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出現吶

是這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不可違,臣請娘娘做主。”

祁冀一哂:“沒個憑據說什麽漂亮話,真把自己當能人兒了!”

宋炆升反問:“王爺說的憑據是什麽?婚書?這個微職那兒還真有,不成隔天請您瞧瞧。”

藏的乖的賣傻的,胡攪蠻纏,祁冀雖惱恨宋炆升回回趕趟壞他好事,眼下卻不耐多跟他婆媽,只朝着皇後恭了恭身道:“兒臣請娘娘成全。”

話已至此,杜司茵很識趣兒地請辭離開,大殿空寂響徹她的鞋音。

皇後眉間攏着愁霧,默了默,眼神複雜地看向他道:“老四……”

祁冀心下轟然一聲,泱泱大國,皇城內外左右逃不出一個權字,人心隔肚皮,今兒還拿好話拉攏,明兒就變臉做局子,胳膊粗的刻薄腿兒細的,拿人的性命終身做籌碼,環顧四圍,內殿裏的一物一什在他眼裏變得遙遠又陌生,祁冀躬身一揖到底對鳳座上的人道:“兒臣明白了,您多保重身子。”

皇後結舌,悻悻止住話頭,帝王家情面虛無,親情缥缈寡淡,最是指望不上。看向殿中,祁冀濃眉星目,颌緣明晰,她有一瞬間的失神。

一棵樹上結出來的果子,味道差不離,論起來,兄弟幾人中,祁冀跟薨逝的太子樣貌最為相似,低俯着身,露出肩背的彩繡龍尾,讓她想起太子生前恭恭敬敬請安的模樣,目光一個飄忽,他們二人的身影漸漸重合在一起,仿佛他一擡頭,太子還如先前那樣沖她淺淺笑着。

祁冀擡頭挺腰,背過身跨出殿外,身影清冷孤絕,皇後一個怔愣回過神,張了張口緘默下來。

日光偏移影進殿中,地磚頭波光漣漣,宋炆升沐身其中,躬身等候。

皇後心底滋生的愧疚一絲絲消潰,語調裏透着疲軟,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你先去罷。”

宋炆升斂垂眼皮道了個是,日光降在地頭折射進眼底照的他心頭豁亮,一念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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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凋了大半,只餘葉子深深淺淺撐在池面,一條丹頂錦鯉縮頭縮腦晃尾游近池沿,像極了她在他面前那副怯生生的模樣,祁冀嘆了口氣,難為他一大老爺們兒三天兩頭為情長為情短的,她又是個給臉不兜着的,不識擡舉,偏他被她吃定了似的,不忍在她身上使硬手段,一波三折反倒讓旁人撿了便宜。

皇帝日理萬機,跟他之間從來只有君臣之禮,不嘗有過父子天倫。年之十五受封郡王那日,他直撅撅地跪在養心殿中謝恩,滿腔的不甘屈辱,皇帝埋頭理着奏折,半晌抽出空,跟往常一樣高高坐在雲端裏頭俯視他,眼神不屑只把他壓進地磚縫裏,冰涼灌頂的話語至此烙在他心頭:“有功夫惦記那些個虛頭巴腦不值斤兩的名頭兒,不如滾回去尋思尋思自個兒多大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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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緩步走近一人,錦鯉受驚蜷尾游向葉間深處,祁冀拉回思緒側過身問:“安公公,聖上那兒怎麽說?”

安如漣拉出一張笑臉躬了躬身,遲疑道:“聖上在奉天殿修行,眼下恐怕不方便見您。”

見他眉頭緊鎖,安如漣斟酌了下,放慢語氣道:“方才奴才路過儲秀宮,貴妃娘娘還問起王爺來着……您看?”

祁冀拉長音哦了聲問,“好長時候沒見着她老人家了,娘娘她身子還康健罷?”

安如漣低眉順眼地應着話:“奴才瞧着氣色不錯,這不,剛還在廊子下頭逗八哥兒吶。”

祁冀點頭,一面撣着衣袖,一面擡步越過他身說:“趁娘娘得空,我瞧瞧她老人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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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保媒”馮二奶奶嘴大話多,說起話來跟洩洪似的,嘩啦啦止不住,抽刀斷水水更流。

秦夫人眉毛微挑,露出一不耐,截斷她話對蘇老太太笑道:“您別怪我這兒着急,實在是覺着倆孩子登對,年前能把事兒辦了,都跟着沾沾喜氣不是?”

