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喬梓和蕭锴避入了小山丘的亭子裏,阿木熱布的手下圍成一圈,虎視眈眈地盯着他們。

“你這法子有效嗎?要不我也去幫忙。”蕭锴擔心地看着雨勢。

“你不許去,底下那個巡查的大人可是大官,有的是本事,”喬梓瞪了他一眼,“至于這座城能不能得救,就聽天由命吧,誰讓他們修了這樣一座橫渠。”

蕭锴沉默了片刻道:“你剛才還在那阿木熱布面前慷慨激昂的,我還以為你要為國為民舍了自己的命呢。”

“我當然是要為國為民,”喬梓一臉的大義凜然,只可惜這凜然維持了不到一秒,她便話鋒一轉,嘿嘿一笑,“不過嘛,為國為民也要先保了自己的小命,不然豈不是太不劃算了。”

蕭锴簡直拿她沒辦法,有心想下去幫忙,卻又憂心她的安危,一時之間坐立難安。

喬梓也很是焦躁,不時地向着阿木熱布離開的方向張望着,過了一會兒,阿木熱布回來了,一屁股走進亭子甩了甩鬥笠裏的水,重重地哼了一聲:“好了,把你交代的都和那個姓容的說了,這個什麽大人的也太狡詐了,居然還讓人尾随我,被我甩了。”

“他們派人去鑿渠溝了嗎?”喬梓緊張地問。

“我看他身旁有好些練家子的,直接拴上了麻繩就沖進去了,他們自己想必也想不出什麽招了,我反複和他說,先全城示警,萬一這個法子失敗或是暴雨不停,全城人立刻都撤退到高地去。”

喬梓這才稍稍安心:“那他有沒有瞧見你的模樣?”

“瞧什麽瞧,帶着鬥笠穿着蓑衣,雨又下得這麽大,他難道會是神仙?”阿木熱布不以為然。

容昱墨不是神仙也和神仙差不離了,看穿阿木熱布簡直就是不費吹灰之力。

喬梓不想多說,卻又憂心容昱墨的安危,便又出了亭子趴在岩石上往江面上瞧。

白茫茫的一片水光中只瞧見幾個黑影,想必正在奮力在大壩上鑿出水口,這樣可以緩解一時洪水對恒渠的沖壓,而原來堤岸邊上的容昱墨不見了。

城內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鑼響,嘈雜聲和叫喊聲隐隐傳來,喬梓這才放下心來。他們所處的小山坡是城中的高地,應當馬上會有城中的百姓到這裏避難,不是久留之地。

喬梓朝着他們揮了揮手:“走,大王,我已經看明白了,等這場雨停了,我畫個圖紙,你送到南中府衙給這位容大人,說不定還有大把的賞銀可以拿,到時候你我一人一半,不許私吞。”

老天垂憐,回去的路上,一連下了四天的暴雨終于開始變小,他們在南合鎮歇了一個晚上,等第二天回到王寨的時候,原本沒過小腿的積水已經退到腳踝了。

經過昨日的同甘共苦,那些原本帶着敵意的夷人們對喬梓和蕭锴明顯和善了好多,烏蒙約和蕭锴更是不打不相識,送來了自家腌制的臘肉和美酒。

王寨裏沒有大夫,只有巫醫,洪澇之後就怕有疫情,可阿木熱布卻渾然不當回事,喬梓追在他身後啰嗦了大半個時辰,才讓他勉強同意下令每家每戶蒸醋,用酒擦洗被水浸泡過的物事。

等到水都退完了,喬梓終于定下心來,把自己關在了屋子裏,開始琢磨這恒河這一年一度的洪澇到底有沒有什麽好法子解決。

她并不是學工出身,知道幾句引水通渠的事情,只不過是因為從前的歷史書裏對李冰父子的都江堰大加稱贊,稱之為世界上最偉大的水利工程,再加上當時她就讀的中學奉行教育要知行合一,老師們特意帶他們去了市裏的科技館,一睹了都江堰的模型。

這恒河和岷江有相似之處,都是從高山源頭而來,經過了地勢險峻的連綿群山,落差很大,水流湍急,而流經南中府時水速減緩,泥沙和岩石淤塞了河道,雨季水勢驟漲,旱季枯竭幹旱,禍害無窮。

還沒在南合鎮落腳時,她為了掩人耳目,和蕭锴在這一片兜過好大一片圈子,對這裏的地形也略有所知,南岙村的河流也是從恒河分之而來。這兩日穿行于夷寨和南中府之間,更讓她有了幾分把握,覺得都江堰的那三處最關鍵的工程能夠為恒河治水所用。

