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出現吶

裏站站,天蓬元帥還擱你腸裏呆着,大聖回過頭來找他不見,不定還要整那開膛破肚的官司吶。”

肩頭冷冷地滴挂着水,宋炆升心裏卻突地竄出了一簇火苗,巴不得她就這麽一直無憂無邪地笑着,笑到天荒地老去。

恁的通透一人,不會記仇,明明清早被他話問得委屈,卻不使小性兒,哪怕她哭哭啼啼,擺冷臉子,他也不舍得怪她的,偏偏她自個兒什麽都消磨幹淨了,腆着臉捧他的笑話,真真讓他心疼到骨頭縫兒裏去了。

“可不麽,”宋炆升洋洋一笑,掩住心頭的鈍痛,雙手輕提起她八指,拉她人近胸前道:“為着你,六哥就算被人開膛破肚也甘之如饴。”

兩只琉璃眼珠盯得她發窘,一厘一寸地看他,眉骨綿延直進發鬓裏去,他笑起來嘴角總是很肆意地揚着,曲起一個圓潤飽滿的弧度,千金一諾就是從這張口裏說出來的。

蘇君抽出一手摘去他眼尾垂挂的雨珠,踮起腳撅唇在他下巴窩兒裏輕扣進一個吻。

像是一張蝶翅輕輕搔了搔他下颌就飛遠了,宋炆升腔爐裏叁味真火哔哔啵啵燒着,外頭再大的風雨也澆不透淋不滅,張了張口,嗓子眼兒被燎得幹燙,半晌才爆豆子似的往外吐字道:“頌……一個……一個不夠……”

他覺着他錯怪她了,她心裏若是沒他,總不至于主動親他吶,這是一個十分重大的發現,那一吻就像一個戳印,是她情思的證明,抹不去賴不掉了,就跟衙門裏辦案摁手印是一個道理,日後若是反悔,随時搬調出來就是一确鑿的證據,也是他沒骨氣,輕飄飄一記吻就把他哄得目眩神迷。

這話把蘇君臊的偏過臉不再看他,心裏兀自懊惱,左右不過一副好皮囊,她就這般把持不住,真是要命,晚上夢見她爹,不定他老人家怎麽斥她這出沒羞沒臊,不守矜持的舉動。

爺們兒家的癡纏起來也有一種不死不休的勁頭,蒼耳子似的,見縫插針抖落不掉。宋炆升嘗到甜頭,不肯輕易放過,見利不圖,誰那麽缺心眼兒。

“燎完火就想撤,沒這樣的道理,”宋炆升指指唇口,痞裏痞氣地道:“方才那下沒個準頭兒,這回照這兒來個。”

蘇君不依,他就喋喋不休地纏磨,又是哄又是逼的直轟得她一個頭兩個大。

“好頌頌,你賞我個呗。”

“你瞧,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嘩啦啦直淌淚,你不覺着六哥很可憐麽?”

“你不依,咱們就擱這兒耗着罷!”

天邊隐隐劈下一道閃,宋炆升借機發作,哀嘆道:“電母娘娘也為我助陣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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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公爺緊趕而來,蘇君吓得直跳腳,宋炆升伸掌扣住她兩耳,拇指肚恨恨地摩挲着她臉靥,惡狠狠地道:“縱火殺人說的就是你。”

蘇君吃痛伸肘架開他手,心裏頭自艾自憐,早知道就不該去招他,嘴上嘟囔着讨饒:“……那兒不成……”

見她話頭松動,宋炆升也很識趣兒,碰着她是一能伸能縮的性子,刻度拿捏好了,總能被他讨到饒頭兒,套只鴿子舍顆豆兒,虧不了的買賣,于是心裏樂陶陶的,面上流出十分為難的神色,緊着眉思較了會兒道:“……說的也是,怪難為情的,我也不願意難為你,那換個地兒罷。”

說着他俯下身,側着頭半張臉探到她跟前,食指戳了戳臉顴。

這人膚色勻實,蜜色的顴骨圓啾啾的像半個灌湯包子肚兒,相較之下似乎并不難以下口,蘇君橫下心,咬緊牙,閉眼探唇在上頭蓋了一記。

“铛!”一聲撞鐘響激得二人回過神來,佛門淨地,他們膽大妄為,連佛祖的面子都敢臊!

