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無涯

上界。三十三天外。

茫茫雲海深處,有一座輝煌金頂碧青色琉璃瓦的宮殿,煌煌赫赫,檐角無數奇珍異寶下懸,應和着殿前編鐘一同叮咚奏響上古樂章。其上有百雀雕像盤旋,材質非金非玉,翠羽斑斓。風起時,片片羽翅齊齊迎風展開,舒展如一大蓬缤紛祥雲,伴随清風軌跡延綿鋪展開來,煞是好看。

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

啾啾!

啁啾!

邕邕!

宮殿前有無數座白玉橋梁,鮮豔的朱砂色點于扶欄上,繪制出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百鳥朝鳳圖案。

有一高冠仙人由遠至近翩然而來,手執白玉柄麈尾,雙目低垂,廣袖翻卷如天邊流雲。

那仙人一步踏上橋梁,腳下卻不見路,只有層疊迢遞的白雲自腳下生起,将如雪白袍淹沒,直至腰際。

仙人緩步行至宮門外,側首聽了會兒音,耳內盡是各色鳥鳴聲。他靜靜駐足良久,方才笑了一聲,遙遙沖那殿前拱手道:“鳳帝,且出來一敘!”

“……何事引動帝君,今日居然來吾之鳳宮?”一句帶着三分笑音的寒暄遠遠飄了過來。

三十三天外,鳳宮中只居住着一位至尊。

衆仙懼其出身顯赫,據說這位乃數十萬年前洪荒時代鴻鈞老祖以身化道前的遺珠,得罪不起,得罪不起!

因此上,這位在三十三天所有的酒席間皆有一席之地。鳳宮中所居,乃百鳥之王,被衆仙尊稱為鳳帝。

鳳帝,真身為上古洪荒年間的一只雄鳳,容貌絕色無雙,永遠以一副風流少年郎面目示人。

鳳帝酷愛美酒留仙醉,酷愛瑤池心字湖畔的娑婆沙華,酷愛肆意妄為到處撩騷,酷愛……所有姿色絕豔的男仙。

很不幸,但凡修煉成仙的,大多是男身,大多容貌上乘。

因此上,這三十三天幾乎所有後晉的仙人們,都曾不止一次慘遭鳳帝荼毒。倘若那日出門前沒看黃歷,不小心與這位上古帝君撞見了,衆仙中無論是誰,都得扼腕嘆息。然後便是千篇一律的,厚着臉皮戰戰兢兢立在階前陪這位不遵循古禮的鳳帝飲一飲那號稱天宮第一酒的留仙醉、賞一賞那瑤池心字湖畔的娑婆花。

在故事的最後,于酒酣耳熱之際,衆仙家都會被這位帝君灌的爛醉如泥,圓不溜丢地,撲通一聲,丢入那條迢迢銀河中。

這樣的故事,最近這幾百年來,幾乎每天都在上演,成了天宮常态。害的衆仙家叫苦不疊,見了這鳳帝便紛紛化作原型繞道爬走。

有那些來不及變作原身的,或者原本便是天仙的,變無可變。只得不言不語裝死,随意撞入最近的一個死物裏頭去,悶頭裝作看不見聽不着。

卻架不住,這位化作潇灑少年郎的鳳帝小手兒一摸,湊上來,一霎時便春暖花開,浸染了那方圓數十裏的石頭都紛紛開出了冰簇晶花。

鳳帝立在何處,何處便是鮮花着錦繡、兩側綿延有鳥族随其左右,左青鸾,右朱雀,用足了排場。

便連三十三天那些沒有心的死物,也扛不住鳳帝這股子源自先天洪荒的風流氣,一個兩個的,陶陶然,心花綻放。

因此上,鳳帝只需一垂眸,便輕易捕捉到了石頭冰簇晶花中抱着頭瑟瑟發抖的小仙兒。

他忍不住啧地笑一聲,搖頭帶笑嘆道:爾等修煉這無情道有何趣味?不若随了吾等一衆鳥族洪荒遺嗣,學一學下界那些初生的人族,也染一染那混沌開天辟地以來的愛恨情仇,可不樂哉!

