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十年心事

封如故跌入了漆黑如沼的長夢。

醒來時, 恰是一個黎明,初陽的暖意撣落在他眼睫上, 帶着一點雪的氣味。

他離開時是秋,現在是冬了。

外面剛下了一場大雪,雪影映得天地俱白,光線百轉千轉,落在封如故身上, 讓封如故疑心自己落入了一個光的迷宮。

太久沒睡過床,過度松軟的觸感叫封如故以為自己即将融化在床上。

因為早就疼得鈍了,疼痛反而複蘇得很慢。

封如故仰躺在床上,緩慢眨巴着眼睛。

世界太亮了,所以暗了一半的感覺就格外強烈。

眼睛實在疼得厲害, 他花了點時間,想明白自己是誰, 又花了點時間, 一點點梳弄自己的處境。

他混混沌沌, 迷迷蒙蒙,一會兒覺得自己活着, 一會兒覺得,還是死了更好。

某一瞬, 他腦中突然閃過了一道靈光,靈光裏站着個孤獨的小人兒。

他豁然睜開眼睛, 翻身坐起, 連鞋也沒穿, 徑直奔出溫暖含香的小舍。

封如故醒的時間很巧。

常伯寧守了他數個日夜,剛剛被師父逍遙君強押着去休息,叫燕江南來照看。

燕江南雖好劍走偏鋒,愛研究毒理,然而正統藥理是風陵女藥君元如晝教養出來的,也是小有所成。

她一心想做些什麽,捏着小藥扇在廊下煎藥,卻見封如故身着單衣,被發跣足,從屋中跑去,向着東南方縱身禦風而去。

燕江南一時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片刻間,雪地裏的幾雙腳印和滴落在白雪之上的赤紅血跡,讓燕江南後知後覺地變了顏色:“小師兄!”

封如故體內靈力衰微,宛如瓶中殘酒,只剩薄薄一層底子。

他用幾乎可稱之為“竭澤而漁”的消耗方法,一路趕到了客棧。

封如故闖入客棧時,将賓主都唬了個魂飛魄散。

今年的第一次場雪,下足了一天一夜,這對窮人而言不啻一場大災,一大清早,城裏就已清出了兩車凍斃路邊的屍首。

封如故着一身染血的單衣,又活活流幹了自己的一半血,面孔雪白,嘴唇無色,簡直像一具凍死後又詐屍的豔屍。

三月不見,客棧小二早忘了這客人,只覺得此人有些面善。

他迎來送往過不少賓客,也算是見識廣博,在短暫的驚吓後,他很快判斷出封如故是一副貴公子相,興許是時運不濟,遭了搶了。

他捧了一杯熱茶來:“客官,您喝口茶,平一平……”

話未說完,那豔屍就直直登上樓梯,直奔他在夢中回來過無數次的房間。

小二一頭霧水,又擔心他是瘋了,碰壞了客棧中的擺件,驚了入住的貴客,忙跟了上去。

那具屍首在那間天字號房門口站定了。

被褥整齊,地面潔淨,桌幾明亮,幹淨得毫無人氣。

封如故癡望着這間空房,身上疼得他站立不穩。

小二追了上來:“客官……?”

他就勢抓過小二的衣襟,拉到身前,半是逼問,半是将他充作了拐杖,勉強支撐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這裏面的……孩子呢?”

小二吸了口冷氣:“哎喲,您是那個孩子的……他說興許會有人來接他,是您嗎?”

封如故身子前後打着晃:“人呢?”

