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14)
暮色來得還是有些早,剛剛還是一片金燦燦的暖陽,眨眼之間便成了一片灰紅顏色,微冷的春風吹了過來,小徑上殘紅數點,遠遠望着,竟然有些蕭索之意。
白色的衣袍從綠樹繁花之間轉了出來,安福與安慶追在後邊低聲道:“大公子,不是該先去老爺那邊回話?”
高啓停住腳,猛然轉過身來:“你們兩人若再是如此啰嗦,仔細我回了老夫人,讓她替我再挑兩個合用的長随過來。”
安福與安慶兩人即刻不言不語,兩人可憐巴巴的站在那裏,兩雙眼珠子都盯住了高啓。
“唉……”高啓見兩人這副模樣,心中的不快又慢慢的壓了下來:“你們兩人是跟了我多年的,自然知道我的性子,你們只要不太啰嗦,我也不會厭棄你們。今兒我心情有些煩躁,你們非但不安慰我,反而各種阻撓,怨不得我要如此說話。”
安福與安慶兩人面面相觑,大公子今日這事情做得實在兇險,若皇上不是打發江公公出來,還不知道會有什麽結局。
江公公是個識趣的,也賣國公府面子,換了旁人,有些愣頭青指不定就直接去回了皇上,依着皇上那性子,定然暴躁如雷,即便大公子是太後娘娘的娘家人,指不定也要吃些苦頭吶。他們兩人是做下人的,主子吃了虧,回了國公府,肯定會要受懲罰,還不如現兒就勸着大公子做事要穩妥些。
“大公子……”安慶猶猶豫豫的開了口:“你又何必要與皇上去較勁?以後切莫再這般做了,今日小的都替你捏着一把汗呢。”
大公子喜歡那慕大小姐,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可好像皇上也喜歡她——大公子還能争得過皇上?又何必去以卵擊石?天下美貌的女子多得是,京城貴女圈裏随便挑一個出來,也不見得會比慕大小姐差得遠。
雖說慕大小姐生得美,可不還是一雙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這美人看得多了,也就不再覺得有什麽特別之處了,在安慶心裏,娶老婆反正是生孩子照顧家庭的,長得美貌沒什麽用處,能生娃,能幹才是最最要緊的。
高啓站在一株扶桑樹側,默默無語,今日之事,他确實是沖動了些,可是當時他心中一股子熱情驅使,讓他根本沒有想收手的意思。等及離開宮牆,再來思量此時,自己也是吃了一驚,如何他竟然會不懼赫連铖了。
雖說赫連铖自幼便與他交好,可畢竟他的身份是皇上,自己再放肆,也不該與他較勁——赫連铖一句話,不僅是他,就是連高國公府或許都會遭罪。
“我不甘心,不甘心!”默默的念了幾句,高啓快步朝前邊走了過去,安慶與安福相互看了一眼,也默默的跟了上去——但願大公子能快些想通,為了一個女子跟皇上作對,絕對是沒好果子吃的。
高國公府的一個院子門口,一個丫鬟正在不住的往外邊張望,見着高啓走過來,驚喜的迎了過去:“大公子,你可算回來了,夫人正打發奴婢出來尋你呢。”
“夫人尋我?”高啓微微皺眉,母親有什麽事情要找他呢?
“是的是的。”那丫鬟是高啓院子裏的頭等丫頭,名叫白芷,她是揚州人氏,口齒伶俐,一忽兒便說了一大串話。來大虞有些年頭了,可畢竟鄉音難改,還帶着些吳地的口音,說起話來軟軟糯糯:“今日老爺回來很早,一臉不高興,走到主院與夫人吵了幾句,只說是夫人将大公子慣壞了呢,也不知道是麽子事情,半夏得了夫人的命令來找奴婢,要奴婢來尋大公子,半夏順道将這事情說了一遍,奴婢聽了心驚膽顫的,大公子,現兒老爺就在前堂,你可要仔細些!”
