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韓家師哥

在極寒折磨中的封如故, 夢見了一段少年中事。

十年前,自己帶着小紅塵,游歷至無極山下的小鎮時,收到了風陵的來信。

信紙共有三頁,第一頁是師父潇灑若舉的字跡, 語氣倒是公事公辦:伯寧, 兩日後, 且末山,東皇祭禮即将開始,需你帶領主持。一切已安排妥當,速歸。

下一頁仍是同樣的字跡,卻換了口吻:如故, 玩得開心嗎?

封如故知道師父逍遙君雖是個喜愛逍遙人世間的道君,卻足夠心明眼亮,但他也想不到,師父是怎麽看透自己與常師兄互換了身份的。

當年離山時, 師父被師娘鬧騰得連地都下不了,最後也能沒見他一面, 又怎會知道下山的是自己,而不是常師兄?

滿心疑問的封如故翻開了第三張信紙。

“廢話。你會這麽老實地閉關四年多?”

封如故樂出了聲來。

那邊正在習字的游紅塵擡起頭來, 眼睛濕亮地望着他:“義父, 有什麽歡喜的事情嗎?”

封如故在他身側坐下, 攬住他的肩膀, 笑說:“當然有好事。我們能回家啦。”

他早就想帶游紅塵回風陵, 過了明路,給他一個家,省得叫他陪着自己四處漂泊,居無定所,可惜五年游歷之期未到,封如故不敢輕易跑回去,再惹師娘不痛快。

如今五年之期将至,師父也猜出他們師兄弟互換了身份,只要他能把東皇祭禮主持好,師父再替自己說兩句好話,師娘想必也不至于這般記仇。

問題是,伯寧師兄正在閉關,五年過去,他的修煉怕也是到了關鍵之時,此時若是強行出關,反倒不妙,師父也是考慮到了這一點,才叫有着師兄臉的自己回去,暫作頂包之用。

時間緊迫,他已無暇回到風陵安頓好游紅塵,更怕自己不在旁邊鎮着,那群風陵的皮猴崽子們會拿他家小紅塵逗樂。

左右這孩子性子乖巧安靜,從不會亂跑,而東皇祭禮至多五日便能結束,封如故索性把小紅塵在客棧裏安頓好,買好了帶他上風陵時準備穿的新衣服,交足了房錢,又留下了足夠他奢侈地用上一月的銀錢,方才一走三跳,跑去了且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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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比約定之期遲到了半個時辰。

抵達且末山下時,封如故看見了韓兢。

身為丹陽峰大師兄,與其他丹陽峰弟子一樣,韓兢身着一襲胭脂朱衣,清風拂拂,腰間纨素玉帶徐徐飄飛。

他背對自己,正細觀着岩壁上開出的一朵淡色小花,指尖探向細蕊上停留的一只小蝶。

封如故咳嗽一聲,學着師兄的腔調,客氣招呼:“韓兄。”

聽到聲音,剛捉到那只小蝶翅膀、正低頭嗅聞蝶翼上淡淡花香的韓兢回過身來。

韓兢相貌生得清冷疏離,丹鳳眼眼尾微微上挑,眼如點漆眉如雪,氣宇宛如一把絕世名劍,卻被溫潤的氣質沖淡了不少,成了一副相當親和溫柔的君子相。

他放開蝶翼,望着封如故,柔聲道:“伯寧,你來了。”

但旋即,他的眉峰就輕蹙了起來。

“你不是伯寧。”韓兢走上前來,但因為性情所致,就連質問聲都顯得過分儒雅了,“……你是誰?”

他走上前來,指尖驅動起一點朱紅色的靈力,在封如故額間一點,那張屬于常伯寧的皮相便漸漸化去,露出一張清貴而玩世不恭的少爺臉。

“……如故?”

封如故眼見自己還沒上山就被拆穿,索性一把抱住了他,無賴撒嬌道:“韓師哥,許久不見,你可有想我啊?”

