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終離險境

封如故手邊擺着一小罐子清水。

丁酉待他們的标準極低, 只能保證一個“不死”, 這些水是牢中道友每人省下一口,彙聚到這裏來的,是他每日受剮得來的進貢,很是珍貴。

封如故大方地蘸了水,仔仔細細地塗荊三釵的嘴唇,又給他擦臉。

鲛油燈在潮冷的牆壁上拉出無數虛影,大片大片, 像是山川, 像是流水。

荊三釵和封如故一樣,呆呆望着牆上倒影,小聲說:“真像鬼影。”

“不是鬼影。”封如故道,“是山川相缪圖呢。”

即使不合時宜, 荊三釵也還是想笑:“哪來的山川?”

“喏, 瞧。”封如故引着他的視線,落在牆上水墨似的落影上, 目光是虛的,望到的卻像是實實在在的花花世界, “那一彎是鑒湖, 千尋波濤,秀雅淡遠……不過我更愛西湖的冶豔, 你看, 鑒湖旁就是西湖……”

他指着一片蜘蛛網影, 笑道:“波紋如棱, 楊柳夾岸……再往那邊走兩步,是南屏翠峰,天勁秋正濃呢。”

荊三釵看着牆上的影,竟也看出了些驚心動魄的美,仿佛那裏山真的是山,水真的是水。

但他還是慣性地與封如故擡杠:“誰說鑒湖旁邊就是西湖?”

封如故:“我說的。中間的山水城郭,都被我一手抹掉啦。”

荊三釵:“瞎扯。”

封如故不容置疑:“你別說,聽我說。”

他望着牆上投下的人影、物影,天馬行空地描述着他這些年走過的地方以及還沒來得及去的地方。

荊三釵聽得有一耳朵沒一耳朵的。

他重傷在身,正發着燒,思路便轉得很快,且很沒有道理。

在封如故繪聲繪色地描述揚州月時,他突然開口叫他:“故哥,你說,林雪競是不是魔道派來的?”

封如故的傷口又疼了,他掐着自己的手腕,好分散哪怕一點疼痛:“林雪競?”

荊三釵:“嗯。我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

——他是在林雪競的院子中倒下的。他想,哪怕死也要做個明白鬼。

想明白他這一點心思後,封如故彎下身子,再度向他确認:“真想知道啊。”

荊三釵正疑心他又在逗弄自己時,便聽封如故突然擡高了聲音,将原本昏睡着的百餘人直接喚醒了一大半:“丁酉!!叫丁酉來!”

聽到牢中的封如故聲聲喚着自己的名字,丁酉以為封如故終于要捱不住了。

如果這是真的,那麽聽一聽封如故崩潰的哭泣,是很值得他從睡夢中爬起來的一件事。

他來到牢中,看一眼狼藉遍身的封如故,正欲開口,便聽封如故問:“林雪競呢?”

丁酉被問得一頭霧水,索性當做沒聽見,似笑非笑道:“到了這步田地,你還有空管旁人?”

封如故:“我問,林雪競呢?”

丁酉興趣頗足地反問:“林雪競是誰?”

封如故:“當初收留我們的人。”

丁酉:“那個有些花名的淸倌兒?”

封如故:“是。”

丁酉嗤笑一聲:“哦。魔道叛徒。我若捉到他,自會把他的腦袋挂在牢門前,供你們日日觀瞻。”

此言一出,便足可證明林雪競的清白。

不少小道們暗自羞愧起來。

這些天來,他們中至少有十之七八,将林雪競視為了出賣他們的叛徒。

面對丁酉面上的得色,封如故一點頭,一言道破:“也就是說,你們還沒捉到他。”

丁酉一窒,正要再說話,便聽封如故道:“好了,這裏沒事兒了,你可以走了。”

丁酉:“……什麽?”

他不敢相信封如故的态度,因此他連自己的耳朵都不敢信了。

……封如故把自己大半夜叫過來,只是為了問一個叛徒的死活?問完便要打發了自己走?

他怎麽敢?

而事實給了他狠狠的一記耳光。

這些日子來,封如故騎在他臉上,已接二連三地不知甩了他不少耳光,不差這一下。

封如故牽動了一下鐵鏈:“在下身體不便,恕不能送出家門啦,您請自便。”

丁酉看封如故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瘋子。

在場的人無不膽寒,就連荊三釵也用兩根手指捏住了封如故染血的衣擺,發力抓緊。

但丁酉終究是什麽都沒做,他大踏步離開了這間牢房,氣沖沖地從西跨到東,驚天動地地關上鐵門時,差點震壞大梁上懸着的蜘蛛網。

荊三釵小聲:“你不怕……明天……加碼?”