安慶與安福兩人臉上變色,心中暗道,不消說肯定是大公子去皇宮那邊放紙鳶的事情已經敗露,宮裏來人與老爺說了。
高啓此時倒是鎮靜,也不說多話,大踏步跨過了院門,白芷走到安慶面前,小聲打聽:“究竟是麽子事?”
安慶搖了搖頭:“我們也不知道。”
即便是老爺已經知道,嘴巴閉緊些總是好的。
白芷的臉上露出了些許擔心:“我瞧着老爺的臉色十分不好,似乎很是生氣,也不曉得大公子今日犯了麽子錯,讓他這般動怒。”
安福嘆氣:“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大公子素日裏是個明白的,可也有犯錯的時候。”
三人站在院子門口看了看,一線夕陽的微光已然消弭,暮色沉沉,再也不見光亮,主院門口垂挂着的兩盞燈籠裏暖黃的燈影晃晃,照得人的影子也不住的搖曳起來。白芷揪着帕子轉了轉:“還是趕緊進去罷,看看老爺說什麽。”
轉到前堂那邊,就見丫鬟們站在石階下邊,前堂的門簾低垂,沒有半絲動靜,上邊繡着的秋色芙蓉花被廊下的燈光映成了黃紅色,門簾前邊站着高大老爺的長随,一左一右,似乎是在阻攔旁人上前。
“這是?”白芷有些疑惑,走到一個丫鬟面前,拉了拉她:“半夏姐姐,這是怎麽了?”
那個叫半夏的丫鬟搖了搖腦袋:“我也不知道,只不過看得出來,老爺或許是想要打大公子一頓,這才将我們這些做下人的支開,免得丢了大公子的臉。”
“打大公子一頓?”白芷的臉瞬間變色,一只手拿着帕子簌簌發抖:“到底是為什麽?”
半夏嘆氣:“我也不清楚,大公子也就是小時候挨過打,這些年來老爺再沒動過他一指頭,今日我聽老爺與夫人争吵,也是隔着窗戶聽到的,反正老爺總是在責怪夫人管束不力,夫人氣得高聲,說老爺不該将大公子送進宮去,事情到了這地步,與她沒有關系。”
白芷仔細的聽着,可聽到最後,也不明白究竟為了什麽,只能拿着帕子揉來捏去,一顆心高高提起在空中,不住的唉聲嘆氣。半夏捏了她圓圓的臉蛋一把:“你幹嘛這般着急,反正不是打你,你又不會覺得痛。”
“這可比打在她身上還痛。”旁邊有小丫頭子嘻嘻一笑:“我知道白芷姐姐是很為大公子考慮的,大公子挨打,她心裏難受。”
站在不遠處的安福聽了,默默低下頭,安慶扯了他一下:“幹啥呢,挺直背站着。”
白芷嬌柔的聲音鑽進了安福的耳朵:“我們做奴婢的,難道不該替主子擔心麽?含珠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老爺責備夫人,你就不為夫人覺得不自在?”
“別吵了別吵了。”半夏拉了一把那小丫頭子:“含珠,你不說話沒人将你當啞巴!”
含珠瞥了一眼白芷,臉上露出了一絲不忿的笑容,究竟還是顧忌着半夏,不再說話。
前堂外邊靜了下來,前堂裏邊卻有了動靜。“真真是豈有此理!”高大老爺拍着桌子怒吼了一聲:“阿啓,你真是讓我失望!”
