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出現吶
鼓的,活脫脫一條金魚的模樣,他靜下心低聲對她賠不是道:“不是不願跟你一路,我任上還有職務,得抄近路趕回去,走得不是官道,不便帶你。”
蘇君得到了解釋,便解人意的催促他離開了,他越上馬回頭看去,她淺笑了下,帶着倆梨渦仿佛永久地刻在他心上了。
半盞月彎低挂,照亮了馬身一側懸垂的畫筒,骓骓步子頓了下,宋炆升看向遠處,草木低覆,在寒風中打着擺子,身後一串馬蹄脆響,他詫異地回過頭,心下猛然一沉,生出一背冷汗。
蘇君趨近他,發絲在風中遠遠飄着,揚聲喊了聲:“六哥!”
“回去!”他轉過馬頭,掖着嗓子呵斥,發出的卻是夜枭般嘶啞淩厲的調子,驚得她兩肩發抖。
她果真收緊辔策,放緩馬步,一句話擊得他瞬間土崩瓦解,“我擔心你,和你一起回去好麽?”
宋炆升放緩了語氣哄勸她:“碰着急事兒了,得快馬加鞭趕歸去,這是那張子修的馬罷,我跟你說,他這馬不中用,沒得颠着你……”
她瞳仁慢慢放大,目光直直看向他身後,磕磕絆絆地道:“六……六哥……”
太晚了,他心下轟然一聲,勉力支起嗓子喚醒她,“頌頌,咱們遇着大麻煩了,聽話!別癔症,你先走,別拖累我。”
蘇君對上他目,腦間一片澄澈,暗暗握緊辔策,宋炆升調轉馬頭,遠處四只黑乎乎的人影躍居馬上,與他們眈眈相望。
“走罷。”他背着身輕聲說。
蘇君嗓子發堵,輕念了句,“六哥小心。”言閉,使盡渾身的力氣拽過馬頭。
一聲長嘶,一股溫熱粘稠的濃漿四下飛濺,她身子往下墜,血腥味鋪天蓋地彌漫開來,熏得她腦仁鑽疼,慌亂中她被人撈起摟在胸前,熟悉的氣息使她驀地定下心神。
身下一馬四蹄抽搐,脖頸間血流淙淙,沒一會兒便歇了音,缺口處扣着一枚暗镖。
宋炆升将辔策塞進她手裏,握緊她手背,卻被她反手攥住手指,他費了好大勁抽離出來,貼近她臉側,輕嗅了下,蘇君靜等着,他卻什麽都沒說,離開她身躍下了馬,她大驚,一顆心撲騰地厲害,幾乎跳出了嗓子眼兒。
“對不住,”宋炆升對着遠處躬身一揖到底,謙然道:“擋着幾位爺的路了,這就走,幾位爺高擡貴手,放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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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一粗聲男人哄然長笑,“八爺,我替你虧得慌,這準頭兒,被人隔着門縫兒瞧,還當你是攔路打劫的吶!”
一人嗓音清澈,不溫不火地笑問:“我這心裏頭還當真有些不痛快,怎麽,宋大人擱京裏呆自在了,熟人兒你都不認得了?”
“呦,是您吶,”宋炆升笑聲傳出很遠,“這地方霧氣大,沒瞧出八爺您來,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
八爺脆生生地笑了聲,“宋大人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今年這天兒冷的早,梅花可開得好啊?”
宋炆升直起身,陪笑道,“這您還得問老天爺不是。”
粗聲男人罵道:“去他姥姥的!八爺,您跟他費什麽嘴皮子,早辦完事兒早回去!”活落,四人身下的馬匹都不安分地躁動起來。
骓骓撮了下馬蹄,昂起頭,蘇君晃了下身,一雙手幾近麻木,辔策的革邊将她手心拉開幾道口子,沾上血汗,握在手裏滑溜溜的幾乎抓握不住。
“八爺什麽時候轉性子了,幾句話的功夫都等不及了?”宋炆升不緊不慢地轉回身從蘇君腿間拽下一畫筒,避開她視線,回過身舉起來輕晃了兩下,笑道:“我一向敬重八爺的為人,您大人大肚,不能夠跟一個姑娘家的過不去是不是,您放她走,我陪您。”
他話音剛落,蘇君死命搖頭,出口喊他:“我跟六哥一起走!”