她塗塗畫畫,憑着記憶絞盡腦汁琢磨了兩天,終于畫出了一份示意圖,包含了“寶瓶口”、“風水魚嘴”和“飛沙堰”,至于如何選址,如何建造,就不是她力所能及的了,工部的大臣和容昱墨如此聰明,一定能舉一反三,把這圖紙用到實處。

這夷寨原本就在恒河的流經範圍之內,恒河如果治好了,這裏想必也是一通百通,再也不用受這旱澇之苦。

她伸了個懶腰,把圖紙往懷裏一揣,興沖沖地便去找了阿木熱布,

阿木熱布和和幾名次巴魯對戰,他赤裸着上身,咬着發辮,那古銅色的肌膚上汗珠一滴滴地滲了出來,被陽光一照,整個人好像寶石一樣閃爍着光芒,充滿了男性的力量和美。

那幾名次巴魯雖然勇猛,卻依然敵不過阿木熱布,數十回合後一一被掀翻在地,喬梓看得熱血贲張,忍不住鼓掌叫好。

阿木熱布接過侍女遞過來手巾,擦了一下身上的汗,略帶矜持地走到她面前道:“怎麽樣,本王的功夫,比起你那蕭二哥如何?”

“這個嘛……”喬梓讪讪地一笑,“不相上下吧。”

阿木熱布略有些不悅:“改日和他好好比上一場,讓你們心服口服。”

“大王,我已經心服口服了,”喬梓奉承道,“從前別人都說大王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卻全都是騙人的,這次等我回去了,一定要好好說道說道那些人,說大王是個講道理明是非的,長得英俊健碩,言行舉止更有英雄氣概。”

阿木熱布很是受用,頗為得意地道:“沒想到你小小一名漢女,倒還是挺有眼光的。”

“那當然,我還知道大王言出必踐,說好什麽時候放我走就什麽時候放我走。”

阿木熱布沉下臉來:“你把這裏的水治好了嗎?”

喬梓嘿嘿一笑,掏出了圖紙:“這是我想出來的治理恒河的主意,你把它送到南中府衙交給昨日的那位大臣,你們夷寨這一片和南中府的水便都能治好了。”

阿木熱布接過來瞧了幾眼,沒有看懂,他笑了笑道:“有了圖紙,也要等驗證了才算治好。”

喬梓氣樂了:“大王,你可不能說話不算話,當時說好是我給你們出主意,這工程浩大,就算立即開工,一切順利的話也要花上幾年的時間,難道我要在你這裏住上這麽長時間嗎?”

“那當然,要不然你這主意不中用怎麽辦?”阿木熱布理直氣壯地道。

“我就住在南岙村,要是不行,你随時都可以來找我。”

“不必,你就住在這裏,這樣大家都方便,得空了,我會讓你回南岙村去走走看看。”

喬梓還要争辯,一名打扮奇特的年長夷人從遠處走了過來,盯着她看了兩眼,便朝着阿木熱布行了個禮,唧唧呱呱地對阿木熱布說起了夷語。

阿木熱布聽了一會兒,神情古怪地看着喬梓:“這是我們這裏的大祭司,他說他很喜歡你,問你叫什麽名字,說想看看你的手相。”

“我叫小梓,”喬梓眼珠一轉道,“看我手相我要收銀子的。”

阿木熱布的神情更古怪了:“你這麽缺銀子嗎?放心,我這裏雖然沒有你們漢人皇帝富有,可也不會短了你的花銷。”

沒等喬梓再拒絕,那大祭司便抓住了她的手,摸着她的骨節仔細地看了起來,還不時擡頭看着她的臉,口中念念有詞。

喬梓被他看得心惶惶的,忍不住問道:“大王,他在說什麽?”

阿木熱布沒有理她,一句一句地和那巫師對答,神情慎重。

“放手!你們要幹什麽!”蕭锴怒氣沖沖地疾步而來,一把便把喬梓拽到了身後,神情警惕地看着他們。

大祭司很是生氣,沖着蕭锴比了一個威脅的手勢,想要過來搶奪,“锃”的一聲,蕭锴腰上的鈎刀出鞘橫在了胸前。

“蕭二哥,你別傷了和氣。”喬梓拽了拽他的衣袍,傳說夷人的巫師擅長使毒,別一不小心就着了道。

“喬梓,你閉嘴!”蕭锴沖着她怒喝了一聲,“你以為憑你幾句好話就能讓他們放你走嗎?”