高大老爺坐得筆直端正,一邊拍桌,胸膛不住的上下起伏,看得出來委實有些生氣,旁邊坐着高大夫人的苦着一張臉,半聲不吭。
“父親,不知孩兒究竟犯了什麽錯,讓父親大人這般惱怒,還請父親大人明示。”高啓一點也不驚慌,只是靜靜的看着高大老爺,站在那裏,就如青松一般。
“你不知道你犯了什麽錯?你可知道你的膽大妄為可能會讓我們高家有滅門之災?”高大老爺又狠狠的拍了一巴掌,檀木桌子上兩盞茶都讓他拍得跳了起來,有幾滴茶水濺了出來,桌子上濕了一大塊。
“老爺,仔細些,莫要把桌子給拍壞了。上回大夫說過,你肝火過旺可不是件好事,須得靜心休養。”高大夫人這時候涼涼的開了口,高大老爺責罵自己也就算了,如何能這般來責罵兒子,高啓一直是她的驕傲,怎麽就要被夫君罵得這般不屑。
“我如何能心平氣和!”高大老爺橫了高大夫人一眼:“阿啓都是被你慣出來的!”
“父親,若是說放紙鳶那事情,啓并不覺得有什麽錯。”高啓見父親責備母親,連忙揚聲回話:“沒有誰說宮牆旁邊不能放紙鳶。”
“你還這般執迷不悔!宮牆旁邊可以放紙鳶,可你為何與皇上的紙鳶去纏鬥?若不是江公公替你掩飾了過去,只怕皇上心中存了個想法,以為你有心與他較量,以後還不是會明裏暗裏找我們高國公府的岔子?太後娘娘今日派人來國公府了,你爺爺将我喊過去訓斥了一頓,讓我嚴加管束你一些,你自己可要明白事理!”
“阿啓……”高大夫人也很吃驚:“你怎麽去與皇上纏鬥了?”
高啓默默的站在那裏,不想做出任何解釋,他現兒只覺得心累,若是将今日放紙鳶的事情一說,只怕母親也會幫着父親來說道自己,那便更心累了。
“幸得皇上并未深究,否則還真不知道會有什麽後果。”高大老爺聲音漸漸緩和了些:“阿啓,你今年也十四了,不要再如小孩子一般胡作為非。我看你是在平章政事府裏得了人家的奉承就有些飄飄然了,太後娘娘說了,要将你放去京城之外歷練一番。我明日便替你去向皇上請辭平章政事府的職務,就說你身子不大好,需要在府中修心養性,你等一段時間,到時候太後娘娘自然會有安排。”
莫非……高啓無力的閉上了眼睛,心中有幾分悲涼,太後娘娘已經發覺了他的心思,要将他趕出京城去不成??
☆、第 68 章
? 重重簾幕低垂,從外邊探頭往裏邊看,只見着一線陰沉沉的昏暗,雖有燭光搖曳,一團暖黃,可依舊看不清寝殿裏坐着的那個人臉上的神色。
兩個小內侍将脖子縮了回來,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個低聲問:“福來,看起來皇上今日心情不好。”
福來微微嘆氣:“可不是呢,瞧着這模樣,心事重重,就連江公公親自伺候他都有些不如意哪——剛剛怎麽就摔了茶盞?聽進去打掃的秀珠說,砸的是皇上平常最喜歡的翡翠九龍夜光杯哪!”
“喲喲喲!”旁邊那個內侍的眉頭皺到了一處,心疼得似乎牙齒都要掉下來:“翡翠九龍夜光杯!那可是值錢的東西!”