“嗬!”粗聲男人一聲哂笑,“這小娘們兒倒用情,可惜了了,咱們這兒沒放人的規矩,八爺,您可不能心軟吶。”
風起将遠處一人的話語緩慢送近,“宋大人,對不住了。”
四馬揚蹄飛踏在土道上,隆隆聲逐漸逼近。蘇君驅馬靠近他,“六哥快上來!”
宋炆升轉回身探手撚了撚馬耳朵,拍了拍了馬頭,擡頭定定地看着她,她一聲挨一聲的催促似乎被風吹遠了根本沒落進他耳朵裏,她拼命俯下身去拉他,語調歪歪扭扭,不成句地哀求:“六…六哥,我…求你了,你…快上…!”
他置若罔聞,突地沖她一笑,輕聲問:“頌頌,這回知道騎馬有用了罷?”
她一愕,瞬間明白了他的意圖,不及她反應,身子已經前後調了個個兒,骓骓仰頭一聲長鳴,撒開腿一躍而起,她回過頭聲嘶力竭,“六哥!”
他已經轉過身去了,袍角翻飛,緊緊握着胯間的刀把頭,留下一個單獨的背影。
耳邊嗖嗖地飄過幾枚暗镖,骓骓帶着她全然躲過了,蘇君抱緊馬脖子連聲哀求道:“好骓骓,你最聽話了,你帶我回去,帶我回去!”
馬鬃刮擦着她脖頸劃出一道尖利的疼痛,蘇君慌忙坐直身拾起辔策,拖拽着馬頭,“好骓骓,咱們得快些回去…”
馬頭執拗地挺過頭去不聽她指揮,蘇君恨極,不斷抽打着馬頂哭喊:“讓你裝!讓你裝!他給你下了什麽藥,你這麽聽他的!”
馬嘶長鳴,蘇君驚回神又疊聲哄誘道:“對不住…對不住…打疼你了,你帶我回去好不好…”
施遍法子,馬腦始終不進人言,蘇君耗盡了力氣側臉歪在馬脖上,閉着眼不住流淚,風吹幹了又流,流了又幹。
馬步逐漸緩下來,蘇君四下環顧,遠處城樓高立,東北護城河處卧着一只鐵龜,已然到了內城門處。
她一下振奮起來,驅着馬身,馬頭低垂在原地打着轉,她失了耐性,翻身正準備下馬,側身飄出一句人語驚得她重新落回馬鞍上,“呦!還真是骓骓!”
循聲看去,兩人從道旁的莊稼地中步出,蘇君看清來人慌忙躍下馬,跌跌撞撞向其中一人走去,不住地說:“快去救救我六哥…”
見她面色狼狽,裙裾上挂着血點子,水江大吃一驚,忙追問起來:“我家大人吶?”
蘇君指了指身後,結結巴巴道:“快去救救我六哥…”
水江連連點頭,“我這就去,這就去。”
金同拉住他,蹙眉道:“別慌!問清楚再說。”
蘇君大急,話終于說利索了:“再晚就來不及了,在城郊官道旁那條岔路上…”
水江等不及,吹了聲響哨,田頭陸續走出兩匹黑馬,他先行躍上其中一匹,背過身催促道:“別耽擱了,趕緊走!”
金同冷哼一聲,從袖中溜出把刀刃反手握住,向蘇君脖間劃去,水江回頭看見這一幕,忙跳下馬飛身撲近擎住他手腕,略松了口氣,急問:“你這是做什麽!”
金同掙開他手,垂下臂看向蘇君,錯牙冷笑,“我看他是瞎了眼,為這麽個人要死要活的,趁早結果了幹淨,省的他再操心!”
“他若是能回來,”蘇君喃喃道:“我任你殺剮……”
金同微愣,水江擰眉拍他肩頭,“快走!”