被那些躲在死物中裝死的仙人,不幸被鳳帝捉住,恨自家根腳太好!竟不能學那些爬蟲走獸們,化作個面目可憎的冷硬莽漢,叫這帝君也辣一辣眼睛!

……至于鳳帝那些調侃衆仙沾染紅塵愛欲的話語,衆仙則拼命捂住耳朵,沒聽到!

吾等小仙天聾地啞,與帝君您那位近來神力日漸耗盡時不時便要陷入沉眠的朱雀仙君一般,是個傻的!吾等真的……帝君,吾等真的,跪求放過啊!嗚嗚嗚……!

也因此上,鳳帝的風流名號漸漸闖出了一些動靜。年華漸逝,鳳帝這好色的名頭卻是越來越響亮。

相比于他那絕色無雙的容貌,三十三天衆位仙家記憶更深刻的卻是,這位鳳帝他,他風流啊!他為老不尊啊!他最喜歡摸人家小手啊!他酷愛把吾等後晉小仙丢入銀河泡冰澡啊!

鳳帝他……提起鳳帝他,吾等都是淚啊都是淚!

也因此,概列以上種種,鳳帝所居的這片宮闕向來除了他麾下的千萬衆鳥族外,一個仙兒都沒有!

無論誰,倘若是一不小心踏錯機關,闖入了此方天闕的,迎面見到這些雕欄畫棟百鳥齊飛的景象……都于一瞬間吓得兩股戰戰,能變身的都化作原型爬走。不能變身的,則紛紛現出三頭六臂法身,掏出渾身上下各種法器仙寶,飛出了一道道殘影。

三十三天,獨有一位帝君,卻不懼種種流言,只恨鳳帝摸遍了三十三天各位俊俏男仙的小手兒,獨不來騷擾他。

唉,鳳不來就吾,吾來就他!

**

崖涘帝君立在鳳宮前,朝內一拱手,垂眸淡然應道:“鳳帝,今年論道的時候又到了。”

“無趣!”鳳帝懶洋洋自殿內嗤了一聲,頗不感興趣地擺擺手。“吾與吾之子民,偏安于此間甚好,為何要去搏那個登頂的機緣。”

“話可不是如此說!”崖涘難得語氣帶了些勸哄,溫聲言道:“此次乃是天擇道,勝出者,可為天道代行法則。鳳帝,汝乃上古洪荒之神裔,這三十三天只有一個至尊的神位,汝為何不去?”

“不去就是不去!”鳳帝生的絕頂兒的美貌,便連聲音也宛轉動聽至極。每個音節每個字都精致華美到了極致。仿佛天上地下,所能覓到的最上等絲絨,在蜂蜜中反複浸泡透了,那香甜味兒便一絲一縷沿着絲絨經緯交錯的紋理縫隙滲出來。

伴随這少年鳳帝每一句話音落地,字尾餘音皆帶着這天宮內外仙花盛開百鳥争鳴的袅袅。

崖涘帝君怔怔然,不料他此次竟如此決絕,一句話都聽不進去。

良久,崖涘帝君到底不願意再眼瞅着那人繼續蹉跎下去,忍不住又勸道:“此乃數十萬年不遇的機緣,血月回,法.輪轉,此方天地即将迎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造化。鳳帝你……”

“啰嗦!”鳳帝終于不耐,從殿內美人塌上合衣躍起,玉石一般晶瑩剔透的赤腳踏在自家涼榻上,龇牙笑道:“吾在此處甚好,沒事兒去天宮讨那個厭做甚!再說崖涘帝君你修煉數十萬年,與吾一般都具天地之心,此番倒是個大大的機緣……”

“鳳凰兒!”崖涘帝君冷不防出言打斷他,語聲又凜冽又寒涼。淡然問道:“你始終不肯修無情道,可是為了等那朱雀仙君一道體悟所謂天地之心?”