小二忙扶住他的胳膊:“您別着急,那孩子一開始是在這兒的,他成日等着您,後來,他好像是遇着了什麽事兒,退了房走了,過了一段時日,又回來了,還是等着。”

封如故重複:“……等着。”

小二點點頭:“他只要一有空就搬着板凳,坐在門口等。他說,一定會有人回來接他回家的。”

封如故重複:“……接他回家……”

小二察覺他狀況與面色很是不對,悄悄伸手托住他右脅:“大概七八日前吧,他遇到了一個老和尚,那和尚向他要了些飯食,又和他說了些什麽,他就跟着那和尚走了。”

“和尚……”封如故眼前密密的皆是飛蚊重影,能聽下來,全靠苦撐,如今總算在這一句上找到了希望,哪裏肯放棄,“哪一門的和尚——”

說話間,他身上創口裂得更深了,白衣透出碧血,吓得小二瑟瑟哆嗦起來。

“哪一門?”封如故的每一個字都是從牙間生擠出來的,“哪一間寺廟,哪一個和尚?”

小二有些絕望。

他擔心,自己一旦說出“不知道”這一實情,這名虛弱已極的貴客會失去賴以生存的最後一點心火,一頭栽倒,死不瞑目。

小二正值左右為難之際,只聞客棧內無端添了一股清暖的杜鵑花香。

下一刻,他身軀一輕,被拎離了那行将崩潰的客人身側。

常伯寧踏風而來,因為心急,翩然之态稍減,但在小二眼中,這已是他生平所見最像仙人的人。

他略略對瞠目以待的小二一點頭,單臂垂于身側,另一臂輕輕攬住封如故的腰,把他納在懷裏。

他有一半血肉丢在了“遺世”,更顯得他的腰不堪一握。

常伯寧:“傷重至此,為何随意亂跑?!”

這是常伯寧認識封如故以來對他說得最重的一句話。

他本來還想兇一些,誰想封如故往他懷裏一埋,緊接着他的肩膀便傳來了濡熱的濕潤感。

常伯寧立即酥了心,聲音低柔下來:“怎麽了?傷口痛嗎?”

“師兄……”封如故擡起眼來,委屈得幾乎要哭出聲,“我把我家小孩兒弄丢了……”

這句話耗盡了他最後一點體力。

他無聲無息地軟倒了下去,頭輕輕磕在了常伯寧的胸口。

常伯寧擡起另一只手,指尖停留在他胸口,來回輕撫一遭,确認那血肉溫熱,心跳猶在,才吐出一口氣來,眼裏隐忍着險些失去珍貴之物的心疼與恐懼。

……

再度醒來時,封如故的傷眼換上了新藥,圈圈白紗将他右側的視力盡數剝奪。

沁涼的藥味順着眼窩淌入全身,卻無法滋養他枯竭的經脈。

他試圖再次調動靈力,卻覺全身虛軟,連手指動彈一下都覺得滞重。

在心煩意亂間,他聽到了師父逍遙君的聲音。

“魔毒流入心腑八脈,根本無法清除……若不是你帶如故回來及時,他早已入魔。”

常伯寧不肯接受這一事實:“師父,您再想想,一定有別的方法可以救如故的。”

逍遙君說:“他渾身全被魔氣玷染,若要醫得徹底,唯有化消靈力,摧斷根骨,但做到此等地步後,他不僅一生無法提劍,還會有性命之虞——他傷重不死,全靠仙體支撐,斷了根骨,也是斷了他的命脈。昨日,我叫卅四那小子來悄悄入山來看過,他也說,這魔染已入骨髓,他回天無力。除了用法術暫時抑制,我的确沒有別的辦法了。”

逍遙君的聲音頓了頓,添了幾分說不出的憂郁:“……我若真有好辦法,當初就該拿來救了那人,那麽今時今日,一切糟糕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他家師娘孟重光聞言,老大不樂意起來:“師兄!”

逍遙君擡手,把他腦袋往下按了一下,示意他莫吃這陳年老醋,他們在商議正事。

孟重光被按上一下,便乖了不少,坐到了封如故身側,毫不客氣地拆穿了他:“醒了?”

封如故歪了歪腦袋,張口欲言時,就有一股血腥味頂着他的喉嚨口往上泛:“師娘,師父。”

孟重光将一直暖在手裏的一杯水放在他枕邊小桌上:“醒了就別裝睡了,你師父師兄都擔心得很。”

逍遙君擡腳輕踹一下孟重光的膝蓋——說是踹,分明是蹭——把他蹭到了一邊去:“如故,感覺怎麽樣?”