“再值錢又能如何?遇到皇上心情不好的時候,砸了也就砸了。”福來唉聲嘆氣,想想也是肉痛,內侍們無子無女,又心中藏着自卑,不免要找一樣可以寄托的東西,有內侍覓宮女接為對食,更多的卻是将錢財看得特別之緊,眼中只有那金銀珠寶。
“皇上。”江六垂手站在赫連铖面前,心裏直犯愁,今兒皇上心情糟糕,做什麽事情都嫌自己礙手礙腳,別扭了一整日,到這個時候還不肯歇息,只是坐在桌子邊上呆呆的發愣,臉上一副不爽的神色。
這事兒的根子,還是出在那只木樨紙鳶身上。
江六低着腦袋想了又想,自己要不要将高大公子供出來?他眼前閃過了高啓的身影,白色雲錦長袍,面色白淨如一塊美玉,笑得溫和。這般翩翩公子,怎麽就非得跟皇上對着幹?瑛小姐生得再美,也不至于要這般放肆。
若是自己将高大公子供出來,皇上龍顏一怒要整治高大公子,連累到高國公府,不僅掃了太後娘娘的面子,而且只恐這宮中便會不安寧。江六掂量再三,覺得自己還是最好将這事情壓下來:“皇上,這夜已深,還是早些安歇罷。”
赫連铖擺了擺手:“朕還不想歇息,江六,你去睡罷,自有旁人會服侍朕。”
“哎呀呀,”江六耷拉下兩條眉毛,苦哈哈的一張臉:“皇上不去歇息,老奴怎敢先睡下?皇上,明日還得上早朝,不可熬夜。”
赫連铖望了一眼屋子一角的漏壺,上邊的刻度已經到了子時初刻。他悵悵然的嘆了一口氣:“怎麽就這樣晚了?”
“皇上,今日你批奏折太多,故此時辰晚了些。”江六小心翼翼的看了赫連铖一眼:“要不要福來送水進寝殿?”
“送罷。”赫連铖點了點頭,站起身來:“朕也有些乏了。”
江六這才放下心來,笑容滿面沖着外頭喊了一聲:“福來,快些來伺候皇上洗漱。”
皇上準備要安寝,這下可是放了心。
夜色深深如墨,天空中冷月無聲,寝殿裏一片沉靜,赫連铖躺在床上,聽着踏板上小內侍細細平穩的呼吸聲,心裏頭擱着事情,怎麽也沒法子安寝。
伸出手摸了摸枕頭,錦緞枕囊裏有硬硬的一塊,用手指夾着擦了擦,窸窸窣窣的一陣響聲在這靜夜裏很是響亮,踏板上的小內侍警覺的醒了過來:“皇上,可是要登東?”
赫連铖翻了個身:“怎麽一個個将自己看做江六了?朕要登東自然會喊你,用不着你在這裏獻殷勤。”
小內侍唬了一大跳,趕忙閉嘴,看起來皇上的心情到現在還沒好呢。
繼續撚着枕頭裏那件流光錦的衣裳,赫連铖的一顆心也如這件衣裳一般,擰成了個麻花,怎麽抖也抖不通順,一想到今日白天裏發生的事情,眉頭便打了一個結,怎麽也抖不開。
眼前閃過的,是慕瑛那冷清的臉色,她站在樹下,眼睛只是望着前方的花樹茵茵,好像根本看不到他。
是因為他把她的木樨紙鳶給刮走了嗎?赫連铖緊緊的摳住枕頭的一角,心裏頭酸溜溜的一片——他還不是看不過眼有只紙鳶想要接近慕瑛的?要怪就該怪那幾個不懂事的孩子,莫名其妙就将他與慕瑛親近的機會給毀了。
三只紙鳶交纏的樣子似乎在眼前起起落落,赫連铖閉上了眼,可那一團金黃淺黃依然還在,即便他沉沉入夢,那三只紙鳶也跟着闖入了他的夢鄉。
他牽着紙鳶站在禦花園裏,慕瑛手中拿着繞線的紡錘正在不住的将線放出來,好讓紙鳶飛得更高一些。他讨好的湊了過去,将自己手中的紙鳶遞了過去:“阿瑛,你拿朕的去放,你這紙鳶線太短。”
慕瑛一只手反撥過來,力道很大,他的紙鳶剎那間從手中滑落,還沒來得及送上青雲卻已經跌落在塵埃中。淡淡的塵埃飄起如細霧,金黃色的木樨花上沾滿了灰塵,即刻間便成了灰敗模樣。
“阿瑛!”他眼巴巴的望向慕瑛,心中難受,此時的他,已經不再是大虞的君王,而只是一個祈求得到美人一絲溫情的可憐之人。
“赫連铖,你以前欺負我,動不動就打我罵我侮辱我,現兒卻夢想着要我對你好?休息!”櫻唇微啓,細白的牙齒猶如丁香顆粒,粒粒晶瑩,而吐出來的話卻是讓人心寒,一雙眼睛更是如寒星一般,寶珠盈盈一轉,說不出的冷漠。
“我……”赫連铖一時語塞,再也答不上話。
慕瑛奔到他的面前,彎腰将那木樨花的紙鳶撿了起來,用力一撕,細細的羊皮紙發出輕微的“呲啦”之聲,他還來不及開口,那一球木樨花已經被撕成了兩半:“赫連铖,昔時你将我母親送的東西扣押在盛乾宮中,可感受到了我的心碎?今日我撕掉你的紙鳶,也算是一報還一報。”
細細的羊皮紙慢慢的在她手下飛了出去,金黃色的木樨頃刻間不複原來的模樣,赫連铖心痛不已,一把攥住了慕瑛的手:“阿瑛,你不是最喜歡木樨花?為何這般忍心下手?”