韓兢被他鬧得沒法子,摸摸他的後腦勺,詢問道:“不是說,且末山這批弟子是伯寧、三釵和我來看顧嗎?怎麽是你來了?”

封如故嫌解釋太麻煩,又料定韓兢脾氣好,幹脆岔開了這個話題:“荊師弟也來了?在哪裏?!”

韓兢哪裏看不出來他渾水摸魚的心思,再想到這五年間所謂“封如故閉關修行、常伯寧外出游歷”的傳言,哪裏還想不明白其中的關節,頗無奈地展顏一笑,領着他往山上走去。

随他上山的路上,封如故摸着自己的額頭位置:“韓師哥,師兄的移相之術,你怎麽會?”

韓兢溫聲作答:“那年,我師父與你師父出游伏魔,我和你師兄同行。他教我學了七花印,我教了他移相之術……”

說着,他想起了什麽,轉向封如故:“要我幫你變回去嗎?”

既已被拆穿,封如故也懶得再變回去,何況他向來最喜歡自己的臉,便擺手道:“不了,這樣就挺好。”

說話間,他們已到了衆家弟子的聚集地。

見到韓兢接來的不是常伯寧,而是那個以瘋癫狂妄而聞名道門的封如故,衆家年輕弟子立時面露不滿、議論紛紛。

韓兢自覺跨前一步,護在他身前,替他擋住了陽光,也隔離了衆人的議論。

封如故可不在意這個。他的身份既已暴·露,索性把規規矩矩插·在腰間的“棠棣劍”幻出真身,将那一對劍背在身後,慢悠悠晃到荊三釵身邊,拿肩膀撞一撞正坐在岩石上、低頭擦拭着長.槍·槍.頭的荊三釵。

荊三釵一扭頭,看清來者是封如故,頓時瞪大了眼:“怎麽是你?”

封如故就勢躺在他肩上,舒服地伸長手腳:“荊弟,你故哥哥來了,不歡喜嗎?”

荊三釵面無表情:“你離遠點兒,小心我一錯手,削掉你半個腦袋。”

“你打我,我師父就打你師父。”封如故有恃無恐地枕上了荊三釵的大腿,“你掂量着辦。”

荊三釵:“你臉皮厚成這個樣子,想必是八字裏缺了點什麽,所以你這個名字不好,該想辦法把八字缺了的補上。”

封如故:“荊弟有何好名,說來讓為兄聽一聽。”

荊三釵:“叫你封晶晶好了。”

封如故大笑:“去你的吧。”

三門之間的感情向來深厚,荊三釵與封如故尤甚,而年紀稍長的韓兢性情文靜,又不喜熱鬧,插不進話來,只抱劍含笑望着他們,偶爾出一兩刻的神,好像在想念某個人。

封如故依然賴在荊三釵大腿上,秩序官令牌被他挂在指尖一甩一甩。

他看荊三釵精心擦拭保養槍·頭的模樣,好奇道:“你師父不是說,以你的天資,更适合短·槍嗎,怎麽還練長·槍?”

荊三釵啐了一口:“我憑什麽聽他的?我就要練長的。”

封如故笑說:“這事兒又不同于那.話.兒,越長就越好的。”

荊三釵勃然大怒,跳起身來,提着長·槍把封如故捅得滿山亂跑:“你說好不好?好不好?”

旁聽的韓兢面皮微紅,佯作不懂,在旁勸阻:“你們少打鬧些……”

那時候,初陽方上林端,仰頭可見漫天悠悠歸雲。

兩個人鬧夠了後,又各歸各位,封如故靠在一塊石頭邊,想到了被自己留在客棧裏的游紅塵,想他今早是吃了饅頭,還是豆花。

然而,只在下一刻,風雲詭變。

一陣腥風掠過山脊,将一叢篁竹刮得淅瀝狂響,寒意襲身之際,一道湃然魔氣自地底席卷而上,滿地林葉嘯然,逆流向上,天地仿佛被徹底倒轉過來。

封如故反應極快,左手持“昨日”,一劍插·入地面,立身定風,右手橫握“今朝”,迅速打上一道淡青色的“百邪俱禁”咒,劍氣與靈氣宛如碧煙飄蕩,卻也只來得及護住離他最近的一批弟子——