“死了一遭,可沒瞧到孟婆。”封如故面對師父,實在不願做出傷感模樣,嬉皮笑臉道,“怪遺憾的。”

逍遙君哈地一樂:“你小子。”

封如故面上帶笑,卻在被子下攥緊冰涼的手掌:“……你們剛才在說什麽呢?”

常伯寧實在不是一個撒謊的行家,滿眼不忍與悲憫,他轉開目光,不敢直視封如故的眼睛。

逍遙君摩挲着他柔軟的額發:“說你重傷未愈,還要往外跑,等你好了,該罰抄經。”

封如故單手一拉被子,蓋住了半張臉,只露出一只彎彎笑眼,甕聲甕氣地撒嬌:“師父,師父,如故錯啦,再也不敢了。”

他下半張臉笑得僵硬了,卻竭力把笑意浮在了眼睛裏。

因為知道自己的徒弟心性敏慧,逍遙君更不忍看他強作笑意的眼睛,一撫他的眼皮:“好了,莫在閑話上消耗精神,好好養着,将來……”

“将來”後面的話,他再也說不出來了。

此時此刻,他不應該再給封如故任何期許。

期許,對現在的封如故而言,比戳進他眼裏的銀針還能叫他疼。

思及此,逍遙君站起了身來:“如故,先養傷罷。現在你要做好的事情就只有這一件,今後有何打算,你心中且想,什麽時候有了打算,告訴師父,師父與你詳談。”

封如故軟軟地應:“是。”

逍遙君帶着常伯寧,踏出屋舍。

“伯寧,我的時間不很多了。”逍遙君說,“為救如故,我連破三重境界,已至顯聖之境,随時會飛升。到時候,風陵和如故,我只能交給你。”

常伯寧擡頭,心中甚是迷茫不安:“師父——”

“離開之前,我會盡量為你們打點好一切事宜。”逍遙君擡手,将一柄折扇輕輕壓在自己唇上,“如故的事情,各家道門必須給風陵一個交代。”

常伯寧有些迷茫:“師父,不該先追緝丁酉嗎?他從‘遺世’中逃走了,沒人找到他的屍身……”

逍遙君看向他柔順又天真的徒兒,說:“丁酉死不死,于如故而言不是最要緊的。我只關心,此事之後,道魔之仇,還要延續起碼二十年。在這期間,如故若是堕魔,伯寧,你待如何?”

凡出“遺世”的道士,不約而同,衆口一心,只重點詳述封如故被擒前是如何保護他們,而略過牢中情境,仿佛封如故被剮,是因為他為了保護衆家道友,斬殺了太多魔道,方才招致丁酉一心一意的瘋狂報複。

正因為此,常伯寧對牢內狀況一無所知,只以為丁酉是憎恨封如故殺他血徒,才會針對他下此毒手。

他說:“哪怕堕魔,如故也仍是如故。更何況,如故對他們有深恩,他們不該多說什麽。我風陵自會養他一生一世,無需外人擔憂的。”

逍遙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伯寧啊,伯寧。”

常伯寧:“……師父?”

逍遙君:“你心裏太幹淨了。”

常伯寧猜想自己或許是太天真,說了什麽蠢話,便乖乖低頭,準備受訓:“伯寧自知愚昧,請師父指點。”

逍遙君卻并未指責他分毫。

“你這樣很好。我沒有什麽指點給你。師父願你一生都是如此,不要長大,不要更改。”逍遙君用心看着他,像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個熟悉的、明月清風似的身影,“這樣吧,等如故傷好些,我直接與他說。”

屋內,孟重光在床側一瓣瓣剝桔子,一臉事不關己的表情。

師父、師兄都走了,封如故也終于可以問問心裏話了:“師娘,你說,我是不是廢了?”