她能不急麽,親兒先天不足,還是個絕香火的病症,體面人家哪兒舍得讓自家閨女嫁進他們府裏遭罪,宮裏貴妃指的這條路子,手段見不得光不要緊,結上門門當戶對的親事才是實打實的買賣,面子不值斤兩,橫豎讓人說去罷。

蘇老太太繃着臉,壓下火氣道:“這事兒急不來,你看她二伯不在家裏,我也拿不下主意。”

秦夫人臉冷了半邊,嘴上仍噙着笑道:“您德高望重,說話頂用,蘇大人那兒還得勞煩您修個信,不成我這兒給加個急,早些送去。”

四下裏一看,趙氏,小趙氏姑侄倆悶頭坐着,平時倆人就是悶葫蘆罐兒的性子,老二兩口子能說會謅的不在,這會子遇着人發難,連個幫腔的人都沒有,好漢不吃眼前虧,蘇老太太計較了下,緩了緩語氣道:“既這麽的,那就等他二伯回信了再說罷。”

秦老太太不耐她這番推三阻四的舉動,出聲道:“你看咱倆人都半截身子埋進土的人了,再耽擱一會子明兒就蹬腿兒了,有什麽敞開了說,我也不怕人笑話,你們家姑奶奶還好罷?今兒上家裏來,不為別的,求你個準信兒,不瞞你說,我這兒聘書都歸置好了,怎麽着你得請你先收下。”

直言快語的,攪的蘇老太太心煩意亂,當初半推半就應下的事,如今再不情願也得打碎牙往肚裏咽,侯府積攢下的名望不能敗盡在她手裏,可蘇君是無辜的,她的明珠兒吶,鑲綴到破口袋上,白白給糟/蹋了。

屋裏一時沒了話語,馮二奶奶抽冷子插了句話:“要說這往後的事兒誰說的準吶,三爺不過是身子骨弱了些,咱家姑娘是顆福星,三爺沾上喜氣兒,不定就好了!”

秦夫人忙接上她話:“可不麽,老話不常說麽,一物降一物,碰對人兒,老天爺也做不得梗。”

屋外樹枝葉簌簌作響,側間裏蘇君惴惴不安,只等蘇老太太點頭,她這輩子的姻緣就成板上釘釘的事實了,後悔倒是沒有,蘇晴的命總得人救,只是想起一人,她心裏就涼哇哇的,恨秦家趁火打劫,怪他們沒緣分罷,往後遇着他,他還能容她客客氣氣地喊聲“六哥”也就知足了。

見蘇老太太臉色忽明忽暗,僵着嘴角不說話,秦夫人遞出一個讨好的笑來,“您府上老家是霸州的罷,姑娘嫁我這兒來,旁的不說,咱家先出十個霸州的莊子做聘禮,您瞧……”

“嘭!”一聲響,五彩四季花茶蓋落在地上旋了幾圈靜下身。

蘇老太太一手揪着炕桌沿,嘴唇蠕動爆裂出倆字:“送客!”音調極沉,唬得馮二奶奶抖了個身。

兔子急了也咬人,虧得還是貴妃娘家人,欺軟耍橫跟市井潑賴有什麽兩樣,秦家胳膊粗的倒是會使手段拿銀子壓人,侯府還在乎什麽臉面,有樣學樣,揣着明白裝糊塗,橫豎抵賴死不認賬就是了,傳出去看看到底是誰家先臭了名聲!

眼見話要談崩,馮二奶奶忙遞嬉和兒笑道:“秦夫人這話可就說岔了,咱侯府還稀罕你那點兒地方不成?”

秦老太太一個眼風刮過去,秦夫人欠了欠身,拿捏出一副很謙卑的姿态道:“我這人有時候說話就是不走腦,您多擔待。”

蘇老太太拿定主意,理了理面,十分和顏悅色地笑了笑,“我這人有時候說話也不走心,你們各位也多擔待。”

秦夫人松了口氣,試探着問:“那這倆孩子的事兒?”

