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險死還生
“……師父!!”
羅浮春撕心裂肺的呼喊被兜頭淹來的冰水隔絕在外。
冰水沒過頭頂時, 初落入水中的酥麻感迅速化作萬道鋼針,直射肌理。
封如故的身體立時沒了知覺,頭腦都跟着麻木一片。
好在, 他回過神來時, 他凍僵了的手還死死攥住如一的手。
——抓住他的手時, 封如故不記得這有多麽危險。
他只記得一件事,他家小紅塵自幼生在內陸山中, 不識水性。
凡修道之人,跌入沉水, 靈力全消,一如常人。
而溺水之人, 受求生本性所驅,都會先選擇抓住身旁僅有的救命稻草, 再說其他。
封如故正抵抗着錐心的冰寒之苦,盡力将身體放平,好減緩下沉速度,并勉強睜開眼睛,觀察四周,尋找可抓握的暗岩時, 忽覺身體一重, 幾乎失衡。
他低頭一看,竟是如一在無意識中, 向上攀住了他的半條胳膊。
封如故焦急而欣慰地想, 好孩子, 就這樣,別放開。
沉水乃是天水,本就缺乏浮力,如一這樣一拖,封如故連擺動雙腿試圖凫水都做不到,只能随他一道忽忽悠悠地向水底沉去。
水面上透來的天光漸漸淡去,封如故已近氣竭,只覺胸肺處憋悶欲炸,視線漸趨模糊。
豁然間,一道銀絲線晃入了他的眼簾。
起初,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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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封如故意識到那是什麽後,不禁大喜。
——那是他的箜篌線。
臨行前,這只能用來風雅消遣的玩意兒被桑落久收入了行囊之中,本是為着他的鳳首箜篌換弦而準備的。
……封如故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麽感謝過自己的矯情和桑落久的細心。
因為水中缺少浮力,絲線落下的速度也不慢,趁着那根絲順水而下時,封如故一把抓住,在手腕上纏了兩圈。
然而,他還沒有來得及高興,那邊的如一,竟是毫無預兆地松開了抓緊他胳膊的手!
人突然跌入冰水之中,身體應激,必然肢體緊縮,頭腦麻木,下意識抓住一切能抓之物,死不松手。
現如今的如一,竟是在半途恢複了一點意識,不願拖累封如故,索性撒開了手,免得二人同死!
見他猝然放手,封如故料之不及,心髒驟然抽緊,急急想要去抓,然而他肢體僵硬,活動不便,加之上面發現拉到了人,如獲至寶,馬上動手将他向上拉去,封如故的指尖只來得及勾到他一點上浮的衣角,便與他擦指而過,眼睜睜見他一身白金色僧袍如雲浮動,一路滑入那深不見底的水中黑淵。
封如故三下兩下被扯上了岸。
眼看着封如故從水中出來,伏在斷橋邊低喘、臉色青白的模樣,羅浮春哭腔都出來了,一個虎撲抱住了封如故,再不肯撒手:“師父!你吓死我了!”
海淨急得眼淚汪汪,卻也不敢大聲質問,弱弱道:“雲中君,我小師叔呢?”
涼風一激,封如故渾身作痛,疼得臉色煞白,只能将雙臂環抱胸前,緊緊縮着:“……沒救上來。”
海淨頓時面無血色,跌倒在地,幾乎要哭出聲來。
桑落久去解封如故的濕衣服,又示意羅浮春速速把他的衣服脫下來為師父避寒:“師父無恙就好。”
盡管已經見過,但當他露出一身青蓮紋身,衆人見到那蓮紋下掩藏的傷疤,還是不免悚然一驚。
封如故凍得厲害,就連接下來的一連串動作也做得哆哆嗦嗦。
他把上半身濕重的衣服纏在腰間,又不覺痛似的,把纏進手掌肉裏的箜篌弦扯出,速速纏在腰間衣物之間:“正好。”
桑落久突然感覺有點不妙:“……師父,你要做什麽?”
封如故蒼白着一張臉,對桑落久粲然一笑:“沒事兒,我就是上來換口氣。”
言罷,不待桑落久阻止,封如故翻身落水,身體一翻,便如一條魚似的消失在了水中,浮上來的,也只有從他掌心傷口裏蕩開的絲絲血色。
他刻意下潛,速度不慢,不多時便見到了那抹白中含金的僧袍一角。
沉水底部的寒涼,與上層全然不能相比,封如故只覺自己成了一只水鬼,寒水如刀,片片穿過他的軀體,又從他的骨頭上生生剮了過去。
他已不知自己是如何舒開雙臂、試圖抓住那片衣襟的。
直到他感覺腰間一緊,已渙散開來的意識才重新聚攏起來。
……箜篌弦已經放到頭了。
而他還沒有把如一救回來。
斷橋之上的羅浮春正扯着箜篌弦的另一端向下張望,眼淚吧嗒吧嗒直往下掉,海淨跪在斷橋邊,肩膀不住顫抖。
桑落久是唯一一個保持了起碼鎮靜的人,用羅浮春脫下的衣服纏繞在他手上,免得一會兒拉人上來時,他的掌心被勒傷得更嚴重。
突然間,一直握緊箜篌弦的羅浮春身體失了衡,向後一坐,跌翻在地。
即使桑落久及時摟住了他的腰,也被他壓得倒退數步,和他一起翻倒在地。
他抱住羅浮春,在他耳邊低聲問:“……師父呢?”