兩人視線撞到一處又各自避開靜默着看向檐外,風歇雲霁,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息了雨,秋陽懶懶散散地照着光,很久才擴近他們這裏,似乎有一世那麽長。

又隔了會兒,宋炆升轉過臉輕聲道:“頌,你還欠我樣東西沒還。”

蘇君微愣,看向他時猛然醒悟過來,他低垂了下目光,笑容揶揄起來,只那麽一瞬在她看來卻有種神傷的情态。

“六哥稀罕什麽,我送你。”

說起跟他的相遇,沒有驚天動地的開端,甚至有點促狹,後來一事一物相扣起來,慢慢積攢成了今日的模樣,她感激他不計不較的相助,也心甘情願地償還他。

“真爽快,”宋炆升笑問:“會畫畫兒麽?頌,送六哥幅畫兒罷,你親手畫的。”

蘇君頗感意外,一時語窒,只頓頓地點了點頭,文路出身,蘇景禮生前追逐文墨,耳濡目染,身教言傳間,她自然承得幾分揮灑丹青的習性。

“就知道,”宋炆升語氣很歡快,“喜歡梅花是麽,就畫張梅圖罷。”?

☆、錦衣衛

? 見她低頭拿頭頂對着他,興致不很高的樣子,宋炆升扒近她臉邊問:“先前怎麽答應我的?不能反悔。”

蘇君擡頭看他一眼,拉過他革帶間的火鐮細細把玩,低聲道:“這個當真好說,六哥幫我這麽多,不覺着虧麽?”

吐氣成蘭,她的鼻息溫熱輕搔着他喉結,手上的動作很輕柔卻像是在他心頭狠狠攥了一把,四肢百骸也跟着酥疼起來。

宋炆升眼神嘲弄,在她擡頭的一瞬間隐沒,擡手将她耳邊的碎發挂在耳後,輕搖了下頭道:“不會,不還有你麽,是六哥賺了。”

難得的時光總顯得短暫,廟門外一聲馬嘶,水江趕進廟內揩去臉上彙積的雨水,視線仍有些朦胧,宋炆升面色不豫卻很容易看清楚,眼下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倒不是他存心耽擱自家上司花前月下的功夫,實在事出緊急,不怪他沒眼色。

宋炆升在他猶豫的當口,出聲詢問:“出什麽事兒了?”

聞聲水江忙收回心思,瞥了眼蘇君躬身壓低聲道:“回大人,聖上早朝時突遇急症,眼下龍體境遇不明……”

沒有片刻停頓的交接,宋炆升嗯了聲,“你先回衙門,我随後。”

極冷又平淡的聲調,水江挺起身複命,見他平眉肅面,并無多餘的表情,心下訝然,覺着自己似乎是白費了頓口舌,講的是人心裏有譜兒的事情,水江不再多做細想,朝廷裏水深,趟得卻淺,腦袋瓜兒越穩當,于是他壓下心思,收回視線報拳應了個是,打馬離開。

轉回身看她,羞紅退卻,這會兒連鼻帶口的全是蒼白的顏色,宋炆升暗嘆一口氣,遞出一只手。

皇帝歲高,又是個甩手掌櫃,對待朝中事務是個稀疏的态度,近年沉醉修道,大有撤意撒手的跡象,就是這麽點兒由頭,引得四境八方蠢蠢欲動,急不可耐,京府中人心惶然,不過維持着表面的平和罷了。

“過來,我先送你回去。”他站在檐階下伸出一只手相邀,盾殼似的樣态令蘇君難以抗拒,她探出手被他揪住指頭尖兒緩緩引下階,忐忑的勁頭稍緩,兀自心安。

青石漫道,歸時跟去時心情不一,境況卻無二,并駕齊驅,僅聽馬掌碎蹄音,勿聞馬上人雙言。

宋炆升覺着這樣似乎也不錯,長路漫漫走不到頭,披霜淋雨,日起月落,她陪着他能走多久就走多遠。

“別怕,”他看向她說,“日後京裏估摸着難太平,不過頌,你別怕,六哥會護你周全,你信麽?”