蘇老太太擺擺手道:“我們家不缺莊子,怕是要婉拒你好意了。”

聞言秦夫人一時蒙了,秦老太太穩住面色道:“老妹妹這是怎麽話說的,這頭天才說好的,你可不能變卦吶。”

☆、賜良婚

? “小瞧人了不是,”蘇老太太氣定神閑,垂頭理着袖子道:“你瞧瞧張大人跟李侍郎兩家的婚事,那是倆娃娃從小就定下的,這不,前兒才解了婚約,咱們兩家才到哪步兒吶,談不攏,好聚好散也就是了,昨兒我家姑奶奶兇險确實托府上照應了,旁的拿不出手,我們家在霸州的那幾個莊子,不嫌棄,府上就收下罷。”

馮二奶奶一聽,這還了得,說着說着又要擡杠,這麽下去,她“保一樁媒成一樁美”的名聲也要給杠飛了,剛張開嘴想要勸和,門外跑進一面色匆忙的婆子,湊近秦老太太耳邊嘀咕了幾句話。

秦老太太略怔,疑問:“當真是貴妃娘娘這麽吩咐的?”

見婆子點頭,秦夫人忙問:“老太太,出什麽事兒了?”

秦老太太壓回心思,對婆子道:“我知道了,你去回話,娘娘那兒我回頭自有交代。”

見秦家人屁股坐熱了,沒有要走的打算,蘇老太太很體貼地吩咐采芙添茶,海子裏提鹽,陪人慢慢熬着罷!

衆人各懷心思,銜杯呷水間,茉兒進門回話說:“老太太,宮裏來人了,要宣旨吶!”

蘇老太太心裏七上八下的,丢下茶盅問:“什麽人?”

秦老太太顧不得跟她先前的龃龉,急急催促道:“什麽時候了,還留着心思合計吶,人過去不就知道了!”

一撥人匆匆趕至前院,關如漣紗帽紫袍緩步跨過儀門,一人暗青錦衣曳撒随後。

一番寒暄見禮,關如漣從身旁內侍手中拿起一道黃緞,抻開抖了抖,遮住面色高唱:“皇後娘娘懿旨!免跪!”

話落,衆人整冠理襟,肅面垂手而立。

關如漣隔着懿旨上沿往外掃了眼,收回視線接曰:“奉天承運,诏曰:茲聞靖南侯蘇盛之後蘇君品貌出衆,德才兼備,恭謹端敏,本宮聞之甚悅。今錦衣衛鎮撫司鎮撫使宋炆升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時,值蘇君待字閨中,與之天造地設,為成人之美,特将蘇君許配宋炆升為妻,擇良日完婚。欽此。”

一鍋飯,百般甜鹹。同一句話落在多雙耳朵裏,各人心頭有各自的滋味兒。蘇老太太心裏打着鼓雙手奉過頭頂謝恩。

關如漣居高臨下合上懿旨扣進她手間,扭臉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對秦老太太道:“貴妃娘娘擔心先前的口信兒您沒收到,讓我順帶提醒您一句,蘇宋結兩姓之好,秦家就別跟着參合了。”

系鈴的怪上解鈴的,出主意的大拿臨時變卦倒埋怨上喽啰了,秦老太太納罕不已,暫咽下滿肚子疑慮,躬身應了聲。

宋炆升避開衆人身影看向一人,她直愣愣地看向他,發髻繞至腦後梳成一條烏油辮,發尾紮着湖綠的條緞,腰間束着綠絲縧,亭亭玉立的,像河池間立出水面的荷苞。他內心是隐隐不安的,就這麽蠻橫地把事情交派下了,不定人怎麽怪他吶,他打定主意,若是她惱,他就死皮賴臉的破說她,哄到她心甘情願為止。

蘇君楞頭磕腦地找見他,他目光定定的直看得她臉子發燒,他什麽都明白,背地裏指不定花費了多大功夫才救得她脫身,心底一邊暖融融的燃着火,一邊淅淅瀝瀝的淋着雨,半歡喜半愧疚的沖他笑了笑。