“他不過是想要我輸。”封如故甚至有幾分得意,“加碼就是他輸。他現在已經輸給我很多啦。”

荊三釵無力地依偎着他:“你這個瘋子。你該改姓。”

封如故喜歡這個評價,又開始低聲哼哼:“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他咳嗽起來,咳得捂住腰腹滿頭冷汗,但嗽聲裏還帶着笑意。

這場蓄謀兩日的謀殺,以荊三釵的昏睡而中途夭折。

封如故還在低語,說着他的山河人間。

牢中還有幾個人沒有睡,湊着頭唧唧哝哝,不知在密謀些什麽,其中有文忱。

在封如故餘光瞟過去時,他迅速撤回目光,努力盯着自己的腳趾。

封如故懶得管他們,他也管不了他們了。

牢外巡夜的是幾條粗粗煉造的醒屍,失了魂魄,直了眼睛,拖着步伐,只知道為丁酉做一只盡忠職守的活鬼。

其中有大半是熟悉的面孔。那是他們在牢獄中死掉的道友。

有自盡的,也有傷重而死的。

丁酉将他們的屍首交給屍宗,用最簡陋的手法煉成能活動的怪物,便迫不及待地送來,叫他們來看守他們昔日的夥伴。

如果說肖小道的自殺讓這些孩子們怕了死,眼前的場景,叫他們覺得,自殺和活着一樣,都是一種侮辱。

而且那死後的侮辱還要更加長遠。畢竟誰都知道,醒屍不死。

封如故還記得這些少年們的臉,他們的出身,以及他們的姓名。

他覺得自己記性太好了,而他也不知道這種好記性,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他這四年游歷在外,見過不少俗世光景。

他對着牢外一個青城山出身的道門少年,輕輕哼唱起青城小調來:“太陽當天過,書生放了學,書生哥哥看上了我喲……”

那少年僵硬遲緩地看他一眼,眼中渾濁一片。

不知此刻,是否有青城春色和某個青城少女在他腦海中掠過。

但是,很快,他便轉了身子,往反方向去了。

這裏沒日晷,沒有白天黑夜,封如故早忘了時間。

他想,他也許被關了一輩子了,而他腦中那些殘留的記憶,大抵是他孟婆湯沒喝幹淨,留下來的殘渣。

日子成了無聊的重複,疼變成了習慣。

熬過了崩潰後,每天額外添加的三刀疼痛,好像也疼得有限起來。

直到刀子割到他左胸處的一天。

白日裏,他照例挨了三刀。

這三刀讓他睡到了深夜,然後,他被人強拖了起來。

封如故甚至有心情不滿地譴責:“……到點了嗎?”

但他一睜眼,卻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正對着他。

那是個叫孔仲年的少年,十九歲,生得濃眉大眼,羅浮仙派出身。

他單膝跪在封如故跟前,裝作為他清洗傷口、倒水喂飯的樣子,掀起他的衣衫的同時,低聲道:“封道君,我們打算走了。”

封如故:“走哪兒去?怎麽走?”

孔仲年不擡頭,把聲音放得極輕,卻沒有回答封如故的問題:“我們不能再在這裏待着。”

封如故堅持問道:“怎麽走?”

“昨日又沒了一個道友。”孔仲年默然片刻,道,“他重傷很久了。”

聽到這一點信息,封如故便了然地噢了一聲:“明白了。”

他身體很痛,很疲憊,腦子卻格外清醒。

孔仲年像是向神像告解一般低語喃喃:“我們在他掌心內埋了清心符咒……我們現在寫下的符咒是不管用的,但丁酉會把他煉成醒屍,一旦煉成醒屍,他的靈力就會恢複,在清心咒的作用下,心自清明……但也只能保持兩個時辰,兩個時辰後,藥石無醫。在那兩個時辰裏,他會想辦法竊來恢複功力的丹藥,打開門,放我們出去。”

“真是不錯的主意。”封如故說,“別的我不問,只問兩個問題:帶多少人?”