不知道他自己有沒意識到,但凡他認真說起話來,耳根總緊繃繃的,鬓角往後牽着變得不再那麽齊整,聽他這樣說,蘇君不自覺地看向他耳緣,一顆心驀地落到了實處,不疊笑道:“我信!”

躍陽跟在兩人身後遙遙相看,斜陽熏染,馬鳴人歡,似乎萬千的紛擾都與他們無幹。

左部鞑靼昶勒可汗蕩平右部,歸一北元後,一改尋常親善态度,數次侵擾大祁,陳兵北境與大祁眈眈相視。

重陽之時,北元一千人馬夜襲青銅峽,搗毀衛所,搶掠糧饷,陝西都指揮使請罪求示的加急秘信兩日後傳入宮中,皇帝聞之大怒,當即便下诏抽調京中軍備充師寧衛,嚴防寧地一帶邊境。诏意下達後,龍體難支,一度暈厥。

而後,朝中撤避早朝,宮中如同加了密罩,消息難獲,坊間流言四起在所難免,當今聖上龍體殡天密而不發的說法屢見不鮮,短短幾日之內,天子駕崩了數回。

蘇轅所在的骁騎右衛同被指派北上抗擊北元,蘇老太太急得接連幾日夜寐不安,眼下挂青,憂心忡忡地道:“要不去找譚給事,他不是在兵部麽?看在譚麟老先生的面子上,這忙他也得幫,把你挪個地兒。”

“臨陣脫逃,那是膿包兒幹的勾當,”蘇轅反過來安慰她說:“我要是怕,當初何必棄了文路,您放心,孫兒心裏有數,不能讓人輕易傷了的。”

擎小看到大的親孫子,她再不了解他什麽人就怪了,犟驢脾氣,又是個不會拐彎兒的性子。

蘇老太太無奈地紅了眼:“我不攔你追逐你的抱負,只一樣,上陣前想想你爹娘,想想我,想想這一家子人,別逞英雄,瞎拼命,啊?”

蘇轅內心也很掙紮,一面是對家裏人的愧疚,一面是衛國安境的決念,轉臉看向門外,望眼欲穿,只含含糊糊地應了聲是。

宋炆升适時插話道:“老太太不必過分憂心,北元不久前歸一,內部還得好些時日調養,一時半會兒還成不了氣候,這不,天兒越來越冷了,前幾日那出,他們不過搶些糧草罷了,蘇指揮北上多加點兒衣裳就成,跟他們動不了大陣仗。”

“是是是,”蘇轅連忙接上話,“您不也聽說了,旨意上還特別交代過讓寧親王坐陣,人抗擊鞑靼是把老手了,我不過一衛指揮,哪兒輪得着我出力,頂多跟着跑跑腿兒罷了。”

蘇老太太将信将疑,“當真?可別唬我。”

“嗨!”蘇轅下巴指了指對首道:“唬誰不能唬您吶,宋恪之去過寧地,你問他也知道,那地界兒開闊的很,打不過我就跑,您就放心罷!”

在其位,謀其職,忠孝難兩全,淺顯的道理輪到自家人頭上便沒有那麽容易接受了,話說得再圓滿到底難抵蘇老太太心中的不安,蘇君順着她晦暗的目光看向門外,幾朵墨雲結到檐下,昏昏沉沉的似乎要變天了。

皇帝殡天的傳聞愈演愈烈,甚嚣至上,京中各家各府中卻喜事連篇,鑼鼓鞭炮日日炸響,唯恐撞上國喪苦了鴛鴦。

蘇家老太太沒有早日打發孫女出門的覺悟,可謂忠國護君,"咱們不學別家,急吼吼地跟盼着聖上有個什麽似的,耽擱不了幾天,仔細籌備,這事兒也着急不來。"

宋炆升嘴上附和着,心裏笑得勉強,在衛裏辦案似乎也難逃情緒的波及,臉上挂霜,隔老遠也難擋他四周的寒氣,幾名錦衣郎秉息挺立,私下暗傳着眼色,他們這英明神俊的頂頭上司平日裏辦起案子大刀闊斧,三下五除二的,為情愁長短起來也不過是一副慫樣兒。

“嗬,”宋炆升抱起胸,靠在案頭上疊起腿,仰着頭沉吟道:“眼見到嘴邊兒的肉了,不打算認了,這回不比往常,不能用咱們獄裏頭的伎倆招呼,你們有方兒沒有?”