孟重光的小意、貼心與乖巧向來是對着他師父逍遙君的,旁人的心情與感受,向來不值當他放在心上。

他直接道:“是。你全部靈力需得封于經脈中,不能再用。”

封如故“嗯”了一聲,還挺心平氣和。

他知道,自己還有漫長的時間來接受這一事實,不必急于在這一時崩潰。

孟重光看了封如故一眼,低頭剔掉橘子細細的白絡:“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可以悄悄動手,殺他們一兩個人。”

封如故:“誰們?”

“那些個道門小子。”孟重光說,“別告訴我,那些小子不曾将你推出來擋箭。——你身上的傷口全是道門兵刃所致,但那些提着重禮、登門拜謝之人,卻連提也不提一句。避而不談,必是心虛。師兄不傻,他心裏自有明鏡。”

封如故:“殺掉他們有什麽用?”

孟重光眼睛也不眨一下:“出氣。”

封如故笑了起來:“謝謝師娘。”

“莫謝。不是為了你,是因為他們讓師兄不開心。”孟重光留下剝好的一盤橘子,起身道,“好生躺着吧。我叫伯寧進來陪你。”

封如故依言躺下了。

他知道,師娘性情向來邪氣,此言絕非虛妄。

但他同樣知道,師父不會允許師娘這樣做的。

如果自己沒有被魔氣浸染,師父定會将自己替衆家道門子弟受苦之事嚷嚷得天下皆知,管他娘的道門顏面,他徒弟不能替人受了罪,還得不了個好名聲。

但自己現在身受魔染,情況便大不一樣了。

天下反魔,已成泱泱大勢。

若是讓所有人知道封如故為了一群道門同輩,遭受了魔染,只會有兩種可能。

第一,是無盡的同情和敬意。

而封如故會在這樣的同情和敬意中,乖乖蝸居風陵一角,做一世惹人憐憫的廢人,了此殘生。

第二,他只能享受短暫的同情和敬意,久而久之,他會變成道門中的一根刺,風陵裏的一塊癰瘡。

滅魔大潮後,各家道門正是崛起之時,人人皆想執道門牛耳,成為真正的名山正派。

到了那時,受了魔染、随時會轉化為魔修的封如故,會成為攻讦風陵的絕佳借口。

仙道有魔,怎能容之?

至于這魔因是怎樣種下,誰又會多管?

那麽,最好的辦法,就是将此事隐瞞下來,讓封如故退居幕後,光環加身,受萬人敬仰。

至少這樣,他不必在令人窒息的憐憫中過活,仍有人敬他,怕他,畏他。

世人提起他,不會哀嘆說“那個可憐蟲”,而是“那個英雄”。

既是要做英雄,就要做得純粹,倘若将那些道門小兒的醜态公諸于世,道門內部難免要生出争議和動蕩,如故用血肉換來的人情,也會大打折扣。

如果封如故還是之前的封如故,自是不稀罕這點人情,丢了便丢了,撕破臉便撕破臉。

但他現在全無自保之力,人情,反倒成了保護他的最好屏障。

假如他沒想錯的話,逍遙君會親自造訪各家受他恩惠的道門,挨個敲打,從而将這份人情牢牢穩固下來。

然而,對封如故自己來說,他目前只有做一個光榮的廢物,和一個可憐的廢物兩種選擇。

封如故知道,想這些煩心的瑣事,無益于他的恢複,索性先将這些抛諸腦後,專心致志地纏着常伯寧。

在他養傷期間,來探望他的人幾乎要把風陵門檻踏破。封如故想見就見,有的人,封如故懶得再看一眼,便假稱傷重,避而不見。

丹陽峰也來了人。

指月君持一把拂塵,着一襲紅衣,是灼然玉舉,皎如玉樹一樣的人物。他關懷他的身體,又贈他丹藥人參,态度溫和,極盡溫柔。

直到離開前,指月君才輕聲細語地問了他最想知道的問題:“如故,你知道兢兒去哪裏了嗎。”