“原來你……姓喬。”阿木熱布喃喃地道。

巫師快速地說了幾句,阿木熱布沉下臉來沖着他擺了擺手,轉身笑着對喬梓道:“吓到你們了,沒事了,你們先回木樓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什麽時候回南岙村,等我看懂了你這張圖紙再說,再呆幾日,就當是在我們這裏做客。”

回到木樓,蕭锴便和喬梓吵了一架,說是吵架,其實就是蕭锴一個人生悶氣,任憑喬梓怎麽逗他都不說話。

第二天喬梓起來的時候,一推門吓了一跳:蕭锴正坐在門口瞪着眼睛看着她。

“小梓,我們一定要走了,”他沉聲道,“再拖下去,只怕再也走不掉了。”

“為什麽?大王不是松口了嗎?”喬梓納悶地道。

“我心裏慌得很,昨晚夢見有個人對我很生氣,說我沒有保護好你,”蕭锴的眼神茫然,“我剛想看他是誰就醒了。”

喬梓的胸口“撲通撲通”亂跳了起來,難道蕭锴這是想起了什麽嗎?可是看看對她的言行舉止,又不像是恢複記憶的模樣。

“今晚四更我們就逃,”蕭锴的神情鄭重,“這兩天我把路都探好了,趁着他們的看守還不嚴密,今晚就走,從寨子後面的斷崖下去。”

喬梓有點擔心:“不會掉下去摔死嗎?”

“放心,我就算拼了命也會把你送出去。”蕭锴咬了咬牙。

喬梓的鼻子有點發酸,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悶聲道:“蕭二哥,我對不住你。”

“說什麽傻話,”蕭锴奇怪地道,“我們是一家人,還說什麽對不對得起。”

樓下響起了一陣喧嘩聲,兩個人警惕地看向門口,只見阿木熱布走了進來,身後有幾名夷女魚貫而入,各自手裏捧着一些瓜果酒菜,擺在了矮桌上。

“大王,你這是幹什麽?”喬梓納悶地問。

阿木熱布歉然一笑道:“你們來了這麽久了,也算是我們的客人了,一直沒有設宴招待,真是怠慢了,今日就大家暢飲幾杯,也算是為昨日的失禮賠罪,不醉不歸。”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喬梓和蕭锴對視了一眼,分別在桌前坐了下來。旁邊的侍女過來倒酒布菜,很是熱情。

酒是從同一個酒壇子裏倒出來的,阿木熱布很是爽朗,一口就把一碗幹了:“先幹為敬。”

蕭锴不動聲色地道:“我從來不飲酒,就以我們漢人的規矩,以茶代酒,多謝大王盛情。”

“我們夷人的規矩,進了我們這裏,三碗酒是一定要喝的,不然就是看不起我們。”阿木熱布沉下臉來。

蕭锴不為所動:“不會喝便不會喝,強人所難,便是你看不起我。”

眼看着這一開席就要鬧僵了,喬梓一咬牙接過碗來:“好了大王,我替蕭二哥喝了就是。”

她咕嘟嘟地把酒一飲而盡,碗往桌上一放,豪氣千幹地一拍桌子:“好酒!大王,我若是等會兒醉了失了禮,你可千萬不能怪我。”

阿木熱布的眼中閃過一絲贊賞之色:“好,你可比你的蕭二哥有氣概。”

蕭锴也不生氣,只是舉起手中的小碗示意了一下,碰了碰嘴唇,這水是他親手從井裏打來燒沸的,別人沒有下手的機會。

既然喝了這碗酒,喬梓也沒了顧忌,撒開肚子吃了起來,反正她本來就手無縛雞之力,就算被毒倒了也沒用。

阿木熱布一邊吃一邊介紹着桌上的酒菜,這夷人喜食辣椒,飲食習俗也和漢人并不相同,但他們腌制的一些臘肉、臘魚味道非常鮮美,尤其是臘魚,魚骨酥脆,清香可口,喬梓很是愛吃。

夷人的酒都是用土産的糯米和高粱釀出的甜酒,口味甘甜,不過喬梓從前上過果子酒的當,這回不敢貪杯,只是打着灌醉他的念頭一個勁兒地勸酒,阿木熱布倒是來之不拒,喝酒如同飲水,不一會兒一壇酒就見了底,有了幾分醉意。

“你們漢人不是最講究男女禮節的嗎?你們倆到底是什麽關系……”

這個疑問憋在阿木熱布心裏很久了,今日借着酒勁便吐了出來。

“和你有什麽關系?”蕭锴冷冷地道。

“大王你再喝一碗,我便告訴你我們是什麽關系。”喬梓笑眯眯地倒了一碗酒遞了過去。

阿木熱布一仰脖喝了個精光。

“大王你好糊塗啊,我都叫了這麽長時間的二哥了,我們倆不是兄妹是什麽?罰酒一碗。”喬梓又把酒碗放在了他面前。

“兄妹?”阿木熱布來回看了他們兩眼,縱聲大笑了起來,“好,兄妹就好!”

