄晔眯眼,警惕起來:“他為什麽給你?”
唐止用勺子舀了塊蛋糕送到他嘴邊,睜着黑亮的眼眸,道:“不知道。”
垂眸看了眼蛋糕,薄晔張嘴,讓唐止喂他,忽然很不是滋味,忽然就明白了什麽叫青青草地,什麽叫江南岸,什麽叫原諒。
想到這,薄晔朝顧萌和恩瑾投去死亡凝視。
夜間的時候,顧萌被一陣刻意壓低的對話聲吵醒,伴随着床鋪激烈的吱呀聲。
回頭看去,發現隔壁床上的恩瑾早醒了,正坐在床上,面朝房間另一邊,黯然月色下的背影看着很寂寥。
顧萌翹起腦袋,扔過去一個枕頭,引起恩瑾注意,迷迷瞪瞪道:“他們在幹嗎?”
恩瑾回頭,小聲道:“打架。”
顧萌細細聽了會,确實是在打架,放下心,重新躺回去,只要不是在幹荼毒恩瑾的事就行。
靠門那張床上的被子不斷起伏,裏面蒙着兩個人,互相較勁,聲音很低,悶悶地傳出來。
薄晔壓着身下人,固定住他的雙手,聽不出情緒:“他給你你就拿着?嗯?這麽單純,今年十八歲麽?”
“他給我我為什麽不能拿?這種時候才沒有必要互相客氣。”唐止扭着身體掙紮,氣急敗壞,“你發什麽瘋?放開!”
薄晔咬他的嘴,力道重了點,唐止疼得發出哭腔。
“阮楚水對你有意思。”薄晔懲罰完,斬釘截鐵道,“你早發現了。”
唐止氣得眼尾泛紅,掙脫開一只手在他臉上撓了一下,随後用力推他:“那又怎麽樣?”
“唐止,你不守婦道。”薄晔重新固定好那只亂動的手,靠近了跟他額頭抵着額頭,直勾勾地看着他,“我現在非常、非常、非常嫉妒,你要想好怎麽安慰我。”
唐止瞪圓了眼,舔了舔一邊虎牙,氣勢絲毫不輸:“我絕對、絕對、絕對不會安慰你,剛剛那一下你得讓我咬回來,不然你別想睡覺。”
薄晔挑眉:“來呀,都別睡。”
發現夫夫倆吵架還沒完沒了了,顧萌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直接彈坐起,暴喝道:“不好好睡覺的都給我出去!你們不要休息,其他小朋友也不要休息了?!”
靠門那張床上的動靜瞬間止住。
過了會,薄晔翻身到一旁,唐止悶不吭聲,兩人在顧老師的鎮壓下總算消停。
恩瑾拍拍被子,準備躺下。
正在這時,遠處響起缥缈的尖叫聲。
恩瑾立即轉頭看向窗外。
顧萌也聽到了,因為離窗戶近,幹脆爬到窗前。
聲音似乎是從山下傳來的。
唐止從被子裏露出紅撲撲的臉蛋,皺了皺眉:“什麽聲音?”
顧萌看到遠處的杉樹林晃了晃,像是有東西在其間穿行,有種不祥的預感:“今晚守飛機的人……”
聽聞,薄晔掀開被子下床,穿上馬丁靴,彎腰系鞋帶,道:“我去看看。”
唐止跟着坐起來:“我也去。”
“等等我。”顧萌麻利地起床,摸黑收拾背包。
恩瑾自然也是躺不住的。
幾分鐘後,四人走出房間。
顧萌最後一個關門,餘光瞥見隔壁房間的門開了條縫,跟門後的眼睛對上時,雙方都吓了一跳。
隔壁連忙關上門。
顧萌了然,應該不止他們四人聽見了山下的動靜,只是其他人都不願意去山下探看情況。
門口正好還剩四件雨衣,一人披了一件後,拉開門出去。
雪原上飄雨,異乎尋常的冷,似乎要凍穿骨頭,積雪在雨水的沖刷下消融了不少,隐約能看到下方黑色的土地,走路時容易打滑。
薄晔打着手電在前面引路,四人好不容易走到山下杉樹林的邊緣,看到了擱淺在雪地上的飛機。
“漏油了。”
雨水不斷拍打在臉上,唐止抹了抹眼睛,道。
顧萌看向前方,果不其然,飛機右翼向下噴灑着大股液體,一看便知油箱的位置遭到了破壞。
“其他人呢?”他問,“我記得今晚有六人來飛機上過夜。”
正要向前,腳下猛然被什麽跘了一下,摔倒在濕滑的地上。
恩瑾連忙上前扶他起來。
薄晔用手電照向顧萌,卻在看到顧萌腳邊的東西時怔了一下。
一顆人頭斜滾在雪地上,大睜着眼,張着嘴,表情僵硬,定格在了最恐懼的一刻。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淺夏、氧化碳菌、白纡的地雷。
感謝撒花的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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