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木曜日

002號囚室在三岔口的交界旁, 離得很近,拐彎時若是不注意,可能會踩到牆邊的碎玻璃, 那是不久前取斧頭時敲碎的,還有天花板上的破洞也要當心, 洞口邊緣附近挂着搖搖欲墜的塑料板,似乎就等着哪個倒黴鬼能從下方經過,好砸個正着。那間囚室旁的環境特征是那樣的鮮明,以至于有心尋找的人很難忘記或錯過。

顧萌走在過道裏,心裏反複模拟着去002號囚室的路線,他也非常确定,到了囚室前推開門,就能看見恩瑾靠在床邊耷拉着腦袋的樣子。睡得那樣熟, 到時候肯定是叫不醒的,看來得費一番功夫才能把人弄走。

這麽想着的時候, 散落了玻璃渣滓的牆角出現在前方,顧萌一邊走一邊開始翻折衣袖口,預備等會将恩瑾從地上撈起來, 可等他拐過彎,看到門上銅牌上刻着的數字時, 手上動作停頓了一秒,臉上也顯出愣怔的表情。

“32”。

明明應該是編號“002”的囚室變成了編號“32”。

顧萌心下一沉,同時腦子“嗡”得一聲發脹,感到大事不妙,連忙上前一步推開房門。他用手電照去, 就見翻得亂七八糟的房間,一張搖椅擺放在牆角, 但床邊卻沒有如設想中那樣坐着要找的人。

“恩瑾?”顧萌喚了一聲,執着手電在房間裏掃來掃去,哪兒都照不到人影。

他扶着門框後退一步,打量起過道間的環境,這時也不得不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位置了。

可是沒錯。

破損的天花板、碎玻璃渣、紅色防護罩、靠左邊第一扇門。

周圍一切統統和記憶對上號了,唯獨眼前的門像是被人掉包了,刻上了“32”的數字。

顧萌暗叫糟糕,把恩瑾搞丢了。誰能想到房間還能被做手腳,二樓有幾百間囚室、十幾條過道,“002”號囚室此時可能隐匿在其中任何一條過道裏。

顧萌內心火急火燎,硬是在陰冷潮濕的環境下出了滿頭熱汗。既然恩瑾不在這裏,他不再停留,腳尖一轉就順着幽深的長廊找去。

他一邊喊着恩瑾的名字,一邊尋找,時不時推開經過的房門朝裏看去,以防恩瑾就在其中。如果恩瑾還在002號囚室那還好,就怕連門上的數字都被篡改了。

到了長廊盡頭,顧萌突然腳下一個趔趄,連忙扶住旁邊的牆壁停了下來,低着頭緩了片刻,感到一陣無法抗拒的昏睡感。

靠在牆邊閉了閉眼,顧萌明白是守夜時間結束了,玩家要被迫進入睡眠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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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情況變得愈發棘手起來,若是還沒找到恩瑾,自己就先倒下了,後果只怕是兇多吉少。顧萌一瞬間體會到一種灰暗的絕望。

他扶着髒污而粗糙的牆壁繼續向前,腳步慢了很多,每走一步,想要睡覺的意願就強烈一分,幾乎要被拖入黑暗的深淵。

過道裏一時只剩下越來越遲緩沉重的腳步聲。

這裏陰暗濕冷,一切似乎都蒙在慘綠色的陰影中,在手電光擴散不到的地方,一道略顯佝偻的身影從前方通道口經過,那人目不斜視,移動速度極快,一眨眼的功夫停在了通道口中間,再一眨眼就已經過去了,沒有發出絲毫聲響,因此引不起顧萌的注意。

顧萌終于體會到恩瑾先前的心情,想睡又不能睡簡直是人生終極磨難之一,難為恩瑾一直撐了那麽久。走路過程中,他不得不擡手咬住自己的手腕,直到嘗到淡淡的鐵鏽味才感到短暫的清醒。

經過一間囚室時,顧萌順手推開門:“恩瑾?”環視一圈,依然是個空房間。

正當他準備轉身離開時,牆邊的搖椅前後晃了晃。顧萌的餘光捕捉到這絲動靜,渾身僵了一下,不太确定地将手電光束投向搖椅的位置。

因為是背對門口的關系,椅背擋住了視線,但是視線下移可以看到兩條腿,包裹在黑白條紋褲裏,褲子上有一塊塊醬紫色的斑跡。

搖椅在牆邊慢悠悠地晃動,顧萌強迫自己移開視線,想假裝什麽都沒看見,但心裏已經無法避免地泛起了冰涼的恐懼。

這時,搖椅的晃動停了一下,坐在上面的人似乎是察覺到有人在門口看他,側過身,轉頭透過藤條椅背的邊緣望向門口。姿态平淡自然得如同在自家院子裏休息卻突然受到訪客打擾的主人。