在這個堪稱異想天開的主意之外,孔仲年倒表現得挺務實:“就算成功竊來丹藥,數量也不會多,我們視情況而定,會讓修為高些的先逃出去。”

封如故點點頭:“出了這扇門後,你們打算怎麽辦?”

對面人沉默了。

他又重複了一遍:“我們不能再留在這裏。……到時候,由我背道君出去。”

封如故笑:“啊,竟然還有我的一份。”

孔仲年羞得耳朵都紅了。

這牢裏的任何一個人和封如故都不敢說太多的話,他們怕活活地羞愧而死。

他正要說話,封如故便道:“承君好意了。我不出去。”

孔仲年猛地一怔。

他一直以為,封如故是最想逃出去的一個。

封如故說:“你們也不要去。丁酉不會讓你們逃出去。”

孔仲年又沉默了。

再開口時,他眼中帶了幾分堅定,聲音卻沒忍住,哽咽了一下:“他……就是我們送出去的那個人,他的傷本沒那麽重,還能撐上幾日的,但他聽了我們的計劃,沒再掙紮,沒再言語,放任自己死了。……他是蒲城山的人,臨死前,他還在念叨桑落酒——他最喜歡喝種酒的,之前他沒受傷時跟我們說,等他回去,便要痛飲大醉,睡他個三日三夜。”

封如故不說話。

他想,原來默然不語者中,不全是孱頭,也有熱血猶存之人。

“我們虧欠道君一條命,要還。哪怕這輩子還不了,下輩子也要還。”孔仲年說,“況且,在此地做待宰羔羊,我實在是做夠了。再做一日,吾寧死。”

大概是因為期待着即将到來的自由,孔仲年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我會像道君一樣,保護他們,至死方休。……道君真的不和我們一起去嗎?”

封如故用心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個再也一去不回的人。

如果不是身受重傷,如果不是雙手被縛,封如故一定會打暈他們,因為他知道,這和送死沒什麽兩樣。

但封如故不僅沒有這樣的體力,甚至也沒有足夠的精力說服他們了。

睜眼這件事,本身就足夠讓他昏昏欲睡。

他平心靜氣地說:“帶我沒有用處。”

擱在以前,封如故絕不能想象自己會說這樣自輕自賤的話。

就連父母死在流民手下時,尚年幼的他也是親手報的仇。

但他同樣清楚,孔仲年即使成功逃出去,帶上已經傷重到不能行動的他,也絕對是個拖累。

而且,自己一旦脫逃,這牢裏的人也會死絕。

封如故雖然不介意牢裏的大多數人是否死絕這回事,但這裏頭的人有一個荊三釵,就另當別論了。

因此,他必須留下收場。

……為死了的人收場,為還活着的人收場。

只有他這條大魚不逃,丁酉才不會大費周章地調遣血徒,追捕這些窮途末路的小魚小蝦。

“非不為也,實不能也。”封如故說,“我不去了,你們去吧。盡力逃出去,然後好好活着。”

……

當夜,封如故甚至不知他們是什麽時候動身離開的。

他一直睡着,希冀在夢裏能給他們一個好結局。

而當他突然被丁酉拉出監牢時,封如故便曉得,夢終究是夢。

事實,果然是一去不回了。

白日裏跪在他身前的熱血少年,如今血已涼透了,仰卧在刑房的地上,眼睛猶自睜得大大的,裏面沒有光,漆黑漆黑的,像是兩個不見底的深洞。

與他一起躺在苫布上的還有另外兩個一同出逃的人。

唯一叫人欣慰的是,他們沒有一人變為醒屍。

丁酉冷笑道:“被我抓到之前,這幾人自碎經脈,寸寸俱斷。真是有骨氣。可惜啊,可惜,空有骨氣,卻沒長腦子。”

封如故不去看那三具屍身,只看活着的、被丁酉捉回來的人。

與孔仲年共同逃出的人有八個,活着的還有六個,文忱因為修為不差,也位在其列。

他把腦袋垂得很低,讓人幾乎疑心他的脖子已經折斷在胸前了。

封如故知道,文忱拼死也要逃出去,一是因為不願茍且,将性命交在他人手中,二是怕封如故像抛棄那名濫說風涼話的道友一樣,到該剮肉時,不肯救他。

那邊廂,丁酉仍在笑嘻嘻地炫耀:“……每一具屍身,在煉為醒屍前,我們都要細細檢查。一點小小的把戲,能哄得過誰?我左右是很閑的,将計就計,陪你們玩一遭貓捉鼠的游戲,也不賴。”

說到此處,他靜了一靜,打量起封如故來:“封道君知道此事嗎?”