見她兩腮帶暈,抿嘴淺淺笑着,宋炆升吃了顆定心丸,膛子裏騰挪的空空的,只剩下歡實了。正盡自高興着,蘇老太太一眼看向他道:“宋大人來屋裏坐坐罷。”

四下看了眼,一群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全走空了,他收起一番傻樂的功夫,恭恭敬敬地應了聲。

寬肩窄腰,深眉挺鼻,仔細打量倒是一副端正的好樣貌。蘇老太太暫歇下心,客氣道:“宋大人坐下說話。”

肩背挺闊,舉止輕緩,是個知禮的,蘇老太太一面看他,心裏不由颠算皇後唱的是哪出兒,好不秧兒的倒管上侯府家事來了,揣着心思,她一面吩咐采芙看茶,一面試探着問:“不瞞你說,秦家人剛是來跟我們家商量婚事來了,皇後娘娘那兒……還請宋大人給個明示。”

宋炆升雙手撐在膝頭,筆筆直直地端坐着,謙然笑道:“您客氣,叫晚輩恪之就成,原是我今兒進宮裏面聖,出宮時趕巧碰着皇後,貴妃兩位主子遛鳥,兩位因着鳥還辯了幾句,不知怎麽地又扯到晚輩身上來了……”說着一頓,語氣略尴尬起來,“皇後娘娘問我有沒有結親,晚輩照實了說,不成想倒拖累府上了。”

蘇老太太豁然開朗,敢情是兩位主子娘娘因着晉,寧倆王一向不對付,拿侯府做伐子鬥氣兒來的,這帝王家的,做事也不見得光明磊落,仗着自個兒胳膊粗,随意拿子民的婚事當兒戲。

擡眼看向蘇君,乖乖俏俏的模樣,蘇老太太一個轉念,繞過彎兒來,她精心擦護大的珠子,就是俊神仙求上門兒來,她大抵也是舍不得嫁的,嫁誰不比秦家那個病秧子強,何況宋炆升這後生有意無意地也幫過侯府幾回忙,說話也挺實落,拘目将倆人框進一處琢磨,郎才女貌的,倒真有幾分登對的意思。

蘇老太太看得很開,沒準兒皇後這麽一打岔,就是這倆人的姻緣所在吶,這般想着,便接過宋炆升的話,寬和地笑道:“什麽拖累不拖累的,橫豎照着上頭交代的話來罷,先前也提過,我家侯爺跟你大伯有些交情,既這麽着,就不拿你當外人了,省了那些個繞脖子話罷,恪之吶,你家裏是哪兒的?父母長輩可在京府?”

蘇君心裏七股子八撓的,定不下心,小心翼翼地觑向對首。

宋炆升輕咳了聲,很平淡地笑道:“晚輩家裏是寧波府的,父母親兩位老人家福享夠了,聽拉拉蛄叫喚去了。”

茶湯含在舌根,苦陰陰兒的,沒料着他也是個沒爹娘的苦命兒,蘇老太太心裏跟拉鋸似的左右為難,一面是對他油然而生的同情,一面是她的護犢之情,這讓人嫁過去,沒個婆家人照應,整日裏伺候他一大老爺們兒,還沒在家裏富貴,何苦來吶。

趙氏因着蘇照的案子,一直拿宋炆升當救命恩人看待,琢磨了會兒,插空笑道:“先前我家那案子還要多虧了你吶,一直想登門感謝你,就是不知道你在哪塊兒住,也不敢貿貿然打聽。”

蘇老太太暗訝,垂目抿了口茶思較起來,別看這趙氏平時不吭不哈的,要緊時候也能抖機靈,兜着繞着探人家底兒,把王氏的模樣學了個十足,她奶奶輩的人不大好張口,由趙氏牽個話頭最合适不過。

宋炆升順杆子往上爬,不緊不慢,往詳盡了說:“衙門裏怪忙活的,總抽不離身,幹脆就住進衛裏營房了,家裏在京府也安置的有宅子,在東城三井胡同那處,晚輩不常回的,只留着人打掃,讓您見笑了。”

不論真假,倒真真兒是套甜甘話,有家不回住衙門說明人勤謹,家裏只餘掃除的說明人潔身自好,沒拈花問柳的毛病。

細細一推究,蘇老太太竟然十分滿意,不過她還有一層顧慮,心思颠了個個兒,又擔憂起來,嘆了口氣問:“聽說你先前是晉王爺身邊的侍衛指揮?”