“我喜歡木樨花?”慕瑛的嘴角浮現出了冷笑:“我有說過我最喜歡木樨花嗎?你們這群人,自以為是!”
“你……”赫連铖驚訝的張大了嘴:“原來,你竟然不喜歡木樨。”
慕瑛的眼白掃了過來,眼波橫斜,一副不屑的樣子,掙脫出他的手掌,轉身朝那宮牆之外走了過去。
“阿瑛,阿瑛!”赫連铖失聲痛呼,他想拔足追過去,可一雙腳卻像盯在地上一把,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慕瑛的身子從宮牆裏穿過,她淡黃色的衣裳印在朱紅色宮牆之上,就如一個剪影,薄如紙片。
“皇上,皇上,你怎麽了?”睡在踏板上的小內侍聽着赫連铖在夢中高呼出聲,趕緊翻身起來,搭了凳子爬上去,将牆角的宮燈撥亮了些,又将桌子上的宮燈點亮,端着朝床邊走了過來。
暖黃的燈光照在赫連铖的臉上,額角處能見着汗珠點點,小內侍趕忙将宮燈放在床邊的小桌子上,從袖袋裏摸出一塊帕子,輕輕的按到了赫連铖的頭上,口中輕輕呼喚:“皇上,皇上!”
赫連铖從被窩裏伸出一只手,一把攥住了他:“阿瑛,阿瑛你別走!”
他的話說得又急又快,小內侍只聽到了“別走”兩個字,他大吃了一驚,怔怔的站在床榻之前,心中疑惑,難道皇上竟然有斷袖之癖不成?扯着他的手讓他別走?他全身一激靈,幾乎要哭出聲來,用力将手往外邊扯:“皇上,請放手,放手!”
小內侍手上用勁,赫連铖自然能覺察出來,他猛的一睜眼,醒了。
他茫然的看了一眼站在床邊的小內侍,待看清楚了他的臉,臉色一沉,将手一甩:“你怎麽會在這裏?”
方才他分明是追着慕瑛出去,見着她窈窕的身影就在前方,心中一急,伸手去拉扯她,好不容易拉住了,卻被人喊了醒來,惆悵還未走遠,卻見到前邊站着的不是紅顏美人,而是一個穿着深灰色常服的內侍,實在是大煞風景。
“皇上,奴才方才聽着皇上在夢裏說話……”小內侍戰戰兢兢的答了一句,忐忑不安,原來皇上不是喊他,那又會是喊水?
“你聽到了什麽?”赫連铖臉色不虞,看着站在面前的小內侍,火氣越來越大,若是自己的心事被這奴才知道了,以後私下裏拿了當笑話說了出去,他九五之尊到顏面何在?