良久,四下裏風聲鳥語蹀躞不休,鳳宮內卻再無應聲。

“鳳凰兒!”崖涘帝君亦等着他。默然良久,心下忍不住嘆息一聲。

他肅然擡起一雙渺渺若水墨的眸,淡然勸道:“你麾下數百位戰将,随你一同來自洪荒。然而你我皆知曉,此方天地輪換在即,再容不得上古神裔。若你我再不去搏一搏那新生的神位,便只能靜靜待這歲月虛耗,然後隕落成星砂。九天之下,所謂諸神,最後也不過化作凡世間一抹煙火灰沙罷了。你貴為百鳥王,為一方天地之主,何苦為了那虛無缥缈的随口一諾,便拼卻了數十萬年道行?!”

鳳帝一直緘默,聽到此處似是終于有所觸動,将丹鳳眼兒微微挑起,眸內有一波三折的神光潋滟。“……帝君,朱雀陪伴了吾近十萬年,此恩義,帝君你不懂。”

“吾亦為汝數十萬年的摯友。”崖涘不閃不避,聲音清淩淩猶若冰泉化流。“吾眼睜睜見汝之族衆一一隕落,見汝消沉,見汝醉酒,見汝為了……”

“妄言!”鳳帝突兀地截斷他,随即冷笑一聲,傲然擡起下巴,道:“吾族神識可藏于天地間,只要遭遇一些轉機便可重新投胎轉世。汝為天地靈胎,無父無母,無兄長無子民,汝怎會知曉吾等心中所守候為何物!”

“……那麽,為何物?”崖涘淡淡地道,面色無波無瀾,渺遠若一幅水墨山河畫卷。“為情嗎?”

“你若覺着是為了情之一字,那便是吧。”鳳帝并不與他争執,似是嘆息了一聲,振起無邊廣袖,朱紅色長衣垂垂于身後,猶若鳳凰展翅翺翔于九天之際的華彩羽翼。“崖涘帝君,汝終是不懂得……”

究竟他嫌棄崖涘所不懂的是什麽,卻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只振衣離去。

赤足踏在七彩祥雲內,周身霞光缭繞。

**

萬年後,誰也沒料到,不再是浪蕩少年的鳳帝居然發了狂,以天生一顆五色琉璃心為代價,棄數十萬年道體,削除神格,自三十三天外的礁石煉獄狼狽逃出,跳下天門。

再此後,數百上千年間,鳳帝一路毅然決然下界逐那朱雀仙君的一縷殘魂而去,歷經地府三途河,投身于凡間滾滾紅塵,與那人共同攜手并肩,染無盡霜華與鋒銳洶湧歸來。

直至那時,三十三天諸仙才終于知曉,原來這位源自上古洪荒時期自幼生長于鴻鈞老祖膝下的神之後裔,竟當真與那位朱雀仙君一般,是個癡兒。

自古情之一字,衆仙皆不知曉其意。

那兩位,卻是懂了。

鳳帝其人,絕色無雙。

一世為情癡。

**

只是那一年,鳳帝自絕于三十三天,啼血剜心,扔擲無上榮光與恩寵,獨自墜下塵埃。

此去經年,三十三天新誕生了一位無上帝尊,掌管天地法則,衆仙臣服。昔日鳳宮所在處,白雲深深,新建了無數座連綿不絕的舊時宮闕,連綿地,以臣子之姿俯首于這座金色宮殿左右,環繞拱衛。

而鳳宮內,則音聲渺渺,再無那一人,執花而立,朱衣華服,笑得宛若天地間所有的花兒都于同一時間內綻放。

再無那一人,循着諸位俊俏的男仙,于酒醉後,迷離帶笑嘆息道:不像,汝等無一人,像吾家的小朱雀!

再無那一人,于一颦一笑間,便輕易能夠令天地皆靜止,冰消雪融。

三十三天外,流觞傾倒。

再無那一人,立在鳳宮內遙遙帶笑嘆息一聲——帝君,汝終是不懂,不懂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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