水江摟了一把,身旁一人被他頂出列,揉着背心回頭怨憤地瞪了一眼。

宋炆升拉下視線看他一眼:“知道就說,爺們兒家的,扭扭捏捏的,成什麽樣兒。”

金同應了聲,略思索了下,挺胸擡頭上前勾住他肩頭興致盎然地道:“老大,這不還是托您的福嘛,這女人吶其實她有一通病,老愛犯癡心傻,你就說那望月樓裏頭的姑娘,迎來送往多少回客了,奇怪是她只要認準一人兒,那熱乎勁兒,嘿!賴都賴不掉……”說着打量了下宋炆升的腿腳,拍拍他肩頭道:“這事兒照我說,還是得您自個兒操着心,給她那什麽…生米煮成熟飯喽,保管人比您還急,到時候她家裏頭……”

起先還有三兩個人點着頭助聲呼應,這會兒正說到興頭上扭臉一看,一個個低着頭佝背塌肩的,當真掃興,金同回過頭正打算接着說,不料正對上一雙眼眸,微眯着只露出黑森森的眼珠,盯得他毛骨悚然,話語湧到舌尖兒自動給咽下去了,這眼神他再熟悉不過,整個一開盤吃人的前兆啊,那幫孫子!見勢不好也不給賣個提醒兒!

☆、話離愁

? 金同忙挪開手,只覺着腿都站木了,宋炆升方才開口,一句話讓他如蒙大赦:“你丫腦子裏整日裏鑽營嘛吶,讓你上望月樓裏玩兒人去了?別忘了正經的營生。”說着嫌棄地拍了拍肩膀,從身後抽出一份卷宗拍在他腦袋上,“該收收着點兒,別他娘的回頭整出腌臜人的毛病出來,給衛裏添麻煩,這是從順天府調過來的卷宗,是早先京府裏那件連環失竊案,他們抓到個人兒,挖不出話,移到咱們獄裏,外頭那麽些眼睛盯着,不便使喚獄裏頭的手段,問你們有方兒沒有,你當我說什麽?正經點子不出,歪心思不少。”說着起身握起跨刀往外走,擡手拍了拍一人外臂道:“你們先想着,我出去一趟,金同,咱們一塊兒這麽些年,應該清楚我的脾氣,你拿她跟樓裏的妓子兒一處論道,話又說的糙,若不是我拿你當兄弟瞧,這會兒你舌頭是個什麽下場你應該知道。”

金同一手摁着頭頂的卷宗,一面連聲道着不是送他出去,宋炆升頓足,折回身問:“聽說這幾日東廠有動靜?”

金同一肅,放下卷宗抱拳回話說:“關公公奉旨親查聖上陵墓坍塌一案,這幾日風向直指錦衣衛,昨兒還上衛裏指揮衙門了一趟。”

話出口,屋內幾人心照不宣地交換了眼色,水江低頭扣拳道:“請大人指示。”

宋炆升背過身,看不清神色,一貫清冷平緩的語調,“沒指示,別忘了上頭正經主子是誰就成,自個兒招子都放亮了,到時候該撤就撤,用不着管別人,也別拖累別人。”

幾人齊聲應是,擡頭便見他袍角翻飛走出很遠了。

金同抻了把腰,背手揪住衣心來回忽閃,一面控着冷汗一面道:“我當木老大趁着公務随便頑頑兒吶,什麽時候變這麽認真了?”