封如故面不改色:“不知。”

“我想也是。”丁酉說,“若你知道,怎會讓他們做這樣愚蠢的事情?”

封如故不語。

見狀,丁酉的得意要從眼中溢出來了:“封道君,你打算怎麽處置這些人呢。”

封如故早料到了這樣的局面,因此他并不着惱或是慌張。

他說:“我做得了主嗎?”

丁酉:“說來聽聽。”

封如故沉吟片刻,篤定道:“讓我處置,就把這群傻孩子全放出去,由得他們自生自滅。丁宗主以為如何?”

丁酉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他實在是太高興了。

正愁沒有辦法奈何封如故,這些傻小子便為他送來了一個天大的把柄!

看丁酉笑得這般開懷,封如故便知道,此事無法善了了。

虧得他被押來時,已做好了再被剮肉的準備。

六個活人,六塊肉,不算多。

封如故正在考量文忱到底算不算人時,丁酉抹去了笑出的眼淚,把潤濕的手指搓了搓,含笑道:“這幾個人做的可是預謀逃獄的大事,封道君想救他們,總得付出點不一樣的代價吧。”

封如故擡眼看他。

他眼中無所謂的神情,再次讓丁酉渾身難受起來。

丁酉的眼裏泛起冷光來。

他已經确定,自己想從封如故身上帶走什麽了。

“六條人命,統共只要你一只招子。”丁酉獰笑道,“封道君以為,這價錢如何?”

封如故表情一凝,看起來像是被人迎面打來了一拳。

被抓的六人中聞言,有一人當即咬了舌,滿口鮮血地倒下了。

封如故在與丁酉對視之餘,分出一點餘光給了那少年,語氣有些哀傷:“傻孩子,咬舌輕易死不了的。”

這短短幾個時辰,文忱和被擒時一樣,再次經歷了大喜、大悲、大懼,腿早被熬得發軟,眼見同伴的嘴裏突泉似的冒出血來,他心膽俱裂,噗通一聲跪伏下來,面朝着封如故,涕泗橫流:“封道君!道君救命——我不想死,不想死,我想活着……”

封如故木然看着這位崩潰的天之驕子,在心裏緩慢劃拉着算盤。

救六個人,一只眼睛。

救五個人,也是一只眼睛。

……好像沒什麽區別。

丁酉耐心地等着他的答複。

在長久的沉默後,封如故開口了:“想要什麽,你都拿走吧。”

這死心的語氣終于大大取悅了丁酉。

刑房中本就是一切應有盡有,想要尋來一根長銀針,并不困難。

丁酉有心折磨封如故,甚至沒有叫人來執刑,而是親自捏着針尖,在他右眼前緩緩晃動:“封道君,看得清楚嗎?”

封如故的眼皮微微垂下,是個認命的樣子。

丁酉又叫他,似是有事的口吻:“封道君?”

封如故剛一擡頭,便見眼前寒光一閃,緊接着便是一陣灼目的刺痛,像是有一顆太陽跌進了他的眼睛裏,燒得他什麽都看不見了。

封如故痛得渾身都痙攣起來,嗫嚅道:“丁,丁宗主……”

後面的內容聽不很清楚,不像在說話,更像是在哀吟,在求饒。

丁酉心中歡喜不已,不由走近了些,想要檢驗他的成果:“封道君,你說什……”

然而,封如故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

他揚起頭來,直直用自己的臉撞上了丁酉的!

那銀針兩頭皆是鋒銳如蜂尾蠍螯,狠狠蟄入了丁酉的左眼。

丁酉面部肌肉僵了幾瞬,直到熱辣滾燙的血順着他的眼窩淌下,他才不可置信地倒退數步,掩住幾近爆裂的眼珠,痛得失聲大叫起來。

在丁酉痛得大叫時,封如故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

他大笑起來實在快活,除了一只眼出血緊閉,五官全無扭曲,是個美豔、蒼白又不怕天地的瘋子。

“我本來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有!”封如故斷斷續續地笑着,“謝謝你為我送的針!”

血徒慌亂地呵斥他:“你個瘋子!你老實一點!”

封如故笑帶狂态:“抱歉,我就是老實不下來!”