“急什麽,”金同牽過一匹馬,“他多大能耐你不知道?眼下這點功夫人還傷不了他。”
☆、相見歡
? 說話間,三人身後緩慢傳來一陣細碎的馬蹄聲,金同轉過身,得意地笑道:“我說什麽來着,你看人這不是回來了麽。”
蘇君忙擡頭越過他身看去,一人一馬不緊不慢地朝他們走來,她往前急撲兩步,走到近處卻停下步子僵在原地動彈不得了,他渾身上下幾乎沒一處好地方了,胸前的飛魚龍頭被劃開幾道口子,浸滿血變得顏色暗紅,失去了先前恣意跋扈的勁頭。
冷風灌入鼻口,鑽進心肺間割得她肝腸寸斷,她顫着音輕喊了聲“六哥……”
他嘴角牽拉出一抹笑,喉頭蠕動了下,身子一晃直直堕下了馬,激起的塵土将他半個人裹了進去。
身側兩個人飛快越過她身,她看見他們半蹲在他身旁,神色凝重,嘴巴一張一合地打着商量,她腳下卻生了根似的,挪不動步子,直到水江将他支起身架在背上,她終于拔起腳邁近他。
金同一把攔過她,痛斥:“你讓開!哪兒涼快哪兒呆着去!”
蘇君直愣愣地點頭,視線卻盯在宋炆升身上挪不開,水江嘆了口氣将宋炆升移開挂在金同肩膀上道:“你帶人走,我送她回去。”
金同氣得直跳腳,他背上人出聲道:“別颠……就這麽來……”
聲音很輕卻很清晰,蘇君難以自持忙追上前,他半眯着眼看她,輕哼了句:“聽話……”
她淌着淚對他直點頭,便見他臉色瘆白又慢慢合上了眼,金同恨恨瞪她一眼,負着他上馬,揚鞭遠去了。
蘇君盯着遠處的身影出神,水江出聲提醒道:“我送姑娘回去罷。”
見她點了點頭回過身去牽馬,水江清了清嗓子問:“你跟大人遇着什麽人了?”
蘇君躍上馬看向前方,輕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接着又反問他道:“你知道一個叫八爺的人麽?”
身旁一陣靜默,蘇君轉過頭,水江慌忙躲開她視線,撓了撓後腦道:“沒有。只不過大人讓我倆在這地方等你,等着張家的馬車回城就算完事兒了,張家馬車倒是等着了,不過後腳你就到了,我到現在都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兒。”
她垂下頭,鼻頭發酸,再也說不出話,夜風扇在臉上,抽着她的耳刮子,她卻半分知覺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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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水成冰,雪虐風饕,天地渾然一片蒼白的色調。
蘇君抄着袖子仰面看着檐廊下紛落的雪絨,凝朱追出門将一水磨紅銅手爐握進她懷裏,她伸出手撫着爐蓋上的雕镂,低聲問:“老太太那兒還好罷?”
凝朱嗳了聲:“早起大爺引了旭少爺去來着,老太太精神頭很好。”
“我大哥回來有一個月了罷?”
凝朱點頭應了聲:“奴婢記着是郡王爺大婚後一日回來的,這不,前後是有一個月了。”
莊媽走進園子,一手撲着前襟的雪沫,蘇君擡手提了下鬥篷裹住肩頭走下階,接過她手中的食盒。
莊媽掖了掖她領口,囑咐道:“姑奶奶家裏也忙,吃食送去,別呆太晚,早些回,上月那回,逞性子非得騎馬回來,宋大人也是的,都把你護下馬了,折騰地跟污糟貓似的,差點沒把老太太吓出好歹來…”
“我知道,”蘇君淡淡地應了句,“東西送去我就回來。”
莊媽頓了下,張開口卻沒能說出話來,看着她纖細的背影嘆了口氣,已經記不起來有多久沒有看到過她笑了。
馬車行至椿樹街多寶閣,蘇君下了馬車,便被店內侍女迎進門。
她解下鬥篷笑問:“保珠兒是罷?”