水江從遠處調回視線,盯着腰間垂挂的金牌,半問半答道:“誰知道吶?就怕他當真了,臨了可不得歇了菜了。”

聞言金同頓住手,只覺冷汗又出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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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尖緩步輕移,幾朵梅花吐蕊綻放,只一瞬,筆鋒突轉,花瓣便枯朽了。

田郗湊近看着畫紙上幾道粗壯的斜杠接連幾聲惋惜:“這都第幾張了,還不滿意?要不請人畫幅得了,這人也是的,可不為難人麽。”

筆洗緣口的青花魚藻紋被墨跡染了身,蘇君置下筆,轉着手腕問:“若是我二哥要你畫吶,你畫不畫?”

田郗一滞,神情哀婉起來:“可問錯人了,他不愛這個。”

見她委屈,蘇君自覺說錯話了忙哄她道:“我二哥走的前一天,那天晌午你倆在一處嘀咕什麽吶?”

田郗大窘:“虧得你眼尖!他什麽人你不知道?鋸嘴葫蘆似的,能說什麽。”

蘇君哦了聲,抽出張宣紙鋪在案上,俨然一副重新作畫不打算搭話理人的架勢,田郗猶豫了下,紅着臉湊近她耳旁說了幾句話。

“真的?”蘇君頓住手笑道:“我倒是沒瞧出來,他個臉皮兒薄的,也好意思說出讓你等他的話來,”說着換了幅憤憤不平的口吻:“是他走的早,不然我非得攆上他,當面兒問問。”

凝朱,妙竹背着身竊笑,田郗半羞半惱:“你可小點兒聲罷,還嫌我不夠丢人吶。”

蘇君收起打趣別人的心思,愁起自己的官司來,不是開梅的時節,否則臨花做畫,個中的意蘊才最自然,提筆比劃了幾下,似乎怎麽畫都不對味兒。

見她咬着筆頭苦苦思索,前後着實忙活了好幾日,費掉的畫紙足有一截拇指肚那麽厚,照這勢頭下去,不定隔天就茶飯不思了,凝朱覺着事态似乎愈發嚴重了,思較了下,提了個醒道:“奴婢覺着老爺留姑娘的那幅畫挺好,不如您就照着它畫罷。”

“對對對,”田郗探身往東側間裏看了眼,回過臉問:“就是那幅罷,我剛也想說來着。”

蘇君猶豫:“臨摹別人的不好罷?”

“這有什麽,”田郗扛了扛她肩,揶揄地笑了:“想多了,只要是你親手畫的他就喜歡,人不就貪圖這麽個由頭麽,至于畫的內容,人能在意了才怪!”

見她态度有所松動,妙竹手腳麻利地已從側間提了畫出來張在她面前,一枝獨放的格局,着墨極簡,梅韻卻十足,蘇君投下筆,徹底失了信心,本就是半瓶子晃蕩的水平,氣韻難把握,筆墨上費些功夫增補一二,蘸滿她的誠心實意,人能不嫌棄就成。

找到方子,慢工出細活,似乎也不必計較眼下這一會子的功夫。

從過往聊至今昔,田郗不免感嘆:“好多年前,頭回見你二哥,當初都還是那麽小的個兒,他一手就能提起兩塊兒磚頭,那時我就知道,他不是個讀書的性子,你瞧,果真被我料中了。”

順着她目光看向窗外,兩棵楊樹開枝散葉,在園門頂上相交相纏,樹葉枯黃蜷縮,不時掉下幾片。

觸景傷情,一個人的憂愁輕易就能大到無邊無際了,蘇君收回視線,松和地笑了聲,“蘇文隆是個怕熱的,這趟上北邊去,汗散淨了,就該回來了。”

田郗收回眼,眼底的混沌逐漸澄清,點頭笑了笑,“我知道。”

惆悵的思緒略減,她轉了話題問道:“過幾日國子監王大人家的婚事你去麽?”

