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墓中住人
這往事說來, 已有些年頭了。
封如故十二、三歲的時候, 喜愛跑去一處名喚“蠻荒”的境界游玩。
“蠻荒”內流放了上古之時的各類兇獸異人,以及罪大惡極的鬼魔、妖道, 是個精進劍藝、切磋試劍的好去處。
相應的,在這窮山惡水之地,也是兇險四伏,危機無限。
逍遙君給他劃定了一塊地界, 只準他在界內之地游逛,以免遭險。
師父說歸說, 聽不聽就是封如故的事情了。
他極愛自由, 最不喜歡被困囿于一地。
十二歲便已結出金丹的封如故,比他十八歲時還要嚣張無羁,他拿一條白绫,在上寫下“死生有命”四個墨汁淋漓的大字,束在腰間, 肆意在蠻荒地界各處游走,頗不知天高地厚。
他這般肆無忌憚地橫行了一段時日後,不出意料地翻了船。
某日,封如故照例入蠻荒探險, 涉入一處深林, 隐覺身後有異,回頭一望, 黑暗中綠星蟄伏, 宛如螢火, 飄忽明滅,景象甚是祥和寧靜。
然而,撲面而來的腥臊妖氛,叫封如故瞬間炸出了一身白毛汗!
他不敢耽擱,左手立時倒拔出佩劍,劍出如電,蕩開一片雪白劍氣,清出一條通路後,便咬牙直往外奔去。
果然,他方一動,那明滅不定的綠熒便顯出了真容。
一道漆黑矯健的身影自斜刺裏殺出,封如故心念急轉,擡劍抵擋,只聞铿然一聲,一物狠狠咬中他的劍身,封如故只覺手腕被震得一酥,長劍竟脫手落下!
妖狼,成群的妖狼,接二連三自暗夜中躍出,直追封如故!
此邪物毛發如同鋼刷,根根倒豎,足可梳下人的骨肉,且向來成群行動,默契十足,對付起來極其吃力,就算是修為比他高出一線的常伯寧在此處,也只會選擇退避三舍,不肯輕觸此等黴頭。
雖說是死生有命,但真到了生死關頭,封如故可沒打算認這個命。
來不及撿回佩劍,他拔足往蠻荒之門的出口奔去。
失了佩劍,就無法再禦劍,他的修為也未到能夠憑風而行的地步,因此行進速度受了大大的阻礙。
途中,封如故拼命回想縮地之術的口訣,一時未果。
逃出密林後,便是一片陰風慘慘的廣袤沙漠,暮色蒼然間,荒寂生煙,上下俱黃,自成一片天地。
封如故無心欣賞此等壯闊之景,畢竟身後群狼早已餓瘋了,一心想将他瓜分,竟從林中一路追出,咬在身後,片刻不停。
封如故一路奔走,一心關注身後狀況,再一扭頭,發現距他不遠處竟立着兩塊青石碑面,就像是千裏荒漠有感于自己的孤獨,自由生長出的圖騰。
這一雙凄墳并肩落在大漠西北方,仿佛自上古之時便雙雙佇立于此,共賞蠻荒長日。
封如故無意驚擾故去之人,擡袖舉手,向身後狠狠甩出一道劍氣。
可惜,他的劍指修煉未到火候,一指過去,也只挫了頭狼的些許銳氣,阻緩了片刻它前行的腳步。
受此挑釁,頭狼周身寒芒爆射,一甩頭,數枚細針似的狼毫蹭着封如故頭臉,劃蹭而過,将他的脖頸劃出了一點血跡。
封如故心裏暗暗叫苦,正欲擡步奔走,奇遇陡現。
從那雙墳的左側一墓中,突兀地傳來一道清冷人聲:“‘吾佩真符,役使萬靈,上升三境,去合帝城。急急如律令’。”
封如故剎住腳步,以為自己聽岔了。
可那聲音确鑿地是從墓中傳來的。
因為墓中人很快又開了口:“若不想死,照此訣誦念,将靈力彙于指尖,繪陣法。乾一巽五,震四坤八……”
封如故被追得急了,顧不得思考此人為何幫助自己,又為何只出嘴不出力,只乖乖依他所言,在淩空中急急虛畫出陣符來。
陣符既成,金光大散,宛如天倒流瀑,直彙地面。
等到繪制完畢,封如故才依稀想起,這陣法似乎名喚“萬靈咒”,抑或是“役萬靈咒”。
蠻荒之地向來不缺冤魂,更何況封如故遭此逼命危機,靈力用得毫無保留,效果也是顯著,剎那間,十幾雙陰慘慘的骨手破土而出,嗅到腐爛的活氣後,更是瘋狂,從荒土中拱出,與妖狼絞殺在了一處。
封如故乃用咒之人,自是不會被自己召出的屍靈所害,他躲在墓碑後面,看着眼前殘殺之景,心裏暗暗反思着自己在這次短兵相接中表現出的種種不足。
待他反省完畢,戰事也接近了尾聲。
妖狼發現這些屍靈不知痛,不願多添損傷,便搶走了幾塊尚帶着腐肉的骨殖,留下了一具被扯得四肢零落的同伴屍首,不甚滿意地轉身再度遁入密林。
封如故一掌拍散空中懸符,那些正好奇翻撿着妖狼斷爪殘軀的惡骨,便紛紛失去了靈力來源,垮散一地,惡臭難當。
封如故看向自己懷抱着的墓碑,用靈力悄悄滲入土壤,以此相試,得出的結論是墓中毫無仙靈之氣。
說話人非仙非魔,非鬼非妖,偏又被埋在這蠻荒黃土之下,簡直像是一個跳出了六道輪回之中的怪人。
不知是狂風濫沙抹平了他的碑文,還是立碑之人不願留下自己的信息,墓碑之上空空蕩蕩,并不知此人生前身後之事,連他的姓名也被隐去,不可考證。
封如故向來心大,幾番吐息間,驚魂便已平複。
他撩袍單膝跪于墳前:“多謝恩公……前輩救命之恩。”
墓內前輩顯然是個寡言之人,一字不出,低低“嗯”過一聲便罷。
封如故從合抱的雙手間睜了眼睛,微歪了歪頭:“前輩為何救我?”