保珠兒笑道:“我也記着您吶,您買那根簪子可害了咱們店裏關門好些天吶。”
南面櫃臺前一身穿妃色金銀絲線繡攢枝千葉海棠褙子的年輕婦人轉回身,看見蘇君驚喜道:“這不是蘇指揮的妹子麽?”
蘇君遂笑着打招呼:“王太太也挑首飾來了。”
王氏走近,笑道:“我成親時在這店裏挑了一枚鳳頭簪,上頭的銜珠松了,我拿來修補修補。”
這時櫃臺後面的夥計遞出手道:“這位太太,給您修好了,您瞧瞧。”
王氏接過看了看放回櫃臺上的雕花盒子裏,回過頭跟蘇君告辭:“你慢慢挑着,我先走。”
“呦,我都忘了,”蘇君從凝朱手裏接過一棕竹旋紋食盒笑道:“待會兒還要上我二姐家一趟,做了些點心,碰巧遇着你了,您帶些走。”
王氏忙擺手推謝道:“這怎麽好意思吶!”
蘇君讓她不必客氣,“我聽說茂晟哥不入內閣了麽,我就當替我二哥先祝賀他了。”
見她如是說,王氏便接下了,嘴角微耷,壓緊嗓子抱怨說:“你這是高看他了,這跟入閣區別大着吶,不過是個制敕房的中書舍人罷了,不能跟先前比,也不知道人怎麽想的,不在編修的職位上老實呆着,屈就去做什麽舍人,快別提了!”
蘇君安慰她道:“翰林院編修不怎麽涉國事的,茂晟哥願意為朝廷辦實事兒,你應該高興才是。”
王氏嘆了口氣,無奈地應了,提了提手裏的食盒問:“這做的什麽點心?”
“荽葉餅,”蘇君看向她,“就你成親時,我家裏過去幫廚那廚娘做的。”
王氏略怔,掀着眼皮想了下,恍然笑道:“我知道了,就那綠皮餅呗,真謝謝你了。”
蘇君忙道不用,兩人又閑聊幾句,王氏便先行離開了。
待她出門,保珠兒走近問道:“姑娘今兒要挑什麽首飾?”
蘇君披上鬥篷系着領口的綁帶,一面道:“不必了,我突然想起一事兒來,得先走了。”
正說着,門外走近幾名綠巾罩甲打扮的侍衛,駐跸清肅。
蘇君頓住手愣神,一人走近她身旁輕聲問道:“想你哥子了?”
她擡眉看了眼忙蹲下身行禮:“見過郡王。”
祁冀冷了眉眼,寒聲道:“你起來。”心裏恨極了,不管他怎麽待她,她都跟木頭樁子似的,不懂得回應。
“王妃那位置原本應該是你的。”他語調平緩,卻在空無一人的店鋪裏顯得極為刺耳。
蘇君福了下身,擡頭看向他,微微笑了下道:“民女恭祝王爺大喜!”其實她心裏總歸是愧疚的,他對她不管是出于什麽樣的感情,那份認真曾讓她感激,她心裏地方不大,大概只能被一人觸動,如今各有所屬,處于明朗的局面下,倒變得容易相處了。
祁冀對上她目,她眼底無波無瀾的,沒有一絲一毫失落埋怨的蹤跡,他上火,卻又無可奈何。
“有時候親眼見着的,也并不一定就是真的。”他調開視線說了這麽一句不明不白的話。
蘇君不解,硬着頭皮應了個是。
他轉過頭看她,語調略冷厲地道:“上月那回事兒,我都聞見味兒了,你腦袋瓜不傻,應該明白我話罷。”
她一怔,那麽一丁點兒的笑容也僵掉了,在他看來有種哀婉自憐的神氣。
祁冀略放松了口氣道:“我對你的心思,從來沒變過,包括現在,”他不顧她逐漸垮掉的肩背盡自說着:“眼下不是時候,你會等到那一日的。”
蘇君的心又提了起來,怎麽也端不穩,一口氣憋的她胸口發疼,她瞥見凝朱在門外焦急地探頭,她低下頭盯着自己的鞋尖,盼着他能夠盡快說完,放她出門喘口氣。
“呦,真跑這兒來了,讓我一通好找吶。”
蘇君苦笑了下,大白天的,她倒是撒起癔症來了,她晃了晃頭,他的聲音清晰明朗仍在耳側,“郡王您慢坐,就不打擾您了。”
她擡起頭,一人深目揚眉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祁冀面無表情,背過身慢聲說道:“該說的我都說了,你好自為之。”言閉,再也不多做停留,幾步便走遠了。
侍衛們鐵甲兵具的撞擊摩挲聲也逐漸消失,她怔怔地看着他,眼底的潮熱簡直要把他看化了,宋炆升再難忍住,拉起她的手脖子徑直出了門外,沖凝朱幾人道:“待會兒我送你們主子回去。”
拐過街角,他帶她飛快步入一條窄巷,将她靠在巷壁上,吻了吻她冰涼的鼻尖,舒了口氣,笑道:“頌頌,我快想死你了!”