蘇君點頭:“我二伯一家都沒在,我得陪着老太太去撐臉面,他們家廚上缺人手,最近你也知道,各家各處婚事趕一塊兒去了,找不見幫手,老早以前探花郎就親自跑我家借人手來了,那時我二哥還沒走,很是笑話他了一番。”

田郗樂不可支,“雖說他身世可憐,到頭來還是賺了的,王家供他讀到探花,臨了連閨女都賠上了,遇着事兒他不跑腿兒能成麽。”

兩人嬉笑了一陣,田郗拉蘇君坐下身,觑着她臉色探問:“你聽說沒有,前幾日聖上醒來,好過一陣,睿郡王進宮請旨賜婚了。”

蘇君點了點頭,淡然一笑:“這個不是新鮮消息了,他跟蔣家姑娘倆人的婚事不先前就有話音麽。”

見她面色平淡,不似刻意遮掩,田郗松了口氣,再看向窗外,天際一排大雁結成人字遠遠飛去了。

☆、語囫囵

? 寒風料峭,車馬緩行,蘇君掩上呢簾一角,回過臉道:“你再往裏坐坐,剛出月子,沒得凍着。”

蘇晴掖了掖褙領,拉她坐近,“老太太不要緊罷,我那兒難脫身,這幾日也沒能回去看看。”

“還不是心裏結的疙瘩作祟,”蘇君垂下目光,悵惘道:“身子倒還好,天涼了,可能夜裏沒歇好,今兒才頭痛了。”

蘇晴似有似無地嘆了口氣,直搖着頭,喃喃道:“傻丫頭,誰要你救了。”

蘇君不願提這話頭,回想起來總讓她感到惶惑,翻過去的爛篇章,總不至于再掀過頭回味,于是便改了話茬說起倆人從前的趣事來。

蘇晴兩耳放空,只盯着面前的一張臉看,淺笑彎眉,似乎永遠不識愁滋味。

拐進麻繩胡同,一宅院門宇宏敞,人聲喧嚣,王致遠簪花披紅,拱手迎客。

張岩竣走近門,停住腳寒暄道:“恭祝茂晟兄大喜了。”

“多謝,多謝。”王致遠頻頻拱手笑道:“幾位裏面請。”

張岩竣指了指階下戒石上拴着的一頭水牛,笑着打趣道:“這是府上哪位朋友,我倒不曾見過。”

王致遠不以為意,笑着解釋說:“這是我老家那地方的習俗,窮人家嫁女,牛車相送以表莊重,我出自農家,卻是一刻也不敢忘記出身,以此來告誡自身,追念先祖罷了。”

張岩竣一肅,揖手道:“王兄志高存遠,當真讓我汗顏。”

這時身後又來一客,兩人便就此別面。

進了門,重堂複道,朱樓環繞,蘇晴嘆道:“不虧是禦賜的宅第,瞧瞧這派頭。”說着眼光一掃逮着一人,指頭戳了下蘇君,忙拉着張岩竣走開。

儀門前種着白皮松樹,宋炆升一身暗青色的飛魚曳撒融入樹冠,見她看過來,便開口沖她笑了笑,頗有幾分灼灼其華的味道。

待她走近,宋炆升探手撈起她鬓角的碎發挂在耳後,輕聲問道:“傻笑什麽吶?”

蘇君忘了自己是個臉上兜不住事兒的,忙調開視線,左顧而言它:“那牌匾不會也是禦賜的罷?”

宋炆升一眼透過儀門看向宅內屋頭那張“賜閑堂”的大匾,心裏有些吃味,根本不接她的話,只酸酸地道:“怪我不是塊兒讀書的料子,掙不來這麽像樣的宅子。”

蘇君怔了下,略顯委屈的嗫嚅道:“我哪兒有說什麽。”擡頭撞見他肩頭的龍尾繡,啊了聲道:“對了,差點兒給忘了,畫兒我畫好了,今兒知道你會來,捎帶着來了,就在車上,待會兒…”

“噓…別說話,”宋炆升突然伸出一手食指壓在她唇前擋掉她的話,眉目間的神氣全失掉了,木着一張臉看她,眼波裏打着漩渦,似乎要把她整個人都給吸進去了。

她心裏驀地生出一絲不安,小心地問:“六哥,你怎麽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話出口,她便認準了這個原因似的,立馬着急起來。

這時,蘇晴從院內往外輕呼了聲:“話待會兒再說,人家裏要開宴了,快進來,我先過去,你跟上,啊?”