墓中人沉吟片刻,反問他道:“……風陵之人?”
封如故訝然,又想到自己方才動用的劍指,确是風陵劍法的路數,便乖乖應答:“是。”
墓中人再問:“劍法是行之所傳吧?”
“行之”乃是師父逍遙君俗家名字。
封如故低下頭,心中閃過諸般愛恨情仇的猜測:“是。”
墓中人說:“那就救對了。”
在這之後,他一字不再出。
墳前寂然一片,好像從一開始便是這樣靜的,靜到讓人疑心,剛才的激戰、對話和符咒,不過是一場幻夢。
封如故将被他喚醒的屍首重新掩埋,拈香長拜幾回,謝了驚屍之罪,又将随身之物點了一點,放了一只異香彌漫的佛手在他墳前,虔誠地拜了一拜。
從那之後,他凡到蠻荒歷練,必然會帶些瓜果前來供奉恩公。
只是那墓中人再沒同他說過話。
封如故也不知他是離開此地了,還是一直居于墓中。
若是後者的話,這大漠長風,點滴漏聲,他到底聽了幾時,又還将聽多久呢?
師父飛升之後,封如故又被封住全部靈脈,便不再前來拜谒,只在偶爾想起時,唏噓一二。
連他自己都沒想到,自己這等不修陣法之人,會将這句役萬靈咒的口訣記得如此清楚。
……
既然師兄問起,封如故便向常伯寧講述了這段往事。
常伯寧聽得很是用心,好像是要把封如故的每個字都記住,往心裏藏去。
他認真的樣子把封如故都逗樂了:“師兄,我們不過是閑聊天,你不用搞得跟聽課受訓一樣吧?”
常伯寧說:“我們很久沒有這樣談過話了。”
封如故取笑他:“我離山才多久啊?”
常伯寧微微低了眉眼:“十幾年了,你只講和……那人相關的事情。許多你自己的事情,你再沒對我提過半句。”
封如故一怔,繼而哈哈大笑:“師兄啊師兄,你怎麽一腔小兒女心思?”
常伯寧被他笑得挂不住臉,又忍不住想看他笑顏。他說不出這是什麽奇異的心思,便只好紅着一張臉,專注地看他。
封如故不疑有他,單臂勾搭上常伯寧的肩膀:“我的好師兄啊,等諸事了結了,我就和你抵足而眠,談上整整一夜,把我所有的心事都說與你聽,好不好?”
常伯寧點點頭,将盛滿血的玉瓶斂在掌心:“如故,你且在此處休息吧,我去施術。”
封如故挑眉:“師兄,這是我的仇。”
“你的仇便也是我的。”常伯寧凝眉,“如故,你切不可妄動靈力,一切交給我便是。”
封如故搭在常伯寧肩上的手緊了緊。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身上已開了兩朵半的花。
在劍川時,他之所以隐瞞了花開之事,是因為他不想再這樣堅持下去了。
如果不是師兄突然造訪,如果不是如一中了那怪毒,現在,封如故怕是已經無所顧忌地沖破七花,堕入魔道了。
他遇到的墓中人,定是跌入了萬丈迷津,難以自渡,才會一輩子将自己囚在一個地方。
可他不是墓中人,他是封如故!
被丁酉囚起時,他的胸臆中仍有山川流水,高岸深谷。
被師父他們救下後,他便只剩下一個孤獨的靜水流深。
十年來,一道一道枷鎖加諸在他身上,其中一道枷鎖,便名為常伯寧。
師兄以七花印徹底封住了他的自由。
而現在,唐刀客要替他砸碎這道鎖。
就算中了那唐刀客的計,落入他的彀中,那又如何?
不過是叫師兄傷心罷了,不過是叫他多年保護自己的心血付諸東流罷了,不過是叫風陵師門和自己一道蒙羞,背負窩藏魔道的罪名罷了。
萬千惡毒的話在他舌尖湧動,争先恐後,急于湧出。
“……那我一輩子就這樣了嗎?”
“師兄,你知道嗎,你就是我的鎖,我真想砸掉這道鎖。”
“我不用你管,我早已經長大,我愛去哪裏便去哪裏,愛做什麽樣的人便做什麽樣的人。”
然而,話語到了嘴邊,最終變成了一聲懶洋洋的撒嬌。
封如故:“好,如故不中用,那一切就仰賴師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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