他們腳底憑空開出一道漆黑光門,邪異寒氣侵身而來。

憑封如故的修為,獨身脫逃絕非難事,可他護住的數十名弟子,就會在絞動的魔氣中身受重傷,生死難料。

他是代表風陵的秩序官,一步也退不得。

封如故轉過頭去,發現荊三釵與韓兢亦是毫無去意。

尤其是韓兢,他個頭最高,長身玉立,五方亂風襲身,吹得他一身朱衣獵獵倒飛,但他面容異常堅定,觀之令人心安。

然而,三人力守許久,終究還是在不可抗的一陣吸力中,随衆家弟子一道溺堕入那不可測的深淵之中。

——冷氣襲身,如刀割骨。

十年前的封如故,豈知何為朔風如鐵,何為肝膽透寒?

他從幻夢中醒來,蜷縮成一團,盡力規避着那陣陣噬人的骨痛,啞聲低吟:“唔……”

……

劍川中雖然做足了防護工作,要求弟子每每去劍川旁打水、用來煉丹煉器時,腰間都需系上繩子,但每年仍難免有弟子失足落水,因此劍川四季常備暖閣,好及時救治落水之人。

如一已将封如故周身濕衣物盡數除下,換上幹爽的裏衣,又以暖被覆身,卻見他在床上不住翻滾呓語,痛苦不堪,只覺自己的心髒處像是被冰水滲了進去,一陣陣地酥麻刺痛。

桑落久掀起一點被子,握住他已經變成淡青色的腳踝,察覺封如故體內經脈滞澀,毫無靈力流動,也并不多麽驚訝:“師父方才透支了靈力,靈體怕是被沉水損傷得不輕,無法自複……”

他還未說完,便聽如一低聲道:“……都出去。”

羅浮春搶道:“我不!我要守着師父!”

如一懶得再多話,猛一振袖,強大靈壓直接将羅浮春等人倒逼出了暖閣。

門砰然合上了。

握住他腳的熱源消失了,封如故馬上把腳腕往被子裏縮去:“冷……韓師哥……”

如一捧起他凍僵了的腳,在掌心輕輕揉搓,注入熱力,并強調道:“我是如一。”

……他的“韓師哥”又是誰?

可他已經來不及想這個問題了。

封如故渾身寒涼,實在是冷得入了骨,只躺在暖床上烘着,沒有絲毫用處。

眼看情況刻不容緩,不能再任由其惡化下去,如一猶豫了一番,将剛披上的僧袍除下,掀開被子,鑽入其中。

封如故身體宛如一塊寒冰,初擁上時冷得鑽心,但抱上一陣後,如一便覺出他筋骨柔軟,抱在懷裏,倒很是舒适。

如一避開視線,不去看他的臉,摒棄雜念,只試圖把自己的體溫一點點傳遞給封如故。

近距離感受到熱源,封如故閉着眼睛,本能地撒嬌:“師兄……常師兄,抱……”

在這個時候,聽到他如此親昵地提起義父,如一不知為何,心口猛地一酸,胸前一脹一脹,頂得他心火沸騰,竟翻身欺壓到封如故身上,一臂壓在封如故的耳邊,将聲音擡高了一點:“……看清楚,貧僧如一。”

封如故被這一震激起了些意識,眯起眼睛,注視了片刻眼前人,喃喃地道:“小紅塵……”

不及如一反應過來,他光裸的雙臂便抱上了他的脖子,臉頰像貓似的在如一胸口蹭了幾蹭。

一時間,如一的身體比凍僵的封如故還要僵硬三分。

誰想,在認出他後,封如故竟把手抵在他的胸口處,把他往外推了推,低聲道:“……別抱我,手會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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