“奴才、奴才……”小內侍見着赫連铖那黑得如鍋底一般的臉色,唬得全身顫栗不已:“奴才什麽都沒聽到,皇上說的話實在太快了,根本聽不清。”
“當真?”赫連铖将信将疑望了他一眼:“你什麽也沒聽清?”
小內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皇上,千真萬确,奴才真的什麽也沒聽清楚!”
這時候,他分明已經聽到的“別走”兩個字,早就長着翅膀一般從腦海裏飛着飄走,哪裏還記得聽到了什麽。
赫連铖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臉色稍霁:“你睡罷。”
小內侍重重的磕了幾個頭,趕緊癱倒在踏板上。?
☆、第 69 章
? 推開文英殿的門,陽光灑落了進來,帶着淡淡的青草香味。
赫連铖皺眉看了看擺在中間的桌子,忽然有些厭倦之感——每日他都要在這裏批閱奏折,一日複一日,這樣的日子實在乏味,更讓他覺得乏味的是,好像他根本不需要額外去想如何批複奏折,裏邊早就說得清清楚楚,大部分奏折只需他朱筆一勾,寫上自己的名字即可。
本來他該要感謝大臣們得力,可這時候他卻絲毫沒有這般感覺,只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或許是這樣重複的事情做多了,人難免會有些倦怠,赫連铖慢慢走到桌子旁邊,手壓了壓那堆奏折的封面,一種濃濃的憂郁從心底湧了出來。
忽然間,他有一個念頭,皇上有什麽好當的?皇宮又有什麽值得留戀的?不如脫了這身衣裳,偷偷摸摸走出宮去,天下之大,總有容他之處,總能有地方讓他過得快活。
江六觑着赫連铖呆呆的站在桌子旁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朝站在身邊的小內侍呶呶嘴:“快些去将茶水沏過來。”
沏茶,也就是意味着赫連铖要開始批閱奏折,這是赫連铖每次來文英殿都會做的事情。
小內侍飛快的穿過側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江六細聲細氣道:“皇上,熱茶就要來了。”
赫連铖按着奏折的手微微的有些發抖,江六恭敬的聲音實則在催促他該開始幹活——他心中越來越焦躁,面對着奏折,仿佛有一種面對着上官太傅不知道怎麽交出自己的策論出來一般。
上官太傅教他治國之策實在已經盡力,可赫連铖就是覺得自己很難融到他所說的天下一統,大同世界,民衆其樂融融的境界中去。在他看來,自己是個命苦之人,天下的人便該陪着他一道受苦,也要讓他們體會到自己曾經受過的苦難,即便上官太傅極力在扭轉他這種思想,不斷正告他不要将自己的想法帶入治國之中:“皇上,相比之下,天下有不少無父無母,出生就被抛棄的孩子,他們渴望着皇上的仁政,能讓他們有飯可吃有衣可穿,皇上難道不該為黎民百姓着想?”
赫連铖當時是聽了進去,可過了些日子,他腦子裏總有些瘋狂的想法出現,根本無法控制,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為什麽會如此,那些不好的念頭似乎在他心中紮下了根,只要有誘因,就會慢慢的破土而出。
就如今日,他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沖動,想要逃離出皇宮的念頭不住的閃過,他站在案幾旁邊,遲遲不肯落座——若不是宮中還有她在,赫連铖咬了咬牙,自己真想脫掉這件衣裳,飛奔着跑出宮門。
眼前閃過那雙如寒星般的眼睛,赫連铖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他慢慢的坐到了寬大的椅子中,摸起了一本奏折,翻開才看了一眼,臉上便有了憤怒之色。
慕華寅的奏折。
看着那熟悉的字體,赫連铖有說不出的厭棄之感。
并不是慕華寅的所作所為有哪些不對讓他厭棄,而是他從心底裏就厭棄他。最可恨的是慕華寅做出的事情往往無可指摘,讓他挑不到一絲錯處,他便更厭棄這位大虞的大司馬。
在他面前,赫連铖覺得自己好像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學不會正确考慮問題,也不會為民生大計着想,每一次出了什麽事,慕華寅所想到的,總是比他要看得更遠,想得更多,群臣們也都附議他的說法,有時連上官太傅都勸他要好好揣摩大司馬說的話,只贊他做事考慮周到,滴水不漏。
見到慕華寅的折子,赫連铖很厭煩,不管他在奏折裏說了什麽,他都想批上“駁回重議”,可是批這句話有什麽意義呢?等着奏折駁回以後,慕華寅自然會在朝堂上提出來,文武百官“重議”以後,還是會通過慕華寅的建議。
赫連铖用力将奏折一合,恨恨的站了起來:“慕華寅,你不要太嚣張!”