他一仰脖咕嘟嘟地喝了一半,整個人一頭栽了下來,手中的酒碗“哐啷”一聲摔在了地上。

蕭锴倏地一下從座椅上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形晃了晃,朝着喬梓踉跄了兩步厲聲道:“有毒!”

幾乎就在同時,兩扇窗戶被撞開了,數名夷人朝着蕭锴撲了過來,各自按住了他的肩膀往後扭去。

蕭锴大喝了一聲,一咬舌尖力貫雙臂,硬生生地凝聚出了幾分力氣,把抓着他的兩人甩了開去,只是後力不濟,雙腿一軟跪倒在地,噴出了一口鮮血,劇烈地喘息了起來。

喬梓吓得魂飛魄散,抱住蕭锴使勁地去擦他嘴邊的血跡,顫聲道:“蕭二哥……你怎麽了?”

“熏香……有毒……”蕭锴艱難地擠出幾個字來,他千提萬防,生怕阿木熱布在酒食中下毒,沒想到阿木熱布借着酒食的異味,将有毒的熏香點在角落,神不知鬼不覺地就讓人着了道。

栽倒在地上的阿木熱布站了起來,眼裏哪有半分醉意?他哈哈大笑了起來:“算你有眼光,你中了這毒可不冤,我們的大祭司輕易不出手,對你出手還是敬重你是條漢子。”

喬梓“呸”了一聲氣得渾身發抖:“放屁!我還以為夷人都是光明磊落的,卻原來如此卑鄙無恥!”

蕭锴把她往後一推,爆喝一聲,朝着阿木熱布直撲了過去,他和喬梓孤身犯險,身中劇毒,唯有最後一條路能走,便是抓住這個所謂的南夷王脅迫他放人。

蕭锴勢同瘋虎,阿木熱布不敢攝其鋒芒,迅疾地往旁邊一讓,反手朝着他的後背便是一拳,另兩個夷人也撲上上來,蕭锴雙拳難敵四手,只能狼狽後退。

喬梓咬緊牙關,唇邊滲出血絲,她從來沒有如此恨過自己,為何從前貪玩偷懶,沒有像喬楠一樣自幼習武!

“我要是你,便勸他不要再打了,”有個生硬的聲音操着不太純熟的漢語響了起來,“他已經中毒,如此強撐只能加速毒入血脈,到時候就算是大羅金仙都救不了他。”

喬梓渾身一顫,轉眼一看,只見昨天那個大祭司定定地看着她,眼中難掩激動之色。

“真的嗎?”她失魂落魄地道,驟然之間便大喊了起來,“蕭二哥,別打了!”

場中蕭锴早已中了幾拳,他的武功原本便和阿木熱布不相伯仲,此時身中劇毒,全憑一口真氣強撐,一聽到驚呼聲,心神大亂,被阿木熱布一腳踹在了胸口,整個人向後飛了起來,撞在了柱子上。

一名夷人趁勢掄起座椅,只聽得“哐啷”一聲,座椅砸在了蕭锴的頭上,血流如注,他的身子晃了晃,踉跄着走了幾步倒在了地上。

喬梓尖叫一聲撲了過去,張開雙臂用後背擋在了蕭锴的面前,沖着阿木熱布嘶聲叫道:“你們誰敢殺他,不如先殺了我!”

“走……走……”蕭锴努力地用手拽着她的衣襟。

“蕭二哥!”喬梓失聲痛哭了起來,徒勞地替他擦去臉上汩汩流下的鮮血,“你別死,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把你留下來,我好後悔!”

蕭锴的眼中一片茫然,毒性徹底發作,他的手綿軟地垂了下來,眼前卻閃現出一幕幕他從來沒見過的場景。

“蕭大人,你為什麽總是板着臉?要不要我教你幾招讨女人歡心?”

“蕭锴,你務必要護着她,不能讓她有半點損傷。”

“蕭大人讓我來猜一猜你的心上人是誰。”

……

他努力睜大眼睛想要看清楚,卻發現有兩張面龐在眼前晃來晃去,一個小太監,一個小梓……

血越流越多,呼吸越來越短促,眼神越來越散亂。

喬梓驟然冷靜了下來,擡起頭來看向阿木熱布和那個所謂的大祭司:“說吧,你們到底要什麽?救了他,我什麽都答應你們,要不然,我就和他一起死了,你們什麽都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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