自椅背後露出了那張臉,顧萌看到了,吓得幾乎叫出聲,連忙咬緊牙關,往後退了一步。

明黃色光線聚焦在搖椅後那張蒼綠怪異的臉上,眉心有個血洞,眼睛沒有瞳仁,只剩灰色的眼白。整張臉面無表情,卻透着毫無生氣的僵硬和狠厲,光是被盯着看就讓人覺得頭皮都快炸了。不僅如此,那“人”還朝他緩緩地招了招手,讓他過去。一切發生得就如黑白默片一樣安靜。

顧萌“嘭”得一聲直接将門甩上,站在門外喘了兩口氣緩了緩,接着繼續朝前方找去,心裏愈發焦急起來。

“恩瑾!”

顧萌順着走廊,一扇接着一扇地推開門,動作間倉促了很多,他預感到那個男鬼要開始收割了。可即便這樣,他也不能逃,即便知道出口在哪裏,他也不能一走了之。

“恩瑾你在嗎?”

顧萌不斷叫着恩瑾的名字,視線逐漸變得模糊,頭腦也越來越昏沉,多希望恩瑾下一秒就能出現在眼前,然後跟他一起離開這鬼地方。

顧萌走了沒兩步,腦子裏倏地被塞進一團黑暗,整個人如同突然斷電的機器,從後頸開始,整條脊椎骨一截一截軟下來,最終面朝下地撲倒在地。

“恩瑾……”顧萌趴在地上喪失了所有力氣,掙紮着擡了擡一根手指,指尖顫巍巍地落在地面上。

意識正在急速流逝,無法抗拒,完全昏睡過去前,顧萌聽到身後某間房的房門打開了,在他逐漸閉合的視角裏,一團黑影從裏面出來,沒有腳步聲,卻不斷地在向他逼近。

完蛋了……

顧萌心中如此想到。

厲鬼将一行人圍困了一晚上,終于可以收獲自己的戰利品。

慘綠的臉上籠罩着一片死亡氣息,貫穿腦袋的洞還在汩汩冒着血,似乎永遠都不會流盡,腦後的頭發在血的浸染下顯出讓人很不舒服的黏膩,因為沒有瞳仁,所以難以确定灰白的眼珠到底是望着哪個方向。

佝偻的身形向前一段一段地移動,方向堅定地朝着前方倒在走廊上的男人,若是細看他藏于黑暗中的雙腳,會發現他根本沒有邁步,一只腳甚至朝內九十度的拐着。

厲鬼來到顧萌身旁,灰白的眼珠似乎是轉動了一下,接着,伸出一只泛着綠斑的手,指向顧萌的手臂。就見那條手臂緩緩從地上擡起,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朝後翻折,到了某個位置,肩關節處停頓了一下,似乎是達到了極限,再也無法向後。

蒼白的眼珠不曾轉動,盯着的那條手臂再次朝後掰去。

“咔嚓”。如同泡泡在空氣中破碎的聲音,非常輕微。睡夢中的顧萌蹙起了眉,臉色瞬間轉為煞白,冷玉一樣的肌膚上跟着冒出一層冷汗。

如果不是那雙長腿及時出現在前方,顧萌可能會像疊千紙鶴的那種紙張,被翻折得全身骨頭斷裂、錯位。

厲鬼擡頭看去,同時放下了手,顧萌的手臂“啪嗒”一聲重新無力地摔在地上。

對面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有張漂亮的臉蛋,眼尾微微上挑。厲鬼盯着他看了數秒,狠厲僵硬的表情漸漸轉變為困惑和難解,他歪着頭,反應就像一條見到難以理解事物的狗。

“為什麽不攻擊我?”男人的聲線異常低柔,如同華麗的絲綢,同時也十分的磁性抓耳。

厲鬼沒有應答,表情再度回歸毫無生氣的僵硬,似乎不再對男人感興趣。

他的手一擡,瞬間從天花板的縫隙裏密密麻麻爬出幾十條常春藤,順着髒兮兮的牆壁攀爬到地板上,朝癱在地上的顧萌滑去。對于突然出現的男人,那些藤蔓倒是沒有攻擊的意思,爬附到地板上的時候甚至遠遠地繞開他的腳,可以避開似的。

“走開。”

藤蔓還未靠近顧萌,那道聲音再次開口:“他是我的。”

“……”

一時間,厲鬼慘綠的臉似乎更綠了。

一人一鬼隔着地上的顧萌四目相望,對峙片刻後,那些藤蔓如來時一樣自發地往天花板上收縮,窸窸窣窣的聲音微小到忽略不計。

厲鬼轉動了一下灰白的眼珠,難得露出一種悻悻的表情,佝偻的身形向前移動,一段一段地飄着位移,看樣子是準備離開。

“你認識我。”

經過男人身旁時,厲鬼聽到低柔的聲線如是說。

“我是誰?”