蘇君鼻頭紅彤彤的,眼裏兜着淚問:“六哥傷都好了麽?”
他點頭,眉頭舒緩卻難掩落拓,她心裏抽搐着,伸臂環住他腰,淚珠潑地他滿襟濕潤。
“我都想明白了,”她說道:“是因着我那幅墨梅圖罷?六哥,你跟我說實話好麽?”
宋炆升下巴擱在她頭頂,嗓音略沙啞地道:“你要是個傻蛋兒就好了。”
蘇君松開手,抵開他身,淚意一點一滴地隐去了,面色平靜到讓他心裏一陣抽痛,她不該是這樣的,他默默地想,她應該是樂呵呵的,偶爾又哭又鬧使小性兒的。
“六哥還記得我大哥的案子麽?”她緩緩地道:“我大哥下了獄,刑部曾把我們家的茶賬帶走核實過,我不知道刑部審案子的過程是什麽樣的,不過應該不會是一眼都不看的罷?”她略頓了下接着說:“後來我大哥平反後,我二叔把賬子帶了回來,六哥猜怎麽着?我事前夾在紙章中間的幾朵梅花瓣兒從裏頭飄了出來,放進去前是新鮮的,出來時跌在地間碎成了幹末兒,怪不得我大哥會被冤枉吶,證物都不曾翻撿過,這不是要鐵了心地扣他的罪麽。”?
☆、披玉挂瓊 白頭而立
? 她鬥篷的裘邊在積雪上擦出一道彎痕,宋炆升并未掩飾訝然的神色,他抱起胸,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輕吟道:“頌,六哥從沒覺着你傻,不過還是小瞧你了,你接着往下說。”
蘇君耳根蔓紅,略扭捏了下,目光平平地看着他道:“再後來,你就跟刑部那吳大人上我們家搜家來了,六哥,畫裏面有茶葉麽?你們倆趴在上頭瞧得那麽認真?我一直覺着奇怪,以當時餘公公的權勢,根基渾厚,他家大業大的,京府裏那麽些個茶鋪,何至于跟我們家過不去,現在想想,他從一開始為的應該就不是打壓我們家茶鋪的生意,那不過是口頭上的說法,掩人耳目罷了,我瞧搜家才是目的,為的還是那幅畫,六哥,我說的對麽?”
宋炆升點了點頭,松下手臂,擡手輕掃去她眉梢上沾染的雪片,低聲地問:“頌,你想知道你的那幅畫是怎麽回事兒,是麽?”