蘇君還記挂着宋炆升的病情,磨磨蹭蹭地往內院走,一面還不忘回頭叮囑他說:“倘若六哥難受,就先回去罷,他們也不會計較…”

他今兒似乎一直打算不讓她話說完似的,人一晃就到她身邊來了,一手擎住她的手腕,三兩下将她提進門,儀門內靜悄悄的,大概人都進後堂吃宴去了,蘇君腳下磕絆,驚地話也說不全了,喊了聲:“六!”,猛地被他一拽,後頭的字又被框回了肚裏。

她駭然到了極點,本能地去掙他的手,他指背冰涼透骨激得她渾身起栗,拐了個彎兒,隐約瞥見一條折廊,倏地身子一輕,她被他丢甩進一間屋子,門格上糊着厚厚的紗紙,只能隐約看清屋內器物的大致輪廓。

宋炆升哐當一聲扣上門,欺身逼近她,他的影子一點一點将她罩進去,門框上折射進的幾束光落在他肩頭,一顆碩大的龍頭,花面獠牙,緩緩從黑暗中現身,吓得她小腿肚兒直抽筋,蘇君向後趔着步子,突地喉頭一松,似乎又能出聲了,她瞬間欣喜若狂,閉上眼悶着頭往門口沖去。

半路上卻被人攔腰截住,兩只手箍住她外臂,将她整個人提溜起來轉了個身靠在門框上,日光下洩,他半張臉看的分明,黑漆漆的眼珠盯她得心裏直起毛,她咽了口唾沫,張開口打算呼救,他嘴角掀動了下,笑容似有些無奈,卻不留給她半分的機會。

他用唇舌堵上她的嘴,蠻橫地往裏探尋,她吓破了魂兒,任他肆意侵/虐,他不滿,輕齧她的舌尖兒,她抖了個機靈,後腦磕在門框上,驚碎了幾片光,他哼笑了聲,一手輕提起她下巴,細細研磨,她漸漸地有了回應,與他唇舌相抵。

她的氣息讓他欲罷不能,他一路吻她的嘴角,她的眉眼,她頸窩裏的溫熱燙得他渾身的血液都煮沸了,直灌進腦仁兒裏,腦間锵然一聲熔斷了弦兒,殘留的一點兒心智阻得他适可而止。

她坐在一側的案頭上下巴勾住他肩頭,甕聲甕氣地道:“六哥,我怕極了,往後不能再這麽吓唬人了,我剛差點兒就以為你要殺了我。”她鼻息咻咻,吹進他領口,撩得他骨隙裏頭直竄火,唇幹口燥的,她的話又刺得他腔子裏結滿了冰碴,使得他陷入一片水深火熱之中。

他低低嗯了聲:“六哥舍不得。”

蘇君擡起頭,不好意思再看他,四下看了眼問:“這是哪處?”

“南院雜房。”宋炆升心不在焉地應了聲。

蘇君胳膊撐在身後,斜楞着眼看他:“真新鮮,人家裏的地方,六哥倒不會迷路。”

他略一窒,明白上了她的當,心裏澀澀的,苦笑了聲:“錦衣衛什麽事兒不知道。”

她覺出他話語中的苦澀,反手在他額頭上貼了會兒,半問半答道:“奇了怪了,不怎麽燙吶。”

他捉下她手,面團似的來回捏握揉搓,卻覺着這團子溫暖離她越來越遠了。

“倘若六哥死了,頌,得空兒時可得想想我。”

當下最時興的窗子就是這屋牆上嵌的柳葉格了,光線從方眼中透進來,他半張臉上全是銅錢大小的光暈,她覺着十分好笑,張了張口,打趣他的念頭卻一溜煙地沒了蹤跡,指頭漸漸在他手裏失了溫度。

“怎麽會,今兒怎麽老撒癔症?”她兩條腿在案前僵硬地晃了晃,似乎這樣就能減退心裏頭的恐懼。

“我是說萬一吶,”宋炆升無視她眼裏的驚疑,低頭看着他笑道:“我死心眼兒,就算埋進地頭,估摸着也得天天仰着頭看你。”