細聽之下,低下來的聲音裏有些茫然無措。

厲鬼停在他的身側,看着前方,緩緩裂開了鮮紅的嘴唇,淡綠粘稠的液體從他嘴裏緩緩垂落。

“你不屬于這裏……”厲鬼的嗓子活像透着千百個洞,聲音嘶啞難辨,仿佛一開口就有風從那些洞中穿梭而過。

他喚了一聲:“Master……”

“下一次……你就沒有這種好運了……”

第五日。

在聽到昨晚全員安全的情況下,所有玩家都松了一口氣。

“等等。”大波浪的禦姐拄着筷子,環顧人來人往的食堂,淡淡地問道,“薄晔呢?”

其他人少沒少她可能沒那麽快發現,可一旦少了薄晔她就能立即察覺。

那種存在感強烈的男人,來了或走了,很難不引起大家的注意。

“咦?”外形看着像水果店老板的矮個男也奇怪地發出單音節,在人群裏搜尋了一圈,道,“不僅是那小子,他身邊慣常跟着的幾個也不在這裏呀。”

眼鏡男淡定地拿中指推了下眼鏡架,雙手舉起碗,低頭喝了口牛肉湯,道:“他們早上六點多才回來,各個精疲力盡的樣子,還有人受傷了,現在可能還在睡覺。”

“六點多?”小平頭咬斷吸了一半的面條,驚訝地發出一連串疑問,“在外面守了一整夜?!”

“這群人不要命的嗎?”

“幹嘛了都昨天晚上?”

其他人同樣感到奇怪,紛紛看向眼鏡男,等着他做出解釋。

眼鏡男放下海碗,斯文地拿紙巾擦擦嘴後才說:“他們昨晚去重刑犯關押區了。”

餐桌上靜默片刻。

小平頭灌了口冰蘇打水壓壓驚,說:“夜裏去重刑犯那裏……果真不怕死。”

禦姐撩了撩大波浪,“啧啧”兩聲:“一開始還以為他們是新人團隊,說說笑笑的一點都不認真對待游戲,可現在看來,是跟大神們組上隊了呢……能從那種黑暗的地方出來,不簡單。”

矮個男眼珠子一轉,身體前傾,問出最關心的問題:“他們有找到什麽線索嗎?”

眼鏡男正要回答,餘光裏瞥見門口進來一群人。

他朝那個方向看去,之後揚揚下巴,道:“喏,說曹操,曹操到,自己問吧。”

昨晚夜游鬧鬼區的五人到了中飯時間點才不得不起床。

顧萌走在前面,一手按在左肩,歪着白皙的脖子,轉動肩胛骨。

感到一陣刺痛後,他皺着眉,不解道:“睡覺時壓的?”

恩瑾在後方瞥了眼他的肩,沒吱聲。

五人找了位置坐下後,唐止歪頭靠在薄晔身上,拿迷彩服外套整個罩住腦袋擋光線,繼續補眠。要不是薄晔硬是拉着他起來吃飯,他都打算在床上躺一天。

薄晔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眉眼間同樣殘留着倦怠。他一手攬着唐止,一手對潘彼得擺了擺,道:“小朋友,麻煩你幫忙打飯。”

“是!”潘彼得勤快又狗腿地跑去窗口給四位男神打飯了。

剩下的人坐在桌邊等。

薄晔敲敲桌面,朝對面恩瑾淡淡道:“怼怼,爸爸對你很失望。早上為什麽只把顧老師帶走,其他人就扔在門口?你這樣做人太狗了。”

昨晚在樓道間裏等待時,薄晔、唐止和潘彼得進入了深眠,後來是吹着清晨六點的冷風凍醒的,一醒來發現各個像乞丐一樣躺在重刑犯大樓前的臺階上,然而顧萌早就被恩瑾帶回生活區了。

薄晔心道,果真重色輕友。

恩瑾似乎在想着心事,還不斷地望向右手掌心,被薄晔打斷思緒後不耐地蹙了下眉:“把你們打包送到鬼面前會不會更好點?”