她眼波微漾,晃着漫天的雪光,他降下視線,将她整個人括進了眼底。
“年前渠溝兒裏撈上一失了腸子的老太監,這事兒還沒忘罷?”宋炆升問。
他語調輕柔緩緩注入心頭,蘇君心律漸齊,點頭淺笑:“我記着吶,六哥有什麽直說,無妨礙的。”
宋炆升略松了口氣,膛子裏卻收縮地更緊了,“他,就那老楊頭,曾在禦前行走,是聖上的主管太監,卸職後一直在內城茶兒胡同那片兒住着,聖上挂念舊情,對他尤為關照,不該有人頂着風頭去動他的,可他還是丢了命,”他慢慢敘說着,一面拉起她的手扣在他掌心,“那是因着他清楚聖上立儲诏書的下落。”
她瞬間恍惚的神情讓他心疼極了,他捂住她的手像握了兩顆雪疙瘩。
“那幅畫就是那封诏書麽?”她鼻翼緊縮,擡着臉問他。
宋炆升輕嗯了聲,“我們北鎮撫司衙門裏逮着幾個人,據他們其中一人供述,他殺那老楊頭時,從老楊頭口中逼問出來的話,你母親,陳女官生前在皇後身邊供職時,曾得到過皇帝的賞賜,原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後來朝中呼籲立儲之事愈演愈烈,皇後有意跟聖上暗示過,聖上以後宮不得幹政為由頗為震怒,不過卻撂下‘诏書已下,皇後忘性不小’這麽一句模棱兩可的話,一經撮合,唯有你母親得賞之事最為古怪,原本此事是頗為隐晦的,抵不住各位王爺手眼通天,偌大的宮宇中,犄角旮旯裏不定埋着誰的眼線,宮中賞賜全部都記錄在檔,那時你母親已經出宮,那幅流出宮外禦賜的墨梅圖自然成了衆矢之的。”
蘇君心裏響起一聲哔剝,他的聲音裹着雪沫澆得她心頭濕冷,“所以,包括餘公公,所有人都是沖着它去的是麽?秦家設局要挾我的婚事,京府各勳貴家連連失竊,不過也是賊人遍地撒網,制造假象,打着幌子探我們家的底兒,都是為了一幅有可能成為诏書的畫而已,是麽?”
她語調陰冷,一字一句地抽打着他,宋炆升調開視線看向她身後的青石壁,“頌頌,這都怪我,那日你家失竊,若是我能攔住你,不讓你開口,他們就不會這麽快就知道畫在你這兒了。”
蘇君垂下頭搖了搖,“沒用的,以他們的手段,早晚要被發現的。”
他握緊她的手張口想要安慰她,她驀地擡起頭,直直地看向他問:“那麽六哥你吶?你跟他們一樣麽?也是為了那幅畫麽?”
宋炆升一噎,胸口被刀揦似的疼痛,他目光頓挫,低低地問:“頌,你覺着吶?”
她看着他,淚湧如注,嘟囔着說:“我覺得你跟他們不一樣。”
他将她掖進懷裏,不住地安慰道:“你覺得沒錯,你覺得沒錯,我怎麽能跟他們一樣,快別哭了,再哭六哥就要被你哭化了。”
她甕聲說:“你要,我給你就是了,幹嘛吶,非得騙我幅假畫,活活當人靶子!”
他扣住她肩頭,輕晃了下,“頌,你別哭,先聽六哥說話,我今兒着急找你就是說這事兒的。”
他牽着袖頭抹着她臉上的淚珠,一面哄着她說:“再哭臉上都能開鹽場了,賣錢為自個兒攢嫁妝麽?”
她吭哧着笑了下,擡起他胳膊蹭了蹭淚,捏着嗓子道:“就知道擠兌我,你說罷,我聽着吶。”
她垂着眼,眼皮上盡數抹着嬌羞,這讓他稀罕透了,費力穩了穩心神,肅下聲說:“上月那回,我設的那是個調虎離山的局,追我的那幫人,沒能讓他們得逞,我當着他們的面毀了你送我的那幅假畫,如今但凡知道那幅畫存在的人都以為它被我毀了,眼下只有咱們倆知道真家夥還在你那兒吶。”
蘇君心裏騰騰直跳,仰着臉,聲若蚊蠅地問:“我知道六哥是為着我好,可晉王爺不會怪罪你麽?那東西拿着燙手,不如早脫手了的好,六哥既為晉王爺所信用,我便跟你心思一致,交由他也好。”
宋炆升別開臉,輕嘆了口氣,解釋說:“頌,事情沒那麽簡單,帝王心術尤為深沉,不會顧念咱們半分恩惠的”,他轉回臉看向她,“你給了他好處,日後難保不會因着這個而被他牽制,那封诏書上儲君立得是誰未知,倘若不是晉王,诏書進他手裏,那麽對你,對整個侯府便是一場劫難,失竊的案子,老楊頭的案子,背後是誰人指派,橫豎逃不出寧,晉兩位王爺,頌,你懂麽?”