這下蘇君真的被他的話給吓到了,她認真想了下,他已經烙在她心頭了,他若真的沒了,那種剔骨挖肉的傷痛她一定會受不住的,她呼吸急促起來,別開臉不再看他,有些賭氣地道:“我不會知道的。”

他居然嗯了聲,緩緩笑道:“那就好,”說着擡手捧回她臉,迫她看着他道:“頌啊,我不待見睿郡王那人兒,不過他對你是真的,回頭你跟了他,就別再上我墳頭瞧我了。”

蘇君兩手不自覺地攀上他手臂,卻半分隔開他的力氣都沒有,她覺着他中了邪似的,半晌都在胡言亂語,語氣卻認真的讓她遍體生寒,她猶豫了下,怯怯地問:“六哥不打算要我了麽?”

他一瞬間被她逗笑了,搖了搖頭,看向窗外嘆了口氣,感傷道:“前兒我被人拉着蔔了一卦,人說我大限将至,活不長了,”說着調回視線看着她笑道:“我想我死了不要緊,我家頌兒怎麽辦吶?這不今兒趕緊交待你幾句,我心眼兒雖小,可見不得你受苦吶,人總得往前看,何必在我這棵歪脖子樹上吊死吶,你說是不是?”

“堂堂錦衣衛大人,膽兒這麽小,”蘇君舒了口氣,恬然笑道:“我當什麽吶?這話你也信?人這是唬你吶,就等你怕了,回頭再去找他消災,人就能痛痛快快地宰你了。” 一口悶氣在她胸腔裏打了幾轉兒總算吐了出去。

“是麽?”宋炆升松開她,拉她下了案幾,擡手提了提她發簪,“照你這麽說,我倒用不着怕了。”

這時門外前後晃過兩只人影,蘇君心頭一跳忙躲進他在身後,宋炆升比了個噓聲的手勢,偎在門縫上向外探視,蘇君也湊上前看,心擂如鼓,門外一人突然出聲說話,差點沒把她吓趴下。

“今兒是兒大喜日子,兒想讓母親親眼見證……”

“爺兒,您認錯人了,我不過竈上一幫廚的,這可怎麽好吶……”

“兒什麽都能不認,您生我養我,兒不敢不認。”

☆、一萼紅

? 門外步調遠去,光線偏漏,屋室裏亮堂起來,一應雜物堆聚更顯得空間逼仄。

蘇君唇舌發僵,全然說不出話了,宋炆升收拾好驚訝的面色,理了理嗓子道:“這件事兒不簡單,偏被咱們倆聽了去,不過你別怕,你也聽見了,一時半會兒間,這局面還撐不破,頌,你明白六哥的意思麽?”

她深知利害,反而覺着他比她還緊張似的,下巴頓了下道:“我明白,不會往外說的。”

他贊許地笑了下,心情卻是難言的惆悵,憋得他幾乎喘不動氣,還好她心思跟他是一致的,探手剝了道門縫,“還是趕緊離了這兒的好。”

進了席間,蘇晴打量她的眼神很別扭,話也問得不懷好意:“上哪兒耽擱這麽長時間,說兩句話,臉都說紅了。”

蘇君心頭騰騰直跳,不知道怎麽回她,裝出一副溫吞的語調遮掩道:“哪那麽長時間了,這菜都沒上齊吶。”

蘇晴被她拐了心思,低聲湊近她道:“你沒來這會子可演了出戲,都等着新郎官兒致辭開宴吶,人很是磨蹭了一會兒才來,你沒見王家夫人那張臉都綠了。”

“酒喝多,鬧着了罷?”

蘇晴見她這樣說似有所悟,贊同地點了下頭,嘀咕着說:“別說,沒準兒還真是這樣。”

綠皮水牛眯着眼打盹,被府門內魚貫而出的賓客驚開了眼,尾巴高甩來回抽着脊背。

宋炆升忙拉着蘇君站遠了些,戲谑地道:“多香一人兒,怎麽被當成蒼蠅似的嫌棄。”

她臉皮薄,估計也跟着回想起半下午那回事了,臉上映紅,腮幫子仍氣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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