為何他總是能打着為國為民好的幌子來指手劃腳?自己再看不慣他也沒法子捉住他的錯處将他往死裏整,除非……赫連铖想了又想,除非讓慕華寅帶兵去打仗,讓他跟他父親兄長一般,戰死沙場,這樣才能不露痕跡的将他給除了。
只是現在北狄與大虞交好,明玉公主嫁過去做了王後,政局穩定,長江那邊的南燕不夠強大,暫時還沒有起兵的跡象,西南邊境有小打小鬧,只是來勢并不洶洶,還不至于讓慕華寅這大司馬親自帥兵出征,這也是一件難事。
江六捧着茶盞走了過來:“皇上,稍安勿躁,先喝口熱茶。”
赫連铖接過杯子放在桌子上,眼睛朝門外望了過去,金色的陽光照在玉階上,明晃晃的一片,有個穿着赤紅色常服的人正在內侍的引領下走了過來。
是高國公府的大老爺,高太後的親哥哥高君培。
“見過皇上。”高大老爺走進文英殿,先行了個大禮,這才緩緩說出來意:“長子高啓忽患怪症,昨日請了京城的名醫看過,都不知如何下手開藥方,今日微臣特地過來替他辭去平章政事府的職務,讓他好生在府中休息,順便去尋訪天下名醫治病,還請皇上恩準。”
“阿啓生病了?”赫連铖吃了一驚:“什麽病?”
高大老爺皺着眉,一副難過的神色:“不發病的時候人好好的,發病的時候似若癫狂,什麽人都不認識,就連我……”說到此處,眼中似乎有淚。
“才幾日沒見阿啓,竟然會變成這般模樣!”赫連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江六,你趕緊去高國公府一趟,替朕看看阿啓,囑他好好養病,先不用挂念朝堂之事,等他好了朕自然會重用他。”
“是。”江六應了一聲,朝高大老爺笑了笑:“高大人,一道走罷?”
高大公子忽然得了急症,江六心中有疑,該是昨日之事所致?或許是高大公子回府以後想了又想,發現自己這般做不妥當,又怕自己将放紙鳶這事洩露出來,故此憂思成疾,最後想出這個法子來,索性避免與皇上見面。
這倒也是一件好事,高大公子也算是個明白人,江六心中舒坦,看起來自己替他掩飾還是做對了,沒必要平白無故給皇上添堵。
高大老爺小心翼翼的陪着江六走進了高啓的院子,門口有兩個小丫頭子正在丢沙包玩,見到兩人走進來,趕緊扔了沙包行禮,一個小丫頭子飛奔着朝裏邊跑了去:“白芷姐姐,大老爺帶着客人來了!”
白芷正站在闌幹前邊和幾個丫頭說話,聽着守院門的小丫頭子嚷嚷,趕緊跑上玉階将簾子掀開:“大公子,大老爺帶客人來了。”
高啓正懶散的靠着椅子在看書,身形一晃,人已經穿過側門進了內室,只有那青灰色的夾棉門簾在微微的晃動。白芷怔怔的看着高啓的背影,喃喃自語:“公子的身手越來越好了。”
江六踏進房間時,高啓已經在床上,蓋着一床被子,容顏似乎有些憔悴,床邊的桌子上放着一個藥碗,裏邊盛着微黑的藥汁。
“高大公子,皇上要咱家替他看看你,這是有哪些地方不對?”江六快步走到床邊,看了看高啓的臉色,又看了看藥碗,心中倒是拿不定主意,看起來高啓還真生病了?