蘇君打了個寒噤,咬着牙根兒點了下頭,又聽他說道:“對付其他王爺來講,也同樣适用,從根上撅斷了他們的心思,便能保你無憂,你放心,東西沒了,幾位爺才更能放心,往後去怎麽着,各憑本事,誰有能耐,誰稱霸王,我遭人追殺,那種境況下,毀物跟丢物相比是上策,王爺倒不至于因這個怪罪我。”
雪風溜進巷中發出一聲嗚咽,兩人披玉挂瓊,白頭而立。
蘇君擡手撫着他前胸上的龍鱗繡片,“八爺是寧親王的人麽。”
宋炆升眼珠緊縮了下,碾碎了她映在裏頭的影,“他們不會再來了,你別怕。”
她低下頭搖着他腰間的挂穗,讷讷道:“我不怕,我是擔心六哥你,那幅真的怎麽收拾好吶?”
他心下黯然一聲嘆息,端起她的臉細細琢磨,如墨的眉眼,挂着雪霧,山水畫似的,怎麽都品不夠,他緩緩扣上她的唇角輕啄,鼻息溫熱相織,“留着,萬一我這計策敗露,頌頌,你留着保命。”
他拉着她的手緩緩步着,她的腳印扣進他的,漫天雪毛簌簌飛舞,将他們的身影裹在一起,時隔多年後,他時常想起這場風雪,身旁的那人,是他那時摁錯了機括,一切明晰如舊,卻似乎從未發生過。?
☆、濯香令
? “鞑子們整日裏大口吃酒嚼肉的,彪的狠!”王大掃着門階上的雪塵,一面道:“你瞧大爺兒從北邊兒騎回來的那匹馬,嗬!一身膘子肉,不是我說啊,咱大祁的爺們兒們光是在這兵馬上就跟人差一截兒吶。”
“您說得倒是跟您親眼見着了似的,”躍陽癟癟嘴,插起袖子,探着脖子往胡同口張望着。
王大停下手抱着笤帚把頭,直沖他瞪眼,一嗤道:“嘿!你這小娃娃眼睛泡子長頭頂上去了,小瞧人吶還,你也不去打聽打聽,你爺爺我跟侯爺上安南平亂之前,擱北邊兒殺過多少鞑子!”
躍陽擠眉弄眼地裝了個笑臉,耷下嘴角反駁:“您是向着人家,還是向着咱們大祁,他們厲害,咱們就是幹吃素的?從北邊兒傳回來的捷報您沒聽着啊?咱大祁出了位“常勝将軍”,連打了幾場勝仗,把鞑子們打退好幾十裏地吶,可把他們打乖了,這都多半個月了,怎麽沒敢再犯境了!”
階面上的黑毛犬哧溜一下竄起身搖着尾巴,兩人歇了話看向階下,躍陽從袖子中抽出手,恭身道:“姑娘回來了。”
蘇君步上階,往門內看了眼問道:“馬棚裏是誰家的車?家裏來人了?”
王大接話說:“田家夫人帶着田姑娘來了,才來沒一會兒吶,欸,姑娘這是打三姑娘那兒回來了?”接着又伸着笤帚捅了捅躍陽腳後跟,“你們怎麽把姑娘一人兒撂外面了?”
蘇君心虛,往胡同口瞥了眼,躍陽卸下王大的笤帚,推着他往門房走:“剛剛您說您在北邊兒打過仗,您進屋裏頭跟我說道說道。”
王大拍了他腦袋一巴掌,“你小子淨耽擱我忙活事兒,剛不還沖我龇牙嘛!”
兩人一路推搡進了門,蘇君松了口氣看向胡同口,一人對着她點了點頭,翹起大拇指往身後指了指,隔遠用嘴型比劃了句:“我走了。”她點了下頭,他的袍角拐過牆角遠去了。
剛入府門,一人趕着一人跨出儀門。
田郗撲撲簌簌地掉着淚珠,追在後面喊了聲:“娘……”
田夫人回身拽着她的胳膊往馬房處走,一面斥道:“莫哭!長點出息罷!”