皇帝年邁,立儲是早晚的事,到時候難免會有一場紛争,不管挑哪個主子孝敬都是站缸沿兒的差事,跟對了人,生發造化不在話下,跟錯了人,一頭栽個筋鬥,摔個頭破血流都是好的,保不齊腦袋都得搬家!夫唱婦随,他宋炆升萬一有個閃失,蘇君也得跟着折進去。

一刻一個念頭,蘇老太太越想越心寒,居然又怨怼起皇後來,這會子她寧願蘇君配個家境清清白白的菜戶走販,也比腦袋半扣進砸刀裏強。

老太太臉色一喜一憂的,蘇君看進眼裏,心緒也跟着一松一緊,她明白老人家的擔憂,愧疚擰得她腸子疼疼的,全沒了先前的高興勁兒。

個人自管愁各自的,一時屋裏氣氛涼絲絲的,宋炆升坐不住,起身大馬金刀地躬身一個長揖,調子提的高高的,決然道:“您放心,晚輩恪之就算賠上性命也要護她周全。”

他不是個十分有耐性的人,尤其在這事上頭,人心搖擺不定的當景兒,他再磨叽一會兒,不定還會有什麽變數,想什麽便敢說什麽,爺們兒家的面皮厚,就是拿來臊的,掩着藏着,回頭把人丢了,他自個兒都懶得笑話。

冷不防的人來這一出兒,蘇老太太一會兒光景又變了心思,她自覺汗顏,當真是撞了邪了,這才幾盞茶的功夫,她心腸一箍節兒一個色兒,剛還滿腹惆悵,眼下見宋炆升面色毅然,竟覺着大大的欣慰起來。

熱茶灌腸,渾身上下都跟着舒泰,蘇老太太壓下茶碗蓋掩住心頭的紛擾,敲定心思,橫豎宮裏下的旨意,不從也得從,不打起高興來,可憐給誰看去?順其自然,遇着坎兒慢慢對付着就是,也不見得難過。

日上三杆,照得她面色豁朗,蘇老太太放下茶盅,杯底磕出一聲很清脆的響動,“漂亮話壓到自個兒心底說就成了,你瞧着這婚事怎麽商量?”

談論到這步,宋炆升竟有些難以置信的不真實感,定了定心撈回飄飄然的心思,言語恭順道:“晚輩還不夠斤兩,沒得怠慢了貴府,隔天修書一封請家裏長輩上京,再做商議,茲事重大,晚輩覺着不可急促,您瞧?”

這話可撞進人心坎兒裏去了,橫豎蘇君年齡還小,能留一日是一日,蘇老太太親近起人來并不多加掩飾,彎着眼笑道:“我瞧着就這麽辦罷,先前見你那幾回。話也不多說,誰承想是個體貼人吶,快坐下罷。”

進什麽門就得說什麽話,當他是誰,天子近臣,吃得就是揣度人意這口飯,排場話嘴邊一揪一大串兒,宋炆升把人哄得高興,自己心頭苦哈哈的,嘴上說着反話,實際上急得跟什麽似的,緩緩坐下身,胸腔子裏空落落的不踏實。

☆、秋游廟

? 階下的幾株狗尾草張着纖毛微微曳着身,階頂的黑毛犬懶洋洋地趴着,突地動了動耳朵,提起腦袋,縱起身,僵着尾巴看向胡同口,脖間的黃銅鈴铛哐當一聲脆響。

王大橫披着外襖,叉腰邁出門房,拍了拍狗頭,眯眼看向遠處問:“賴狗子,是不是有人上門兒了?”

一人一馬飛馳至眼前,王大聳了聳肩,将胳膊插進衣袖裏,摟了摟對襟走下階,一面笑道:“大人來了。”

宋炆升輕衣便馬躍下身,革帶下束的火鐮很潇灑地抛了個弧度,松活活地打了個招呼笑道:“您老早啊!”