羅浮春不及回答,撲到水邊,幾下提起那陡然輕了下來的箜篌弦。
……箜篌弦斷了。
是被生生咬斷的。
看着那斷了的箜篌弦,就連桑落久也懵了,肩膀微微發起抖來。
以前,他也不很能理解封如故,為何會被一些人暗暗議作“瘋子”,說他人如其名,瘋癫任性,是道中之邪。
如今親眼所見,他才相信,師父他邪就邪在,瘋就瘋在,若他願意,他可以為一個人不惜性命,移山倒海。
數丈水淵之下,封如故已把那已經半昏迷的人攬在了懷裏。
見他眼皮微動,還有些意識,封如故略松了一口氣,抵上他的唇,将所剩無多的氣渡了半口過去,環抱着他,随他一起緩緩下沉。
封如故仰頭望去,只見水面距離他們已經很遠,只剩下淡得近乎于無的薄光,随時會消弭無蹤。
……不會再有第二根箜篌弦放下來了。
封如故肺中的氣又不足了。
此時,竟唯有窒息,能讓他産生一點點自己還活着的感覺。
但封如故仍沒有放棄。
他凝起神來,閉目默誦,再張目時,曾受過傷、視物不清的右眼的瞳色,竟從四周到中間,漸漸幻為詭谲的深紫色。
封如故此人,既瘋且狂。
在他看來,世上不存在不可打破的桎梏。
那些無法在水中動用靈力的人,那只是靈力還不夠足。
若是他封如故傾盡全部呢?
他的歸墟劍法,是他自己所創,名為歸墟,謂“衆水彙聚之處”,意亦取自于“水善利萬物而不争”一言。
水生萬物,水養萬物,水融合萬物,包容萬物。
歸墟劍法,其原理便是借氣渡氣,化消彙聚他人之力,為己所用,是遇強愈強的上上劍法。
封如故并指成劍,動用歸墟劍法心訣。
起先,四周水流如常,但不多時,水中漸漸起了風雲,有小小的水波繞着二人周身打旋。
虧得沉水冰冷徹骨,即使封如故此時肺腑痛如刀割,宛如油煎,感覺也不很明顯了。
封如故有接近元嬰之能,已是世上修士中的佼佼者,歸墟劍法又非比尋常,沉水中的上古之氣被他招引前來,水旋憑空形成了一道向上的浮力,頂住二人身體,一路向上。
封如故早已忘記自己距離水面還有多遠,只毫無顧忌地傾瀉着自己所有的靈氣,即使這靈氣不純,其間挾裹着陣陣叫人心悸的魔威,也像水融入水,擴散入了這深水淵薮之中,不會被人察覺。
眼前光芒愈來愈亮。
嘩啦一聲的出水聲,擊碎了封如故最後憑借意志勉強維持的一絲清明意識。
他聽不見桑落久與羅浮春叫他師父,只感覺有人在掰他與如一緊握在一起的手。
封如故本能地發力握緊,但他手指麻木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握住什麽。
其實,他完全不必多此一舉。
他與如一的一雙手,早已凍得松都松不開。
一行人見兩人都救了上來,大松一口氣,知道這時再去追那唐刀客為時已晚,只得速速退回劍川。
重新踏上劍川土地,靈力回流,如一猛地俯身嗆出幾口水來。
如一體質偏陽,靈氣迅速流轉間,受損的軀體和經脈便被輕易修補完全,不多時,他的體溫已返歸正常。
但緊緊握住他的那一只手,卻依舊冷得驚心動魄。
封如故靠在桑落久身上,唇色雪白,眼周通紅,似乎昏睡過去了。
但當如一艱難坐起身來、想要探問他狀況時,封如故氣力不濟地睜開了眼睛。
他的瞳色已經回歸正常,但在看清他的面容後,封如故不知哪來的力氣,竟一把攥住了如一的肩膀。
“為何放手!?”封如故牙關發抖,聲音也顫得不成調子,“我都沒有放手,你為何——”
他話沒能說完,就側身嘔了一口水。
水裏攙着一半鮮血。
“師父!”羅浮春慘叫一聲,對聞聲趕來的青霜門弟子及掌事嚴無複厲聲喊道,“救我師父!”
不等那些弟子上前,如一咬牙站起,連濕淋淋的僧袍都未曾脫下,将封如故打橫抱起,聲音冷得有些不尋常:“……房間,帶我去。”
封如故歪靠在他懷裏,嘴角和臉頰上還有箜篌弦崩斷時的擦傷。
但比傷口更顯眼的,是他身上飽綻開來的青蓮。
——後腰、小腹,共有兩朵蓮花齊齊綻放,左側腰上的蓮花開了一半,灼灼其華,好似是由從他體內流出的鮮血一筆筆描畫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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