以往,封如故聽到“兢兒”這個稱呼,必然是要取笑韓兢的。

現在,因為已沒了這個可以取笑的人,他只能搖頭。

封如故不知道韓兢去了哪裏,但他聽說,師父之所以能确認“遺世”完全封閉後的大致位置,是因為一團閃爍不定的“鬼火”。

起先,“鬼火”是幾個尋常村民發現的,他們只将它作為一樁尋常的靈異之事,并未擱在心上。

直到有一名風陵的道友恰巧遇見了這團光,意外發現,這團“鬼火”并不存于此世,而是從彼世中穿透照耀而來,心生疑窦,将消息傳遞上去,才借此尋到“遺世”之地。

這團光,似是在“遺世”內部,有一個人在向外界傳遞消息、指引道路。

至于這傳遞者究竟是誰,便不得而知了。

指月君懷着心事離開後,荊三釵又來了。

他說,他要走了,離開道門,或許以後不會常來風陵,但他一定會來。

封如故知道他緣何離開,是以不多詢問,也不多挽留,只笑着說,上次你送來的煙葉,鎮痛還挺管用的,能不能再送些來?

他的傷痛不僅停留在被剮的皮肉上。魔化的痛楚一旦發作,與油煎火烹相比,也不遑多讓。

這種時候,吸些延胡索制成的竹煙葉,身體和心裏都會好過些。

待封如故身上皮肉在丹藥促生下重新長好、結出醜陋的血痂後,常伯寧開始在他身上動筆繪制封印靈力的七花印。

直到這時,常伯寧才知道,當初被自己驅趕出門的小孩兒究竟是什麽人。

得知真相之後,他後悔不已:“如故,抱歉,我當真不知……我現在即刻派人打聽他的去向,有了消息,馬上接他回來。”

封如故早已從傷愈的荊三釵那裏知道,他家小紅塵安然無恙地入了寒山寺,心中一塊大石也落了地。

“接他回來做什麽?”封如故趴在床上,腰背上皆是未幹水墨留下的淋漓光影,看上去甚是惑人,“讓他跟着一個廢人?我還能教他什麽?”

常伯寧心痛得很:“如故,別這麽說自己。”

“我能給他的,除了一個家,什麽都沒有了。”封如故喃喃呓語,“但是,師兄,你知道嗎,他之所以沒有家,是被魔道所害的。萬一将來,我當真堕魔……我信他會與我一同入魔。”

常伯寧說:“我不會讓你有機會入魔的。況且,就算他願意追随你而去,這也是他所選的路,你不能代他選擇。”

封如故說:“這不該是他選的路。他為了我,根本沒得選。就這樣吧,他已經有了新的家,我該安心的。”

常伯寧抿了抿唇,不再言聲,低頭在他後背上描畫出荷葉的青脈。

他不敢相信,這世上會有另一個願意為封如故不顧一切的人,而封如故又這樣看重、理解與珍視這種不顧一切。

他幾乎有些嫉妒。

“挺好。”封如故捧着一本《法華經》自言自語,“佛學養性,他生在那樣一種地方,天性良善不足,跟我在一起,怕是會被我教養成另一個小道邪。在佛門,他會過得比跟我在一起更好……一定的。”

說到此處,他心中有些感傷,道:“師兄,代我向寒山寺寫一封信吧。……用我的筆跡。”

常伯寧筆鋒一頓:“好。想寫些什麽?”