人就是這樣,笑臉兒貼上笑臉兒,聊起話來也投機,瞧瞧這人,至少碰着他時眉眼總是舒舒和和的,也不端官架子,王大自覺受到了莫大的禮遇,對起話來更多出幾分殷勤:“昨兒聽說姑娘要去逛廟會,您接人來了?”

宋炆升往門裏看了眼,扭回臉大大方方地點了點頭,語氣略帶調侃地笑問:“這會兒時節,廟會那兒總能碰着農家自釀的菊花酒,您瞧,要不我順帶着給您老捎幾壺?”

心窩兒裏正癢癢着,人遞抓撓勺兒,真比親兒還體貼人,王大十分受用,他是個不拘的性子,也不過多客氣,比出一手食指,很是坦誠地哈哈大笑:“逢瞌睡,您就送枕頭,不敢勞煩大人,喝多了怕耽誤事兒,一壺,一壺就成!”

宋炆升伸出兩跟長指晃了晃,附和笑道:“多了提不住,一壺人不值當賣,兩壺您瞧怎麽樣?”

不虧人是廷子裏抻練出來的,跟他這種兵場裏出身,拼拳腳的大老粗不同,心思缜密,一眼能看透人心,芝麻谷子大點兒的事也給補漏得讓人挑不出錯處來,王大收起笑,不由多帶了幾分小心幾分恭謹點了點頭,餘光瞥見一旁的黑馬,又探聽着問:“我聽說鞑子歸一了,大人瞧着是個什麽情形?”

宋炆升看向門內,嘴角牽起一個淡淡的弧度,一面拉起辔策,一面道:“西部那新可汗是一厲害角兒,上月率幾十萬大軍把東部搗了個稀爛,眼下不分東西,只餘北元了。”

王大順着他視線看出去,忙收回琢磨的心思,擺出一副笑臉。

人有吃不膩的茶,蘇君是他總看不厭的人,一汪水兒似的人物,深深楔進他心頭化成一片兒湖,一漣一漪都牽動他腦筋。他并非良善之屬,動手殺個人也跟砍瓜切菜沒兩樣,用不着眨眼,間或碰着棵辣蔥,任你再難纏,頂多揉兩下眼睛珠兒,刀子一揮一剁總能對付過去。唯獨遇着她,一副心腸總軟踏踏的,難提溜起來。

她愛穿素淨的衣裳,在他眼裏卻是萬般多彩的,即便是今兒這一身葛布衣褲,他覺着也只有她能穿出這麽一種嬌俏獨到的滋味兒來。先前不是沒接觸過女人,沒一個能讓他晃了心神的,老天爺也算開眼,獨活了這麽些年,總算悄默聲兒地把人送到了他跟前。

王大拳頭抵在唇口咳嗽了幾聲,背手邁着方步,氣昂昂地上階去了。

蘇君偷睃他一眼,從門內跨出走下階,張了張衣襟,十分沮喪地問:“這衣裳當真那麽難看?瞧大爺他那副嫌棄樣兒。”

門房裏似有似無地爆出一聲悶笑,宋炆升安慰她道:“他哪兒是笑話你吶,是笑話起骓骓來着,見人花開得好,就癡眼了。我瞧你這樣穿挺好看的。”

蘇君斜楞着眼看他,似乎在推究他言語的真實性,少頃便低下頭,一副破罐兒破摔的口吻道:“就這麽着罷,橫豎想要騎馬來着,也別計較穿什麽了。”

見她楞頭磕腦,自說自話的模樣,宋炆升跟灌了杯酒似的,自管品呷陶醉起來,倏地一人二馬晃進視線,攪得他心頭騰騰地直竄火。

躍陽笑嘻嘻地跟他打了個招呼,複又湊近蘇君道:“都收拾好了,姑娘瞧着咱們什麽時候走?”