薄晔輕“啧”了一聲:“還真是不能期待從你嘴裏聽到人話。”

恩瑾沒理他,繼續陷入沉思。

潘彼得很快地陸續将五人的餐盤都端來了。他落座後在桌上磕磕一雙筷子的邊緣,歪着頭撓撓脖子上的紅色勒痕,道:“今天還是土豆炖牛肉。我餓了,哥哥們我先開吃了。”

薄晔把唐止叫醒,将一雙筷子塞進他手裏,叫他好好吃飯。

唐止困得難受,頭抵在薄晔肩上扭來扭去,手也不好好抓着筷子,薄晔一松開他的手,他也跟着松手,嬌氣地發着脾氣:“不吃飯,要睡覺!”

聽到甜膩的奶音,潘彼得和顧萌同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唐止撒起嬌來真是連男人都心癢,薄晔豔福不淺。

恩瑾淡淡地朝對面望了眼,很不屑似的輕撇了下嘴角。

薄晔又是享受又是無奈,輕笑着在唐止耳邊說了陣悄悄話,才把人哄得不情不願地坐坐好。

顧萌注意到恩瑾遲遲不動筷子,從醒來開始就見他心事重重的樣子,忍不住關心道:“怎麽了?在想什麽這麽入神。”

恩瑾沉默了半刻,說:“我昨晚跟鬼面對面撞見了,但沒有被攻擊。”

潘彼得扒了一大口飯,狼吞虎咽,心中不足為奇,口齒不清道:“哥,你這樣的……做鬼的都要遞根煙叫大佬吧。”

衆人:“…………”

無法反駁。

顧萌拍了下他的腦袋,說:“……好好吃飯,別搞笑。”

薄晔停了下筷子,說:“游戲說不定存在時間限制,過了那個時間點鬼怪就不能發動攻擊。”

恩瑾卻搖搖頭,皺了下眉說:“不是那種感覺……還有在校園副本時,淳子好像也無意攻擊我,這兩個鬼怪給我的感覺有些奇怪……”

提到淳子那個女鬼,唐止打心眼裏喜歡不起來,語氣諷刺道:“淳子特別鐘意長得好看的男人,所以對你有優待也說不定。”說着,偏過臉看向薄晔,拖着調子問,“是嗎?薄晔。”

還在介意自己男人被強吻的事,有生之年怕是都翻不了篇了。

薄晔後背一涼,比面對厲鬼時還涼。他拖過唐止的餐盤,拿過他手中的筷子,給明顯散發着妒意的戀人喂了一口飯,企圖蒙混過關道:“對,寶貝說得都對,乖乖吃飯,老公愛你。”

潘彼得抖了三抖,差點被土豆噎到。

顧萌比較關注恩瑾的情況,對于他所說的事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随便找個理由搪塞,而是仔細地問下去:“你剛剛說不是那種感覺,什麽意思?你有什麽想法?”

恩瑾猶豫道:“我一直在想自己是誰……”

顧萌:“嗯?”

恩瑾想了好一會兒,像是下了好大的決心,坦白道:“我覺得,我跟那些東西好像是親戚或熟人。”

“…………”

親戚?熟人?

跟那些披頭散發喜歡從背後拍肩膀的東西?

餐桌上陷入詭異的沉默,所有人都忘記了動作,注視着恩瑾。潘彼得大張着嘴,飯粒都掉了下來也沒察覺。

恩瑾說出心裏話後輕松不少,拿起筷子,低垂下視線說:“我可能是關系戶。”

恩瑾能明顯感覺到,那些鬼怪不是怕他,而是動不了他,似乎跟他有某種方面的牽連。再加上昨晚在他手下莫名消失的鐵門,讓恩瑾的世界觀出現一條裂縫,有些搖搖欲墜了,他第一次對自己的身份産生懷疑。

“又或者……”恩瑾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撥弄土豆牛肉,道,“進入游戲前我充了錢,是VIP玩家,有優待。”

薄晔輕咳一聲,回神,抽了張紙巾給唐止擦擦嘴角,道:“在哪裏充的?我也去充點。”

恩瑾說:“……我沒開玩笑。”

潘彼得被米飯嗆到氣管,咳得昏天地暗,好不容易平息下來,漲紅着臉不滿地抱怨:“阿西吧!哥!吃飯時講什麽笑話!再說你覺得自己說的笑話能好笑嗎?像平時那樣板着臉怼人不好嗎?害我都驚着了。”

恩瑾說:“……我沒開玩笑。”

顧萌面對自己的餐盤,嘆氣道:“吃飯吧,都別說笑了。”

恩瑾:“……我沒……算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阿沭的地雷~

Master的意思比較豐富,主人、老師、在某方面有超強技能的人都包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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