蘇君忙走近出聲詢問,田夫人橫眉冷豎,壓根兒沒搭理她的意思,提裙踩上馬車。
她逮着空拉住田郗,壓實嗓子低聲問:“出什麽事兒了?”
田郗哭得直噎氣,禿嚕着舌頭斷斷續續地說:“你……你二哥……他……他不,不要我了……”
“郗兒!上來!”田夫人探着手撈她,“死心眼兒的丫頭,當他是誰,多稀罕他不成!”
馬車載着十足的怨氣遠去,凝朱從儀門內出來,追近她急急地道:“姑娘上百壽堂走一圈兒罷,老太太氣得很吶。”
“呦!回來了,”蘇照放下茶盅,擡頭看向她問:“晴子怎麽樣?”
趙氏偏着下巴指了指上首,使了個眼色,蘇君放下門簾,坐下身觑了眼蘇老太太沉郁的臉色,笑道:“好着吶,今兒我去,人名字都起好了,祺哥兒,祺祥如意的祺,張安祺。”
“這名兒喜慶,”蘇照一臉琢磨的樣子,“又是平安,又是吉祥的,嗯,好。”
蘇老太太嘆了口氣:“行了,瞧你們個個那着急樣兒,我好着吶,用不着哄,”說着一手食指頭重重地叩了叩茶桌上的信紙,“你說我能不氣麽,他跟郗丫頭的婚事,老早兩家就開始商量,他娘去濟南府之前特意托我先把他這婚事給定下喽,這回倒好,人我都沒看住,婚事也給吹了,早知道就不該同意讓他出去,放野了,心都收不回來了,也不跟家裏打個商量,膽子真肥,信直接送人家裏去了,回頭他爹娘回來,我這一張老臉往哪擱!”蘇君起身替她添了口茶,順勢拿起信紙。
趙氏出聲勸道:“年輕爺們兒性子沖,不定哪會子腦子搭錯筋了,興許隔幾天就反省過來了,”接着轉回頭對蘇照叮囑說:“你回頭跟你二叔送個信,給他爹娘提個醒。”
“夫人尊上,後進文隆不才,恐誤令愛玉終身,毋能與其永結同心,尤望見諒……”,蘇君折上信紙垂下手,心口沉甸甸的,盯着一旁白釉纏枝牡丹紋裏的梅花插枝愣神。
蘇照點頭應了聲,外間茉兒進門回話說:“老太太,外院傳話說,來客了。”
“哪個府上的?”蘇老太太支起眼皮略顯疲态地問。
茉兒提醒道:“昨兒下了帖子的,宋大人家裏的。”
蘇老太太擡手提了提額帕,“仔細迎人進來。”
來人是一肩腰瘦削,眉眼靈活的中年婦人,寒暄見禮後坐下身笑道:“我是恪之她三嬸兒,娘家姓楊的,瞧您精神頭足,家裏都好罷?”
蘇老太太擺擺手笑道:“得過且過罷了,為着倆孩子的事兒,還得勞煩你來京府裏跑趟腿腳兒。”
楊氏笑着謙讓,“他三叔是生意人,各處跑慣了的,不值當什麽,頭回上家裏來,順便捎了些東西,讓您管家收下放前院兒了。”
“暧,”蘇老太太瞥了眼蘇君,笑道:“來都來了,客氣什麽”
楊氏忙推說不必,回過臉,一人端着杯茶遞到她手旁,擡起頭,對上兩汪烏眸,“您喝茶。”
“這姑娘是……”楊氏略遲疑了下,驀地幡然笑問:“是頌頌罷?來來,快坐下!”
她接過蘇君手裏的茶盅擱在桌上,拉着她坐在身旁,拍了拍她的手背,扭過臉對蘇老太太笑道:“恪之爹娘沒得早,他從小就是個有主意的,上年他大伯還從雲南捎信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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