蘇君嗯了聲,很熟練地牽過一匹棗紅馬,擡出一手抵至他肩頭又縮了回去,拍了下他外臂,讪讪笑道:“辛苦你了,欸,你個兒長得真快,我都夠不着你肩了。”

躍陽兩眼放光,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地道:“這麽着的才好,大高個兒才能保護您吶。”

這什麽眼神?濃的都能熬出油來,一點即着!宋炆升暗罵,千防萬防家賊難防,天天兒地戳在眼眶子邊上,見面三分情,占的盡是近水樓臺的便宜,毛都沒長全的半大小子,主意打得倒挺偏,惦記上他的人來了,明擺着沒把他當回事!

躍陽打了個噴嚏,順勢弓着背扶了扶腳蹬,伸出一手請示蘇君上馬,蘇君繞開他一個翻身越上馬背,發尾黑鬒鬒的像兩張燕翅輕輕揚了揚落在肩頭,只這麽一個動作撩得馬下倆人心頭顫顫的。

馬上人目光掃向身下對上兩雙溢彩的眼珠,刺得她不由倒仰,皺着眉頭疑問:“怎麽了?”

躍陽一怵,猛地來回搖了搖頭,打着哈哈道:“奴才這就走。”話落三兩下便上了馬。

眼前一閃,又一人飛身上馬,蘇君張口喊了聲:“六,”,骓骓已載着他跑出很遠了,背影張馳,像只淩厲的蝙蝠。

一紅一黑兩馬悄然趨近,馬蹄子叩在青石路上,踢踢踏踏寂寞空響着。

宋炆升渾身上下嗖嗖地直冒寒氣,蘇君心裏七岔八岔的,不知哪兒得罪人了,臉繃得跟鐵板兒似得,拒人千裏之外,頭回見他這副臉色,簡直駭人,出游的勁頭被馬蹄聲踏得稀碎。

宋炆升腔子裏冷冷結了層冰殼,拿眼尾掃搭,見她垂着眼噘着嘴,心頭忽地缺了一角,隔膜全化完了,她不是他籠中的鳥兒,沒有被他霸着不展喉的道理。

蘇君隐約猜出他鬧脾氣的根由,見他看過來,忙充出一笑,解釋道:“今兒老太太原本不答應我騎馬來的,好說歹說才應下,不過得多個人跟着……”

她一笑仿佛再大的憂愁也開解了,他淺笑,語氣卻前所未有過的認真道:“你這麽好,我真怕一個閃失就把你弄丢了。”

那麽的百伶百俐一人,一定明白他的意思,明知道話出口可能要傷了她,卻仍忍不住要問,她一句話就能把他心裏填滿,可他在她心裏頭能有多少斤兩,夠不夠稱還是一回事,宋炆升越颠算越沒了主意,他連蒙帶唬的把人攏到跟前,她卻從未給過他一句明白話,她心腸熱乎,遇着事總先為着旁人,一而再地把他們之間的情樂抛在腦後,再往前推算要是最先認識她的人不是他,是不是這會兒就沒他什麽事兒了?

果然蘇君側過臉不再看他,眼皮搭撒着,蔫着頭在馬背上來回晃身,當真委屈極了,這是怪她心裏裝不下他麽,天知道,就連她近池邊喂趟錦鯉,眼前也全然晃着他的影兒,只要是關乎他的總那麽不經意間的就撞進她心間。

恍惚間,一只手攙住她手臂,頭頂壓下一句苛責:“看路!不要命了?”

蘇君看向他,讷讷道:“六哥不信我,時候長了,咱們之間就夾生了,我不想這樣兒。”

是怎樣一雙通透的眼睛珠兒啊,顫顫悠悠的,數不盡的哀怨,仿佛要吸了他的魂魄進去。

“想什麽吶,”宋炆升勻了勻氣錯開話,視線調向遠處的城門,輕道:“出了城沒一會兒就到了,跟六哥兒一道好好玩兒去。”

身後一匹大白馬扭搭扭搭跟上來,宋炆升一個厲眼掃出去,躍陽低下頭吸了吸鼻子勒緊辔策,馬步一拘,晃悠悠地慢下來。

寶靈寺廟門外衆生雲集,鶴發垂髫,衣鮮男女們三五成群往來不絕,各行雜耍攤販前人影流連如織。

一白須老頭來往呼喝着:“賣糖人兒喽!走過路過不要錯過欸!”