封如故将臉埋在臂彎之中,思量半晌,道:“……只一句話就好。‘将你從前予我心,付與他人可’。”

他家小紅塵,不應當耽于一人身上。

他有一整個紅塵可以闖蕩,而封如故的世界,從此只剩一處僻靜的院落,一個名叫“靜水流深”的監牢。

師父登仙飛升後,他得了雲中君這一名號,成為了道門最年輕的君長之一。

但這位君長甚至不能輕易走出“靜水流深”,因為不能确定會不會有年輕意氣的弟子想與雲中君切磋劍術。

日光如魚,從東窗游到西窗,他聽着自己的呼吸聲,一坐就是一天。

偶爾他會想,小紅塵是不是就這樣等着他,從日升等到日落。

他很對不起他。

他讓全道門欠下了他的人情,卻獨獨欠了那孩子良多。

只是,封如故瘋了那麽多回,這回瘋不起了。

封如故有勇氣将游紅塵拉出泥沼,卻不願他陪自己跌入另一個深淵。

獨自一個人呆的時間久了,封如故常會想,人會被困死嗎。

因為壓抑,因為孤獨,因為對自己境況的無能為力,他曾發過瘋,砸過東西。

事後靜靜收拾時,封如故知道常師兄站在自己門外,陪了他很久。

自從意識到這點後,封如故便很少再發這樣無所謂的瘋了。

十年光陰,便這樣一日日地過去了。

……

封如故放下煙槍,口中輕霧袅繞而生。

萬般往事從他眼前飛掠而過,又融入煙霧之中,宛如仙音燭中的畫片,故事演完了,熱力散盡了,也就慢慢停了下來。

關不知坐在他面前,仍滿懷期待地等待着一個傳奇故事。

封如故頂着常伯寧的臉,輕描淡寫道:“如故他們在‘遺世’中與魔道相抗,一路鬥法,各有死傷。他們死得多些,我們的人死得少些。不過,如故他們終究是寡不敵衆,被捉了去。如故受了些刑罰,後來被我成功救下了。”

關不知等了半天下文,發現封如故竟沒有再開口的意思,不敢置信地眨眨眼:“……沒了?”

封如故:“沒了。”

關不知:“就這樣簡單?”

封如故:“嗯,的确就是這樣簡單。”

關不知的失望是溢于言表了:“端容君,你這般講故事,沒人愛聽的。”

封如故将煙槍放下,在薄薄的煙霧中看向關不知,誠懇地撒謊道:“可時隔多年,我又去非是親歷,許多細節都忘得差不多了呢。”

關不知可不信這樣的話,猜想端容君是不想細說,又實在好奇,忍不住追問道:“端容君,您……”

被叩響的門扉打斷了他的話。

封如故問:“誰?”

門外傳來一個在局促中強作冷淡的聲音:“我。”

只聽到這個聲音,封如故就忍不住彎了唇角:“你是誰?”

如一竟然忍住了性子,由得封如故調戲:“……貧僧如一。”

封如故清了清嗓子,笑道:“進來吧。”

如一手握一管用來活血化瘀的軟膏,推門而入,恰與關不知撞了個面對面。

關不知還等着聽故事詳情,屁股沒挪窩,只和封如故一同瞧着如一。

如一本是抱着致歉之心而來,未曾想到封如故房中竟還會有旁人。

而封如故只着裏衣迎客,毫不避諱,連腰帶也是随手一斂,系得松松散散,纨绔之态,叫如一恨不得親手替他系好。

如一心頭微澀發酸,道:“這麽晚了,關二山主在此地有何事?”

關不知被問得一頭霧水,左右他也不是他兄長那般講禮之人,徑直反問:“如一居士這麽晚了,在此地又有何事?”

如一立即将那管藥膏藏起,冷淡之餘,卻掩不住發紅的面孔,簡短道:“有事。”

關不知看一眼封如故,發現他正湊趣又促狹地盯着如一藏到身後的手。

見狀,關不知心弦猛然一動,腦中浮現出自己初初進來時,端容君坐立難安的古怪樣子。

今早,如一居士這邊剛一出事,端容君便毫無預兆地到了青陽山,與端容君關系親厚無比的雲中君,還特意剝了一整碗滋陰壯陽的龍眼,都送到了如一居士房中。

還有那管軟膏——

關不知小幅度地吞了一口口水。

……不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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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美 魚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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