或許只是心病罷?江六湊過去敲了瞧,見着了一片焦黃的肌膚,沒有昨日見着的那般唇紅齒白,面如冠玉。
“多謝皇上關心。”高啓一只手撐着床,似乎想要坐起來,可卻又沒有半分力氣,江六趕緊上前壓住他:“高大公子,不必起來了,你且躺着。皇上囑你好生養病,好了以後再來為國效力,你也不必太難過。”
“皇上實在是太好了,只怪啓力不從心……”高啓躺了下去,眼神黯淡。
昨晚父親說,太後娘娘要将他派出京城,那就是說,自己以後想借故進宮看她的機會都沒有了,這對于他來說,實在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情。
最是多情少年郎,此刻的高啓,一顆心熱烘烘的時候,忽然被澆了一盆冷水,讓他頃刻間傷了心,就如被人打敗,好半日爬不起來。
從太皇太後過世的那日開始,高啓便發現了赫連铖對于慕瑛,其實根本不是他們原來想象的那種憤怒生疏,從心底裏,赫連铖對慕瑛是有幾分喜歡,仰或他的喜歡不會比自己的要少,高啓驀然間有了一種無形的壓力。
現兒太後娘娘将他差遣出了京城,一年難得見上慕瑛幾面,而赫連铖卻能日日見到她,不知道等他回來的那時候是不是慕瑛已經将一顆心托付給了赫連铖。
只要一想到這事情,高啓便覺得全身都不舒服,似乎有誰拿了針在紮他一般,高大老爺替他去宮裏辭職,他極力抗拒,但卻無可奈何,他的祖父高國公聞訊過來,二話不說上了家法,将他狠狠的抽打了一頓:“太後娘娘自然有她的布置,豎子豈能頂撞?”
被打了一頓,而且也無法改變出京的命運,高啓真的病了,一種絕望的悲哀充斥在心裏久久不去,他感覺自己就如小舟,正在飛速朝茫茫黑暗裏駛去。
動了動手指,他摸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
那是上元夜裏從金水河裏撈起的燈籠,雖然沒有點亮燭光,可高啓總覺得掌心裏有一團火,正在旺旺的燒着,炙熱了少年郎傷感的心。?
☆、第 70 章
? 和風暖暖,吹到臉上,已經沒有那種冷冽的感覺,吹面不寒,正是盛春景象。
推開窗戶,就見着小徑旁邊翠竹潇潇,被輕風吹得簌簌作響,一片綠意撲面而來,有說不出的清爽。慕瑛笑着朝闌幹旁邊跟着王氏學刺繡的小筝招了招手:“小筝,快些去折幾枝竹子過來,今日我要請黎娘子教我畫竹子。”
黎娘子确實是個好老師,盡心盡責,而且也真是多才多藝,慕瑛跟着她學了不少東西,原先她以為自己的畫還算不錯,頗有基礎,可經過黎娘子一指點,方才明白原先自己的畫圖有其形,未得其神。
“這畫技最最難得的便是神似,若只單單想要做到形似,天下之人只需苦練,也能畫出個七八分,但要想得其形,須得仔細揣摩才是。”黎娘子用手點了點慕瑛的畫:“比方說你這木樨花,便空有其形而已。”
自小慕夫人便教過慕瑛畫木樨,她總覺得母親筆下的木樨要比自己的好看,無論自己花了多少工夫,可母親的畫作看上去便鮮活了許多,那些米粒大的花朵仿佛都要跳着從畫紙裏撲到眼前來一般,仿佛伸伸手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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