宋炆升看向她,她睫梢輕顫,緊緊地盯着五顏六色的糖人看,費了好大力才收回視線滿臉期待地看着他。

他剛點頭,她便如脫籠的鳥雀溜進了人群,“一,二……五”,宋炆升立在原地默念了五個數,見她突地轉回身,木楞楞地張着眼四處查尋,目光從他面前劃過卻沒能對上他的。

四周全是陌生的面孔,蘇君點着黑壓壓的人頭莫名感到惶急,倏地手心一熱,一手被人牽起。

宋炆升低頭看着她道:"下次別一個人亂走,丢了怎麽弄?”

蘇君臉皮燒熱,一面抽手一面頂他的話:“是你丢下我來着,躲在暗處,看人笑話。”

指肚裏跟沒撐骨頭似的,手掌滑膩膩,熱乎乎的像株煮熟的嫩苞米,宋炆升握拳攥緊她手不舍得松開,不再跟她多辯,強引着人往前走,拳心裏脹了幾脹便消停下來。

手指壓在他掌間,蘇君心頭也跟着蜷了蜷,似乎頂頭有了遮擋的殼罩,風大雨大再也傷不着她,擡頭看他側臉,他眼尾降下目光将她攏在一片光暈裏,一本正經地道:“這兒人多,沒得被擠散了。”

蘇君努了努嘴兒,宋炆升全看進眼裏,心裏一聲長呼,全當他厚臉皮罷!

☆、索梅圖

? 老頭兒做糖人的手法很娴熟,捏捏畫畫的,顧不上擡頭只吆喝道:“一家獨傳,不甜不要錢喽!”

宋炆升走近笑道:“老伯,就要你手中這個熱的。”

老頭兒抽空瞟了二人一眼,“好嘞!”

付了銀子,宋炆升将糖人遞給蘇君指點道:“這個叫猴拉稀,嘗嘗,先吃它的右腳。”

糖人兒做成齊天大聖的模樣,松白的外殼上塗着五彩的糖衣,依言輕咬一口,孫猴子的黑漆皂靴化進嘴裏,一股熱漿從缺口處湧出流進底部的糖碗裏,蘇君轉着手中的木棍稱奇不已:“當真有趣,你怎麽知道它的關竅兒?”

宋炆升見她小心捏着木棍竟是不忍心再下口吃那糖猴子的模樣,忍俊不禁:“爺們兒家的走南闖北,什麽沒見識過,”說着又催促道:“快吃,沒得黏手。”

糖猴的簪纓頂冠吃進嘴裏,心裏頭裏裏外外也跟着糊了層蜜似的,蘇君舉起另一手的天蓬元帥湊近他嘴邊,仰起臉笑着說:“六哥也吃。”

這東西甜不梭的不知怎麽的就招女孩兒家的稀罕,宋炆升其實并不耐煩吃甜食兒,卻招架不住她熱熱乎乎這一笑,冷不防地直搗進心窩兒裏去,不由地就低頭啃去一顆豬腦,嘴裏含含糊糊地說:“頌頌,我不會丢下你,一定。”

天公不作美,秋老虎蒸酵了幾日,飄風急雨不期而至,兩人剛走進廟門就被阻了回來。

齊天大聖被雨水澆的鼻眼歪斜,宋炆升抽出蘇君手裏的糖人俯身插進地磚縫裏,起身笑道:“吃是不能夠了,沒得鬧病,讓它升天罷,上頭急等它回去當差吶。”

雨水被糖衣染得花花綠綠,蘇君心裏黏糊糊的,提不起勁頭,這一程走的不順當,先前是倆人鬧別扭,這會子老天也跟着打岔,她難掩惆悵,只清清淡淡地應着。

雨似乎又急了些,雨滴如丢灑的珠子濺進檐下,宋炆升似有似無地擋在她身側,沒一會兒肩頭便濕了大半,他反倒回過頭來安慰她:“這時候的雨下不長,再等會兒,不成我跟躍陽找輛馬車去。”

齊天大聖徹底失了形,化成一灘糖漿沿着磚縫順着雨水跑沒影了。

蘇君拽着他袖肚往裏拉了拉,指着地上笑道:“六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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