丁酉無端折了一只眼睛,被緊急擡回去救治。

丁酉座下血徒知道自家宗主對這姓封的瘋子格外重視,不敢鞭打加刑,索性直接枷回了原位,等候宗主下令發落。

封如故枕着鐵鏈,卧在地上,靜靜感受着自己身體的變化。

之前,為了造魔道陣法,他用歸墟心訣吸收了太多魔氣。

封脈之後,這魔氣也一并封入他體內,靜靜蟄伏,本與他的靈脈互不相擾。

眼睛乃是身體一竅,此竅一破,魔氣便狂浪一般岔入靈脈之中。

但封如故不在乎了。

他想,今夜至少不算毫無斬獲。

這樣想着,他快活地睡了過去,或者說昏了過去。

反正對現在的他來說,不必分清這兩種的區別了。

他睡了很久。

或許在他安睡期間,丁酉又把他拉出去剮了十幾刀。

不過,封如故已經沒了知覺,早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

他想,他或許是快要死了。

意識到這一層後,封如故半夢半醒地梳理了他這短短一輩子,發現自己已做完了許多人一輩子可能都沒機會做的事情,不由安心了不少。

然而,他突然意識到,他還沒來得及交代,讓大家都去疼他的小紅塵呢。

這可是件頂大的事。

封如故側身翻了過來,蘸着自己的血,在自己的衣裳上寫下了一篇言辭懇切的托孤之辭,想着将來或許有人能看得見。

可這也只是在做夢而已。

在夢裏,他還見到了許多昔日溫馨的景象。

他見到小紅塵拉着他的衣角,用短短的促音叫他“爹親”。

他見到父母在相擁習字,而老嬷嬷捧着涼好的西瓜,滿院子喚她的小公子。

他見到師父帶着師娘,天神一般降落在自己身前。

他見到滿身藥香的燕師妹肩上馱着松鼠,坐在秋千上吹笛。

他見到進山後的第一夜,與師兄睡在一起、贊師兄身上好香時,常伯寧微微發紅的臉。

不知怎的,他鼻翼又飄來了那熟悉的杜鵑花香。

溫暖的,有點甜味兒,如有實質。

不多時,他耳邊傳來了鐐铐墜地的聲音,手腳處松快了不少,輕松得他覺得自己要飄起來。

封如故睜開左眼,又閉上,再睜開。

他小聲喚:“……師兄?”

“……如故。”夢中人帶着一點哭腔,像是對待一件易碎琉璃似的,只敢用手輕輕捧着他的臉,“如故,師兄來了。”

封如故動了動身子:“別碰我……我身上都是血呢。”

他夢裏的常伯寧沒有任何抗拒,雙膝跪地,用額頭溫存地貼着他的,低聲哄他:“沒事,師兄身上也都是血。那些害你的人,都被師兄殺了。如故不要怕了。”

封如故想,果真是夢。

師兄怎會殺人呢。

不過,這夢實在太好了些,好到叫人不安。

或許就和斷頭飯一個道理,人在死前做的最後一個夢。

夢裏的常伯寧說着此刻封如故完全聽不懂的話:“魔道完全封閉了‘遺世’大門,就連卅四叔叔也沒有辦法……他找不到你,我們都找不到你……”

“師父入關,花了三個月,修煉得幾乎走火入魔……幸虧有驚無險,出關後,他終于到了聖人之境,是他以不世修為,直接将‘遺世’砸裂開一條縫……”

封如故不想聽那些,勾住他的脖子,往他耳朵裏吹氣。

也許這是他這輩子最後一次撒嬌了。

于是他使足了渾身解數,帶着哭音說:“師兄,我疼,我疼得要死了。”

現實之中,常伯寧心疼得要碎了,眼淚撲簌簌直往下掉。

那些還活着的年輕道友都被領了出去,重傷的荊三釵也被他師父親自抱走。

此時,牢房裏,只剩下常伯寧與封如故兩個還能喘氣的。

常伯寧将自己的外衣除下,将封如故妥善包好,捧起一件寶物似的,将他擁在懷裏:“不疼了,再不會疼了。師兄帶你回家。”

他一轉身,抱着封如故,跨過重重屍首,頭也不低一下,向不遠處的一線光明走去。

每一具魔道血徒屍首,皆遭亂花穿身,死相形如蜂巢,凄慘無比。

鮮血和漫天的落花一道,湊出了一道瑰豔绮麗無比的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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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美 魚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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