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三十三回
李東庭在幼年時,西南多地曾遭遇大水,水過之後,瘟疫泛濫,當時他的父親雖也全力撲救,但每天依然不斷有人病死,直到半年後,天氣轉為嚴寒,那場瘟疫才漸漸消退。過後統計,當時昆州死亡人口兩千有餘,至于別的地方,病死人數更是觸目驚心。
除了李東林外,他原本還有一個妹妹的。那個幼妹就是死于當年那場瘟疫。
正是因為這段經歷,令他對濮寨的疫情分外重視。雖然那日因有別事先行返回龍城了,但每日都有濮子寨的消息自林知縣處至他案前,得知自那個梅氏着手治控後,疫情便未再蔓延,病患的情況也逐漸好轉,這才有些放心下來。轉眼七八天過去了,派出去找李東林的人數日前傳來消息,說二爺似乎在馬平縣露了下臉,但很快就又不見了人影。李東庭将手邊其餘事處理完,趁着盤雲土司苗家人還未抵達的這幾天抽得出空,動身親自再次去往濮寨。為節省路上時間,他只帶了兩個随從兼程趕路,快馬經過一個晝夜,今日早間便抵達了濮寨。稍作休息後,随意走了幾處地方,見寨中面目比之上次所見煥然一新,屋前院後,無不整饬的幹幹淨淨,道路灑了生石灰。随後又來到集中病人醫治的倉房前,他待進去,他府上的一個醫士卻十分為難,誠惶誠恐地道:“大人,梅氏再三說,這病會通過呼吸唾沫傳揚,若手有碰觸,不洗幹淨,也有可能染病,故這裏頭不好随意進出人。大人身體貴重,小人鬥膽懇請大人在此停步。”
李東庭停了下來,問了些情況,得知已有小半人痊愈相繼離開,這兩日新發病被送進去的也日益減少,點了點頭,看了眼裏面,問道:“梅氏可在裏頭?”
醫士道:“一個時辰前,她說去寨口給個女娃看病,還沒回。”
李東庭沉吟了下,問清所在,叫酋長和随從不必同行,自己轉身獨自往寨口去。
他今日過來,除了巡視疫病撲救情況外,另還有件私事想找梅錦說。
盤雲土司父女不日便到,李東林卻遲遲找不到人,李府君十分焦急,昨日在他面前又提了一回,詢問是否因了東林另有中意之人的緣故,這才不願結這門親。
李東庭當時隐瞞了下來,推說不知。
他确實不大想讓自己母親知道弟弟挂心于馬平縣梅氏的事。
雖然他與這梅氏總共也只見過三次面,但憑了這婦人給他的直覺,這事十有*只是自己弟弟剃頭擔子一頭熱起來的。
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梅氏雖然年紀不大,身份也低,但李東庭內心對她卻生出了一絲即便面對男人也少有的罕見的敬重,為免自己母親知道後會對她生出什麽誤會,所以當時不假思索地便遮瞞了下來。過後他疑心東林是否聽到了梅氏這會兒就在濮寨裏的消息,是以又跟她而來,恐他做事不計分寸,所以方才也不要別人跟随,自己找過去,想尋她試探一下。倘若這兩日東林确實來了這裏,又對她有所打擾,他或許是該考慮要出手制止自己這個弟弟的荒唐舉動了。
……
李東庭循着路來到了通往寨口的那條闊溪邊,向路過的一個寨民問了方向,正要過石墩到對岸,忽然留意到不遠處那座磨坊門口的地上放了個箱,再看一眼,認出是梅氏時常随身攜帶的那只,腳步略作停頓,便朝磨坊走了過去。到了半開着的門口,往裏看了一眼,角落光線雖有些暗,但仍一眼便看到她正蜷着腿坐在一只小凳子上,背靠着牆角,頭微微歪着,閉着眼睛竟似睡了過去。
李東庭十分意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過來。
倉房那邊病人衆多,雖然已經有人在旁幫着,但連續多日的忙碌,想必令她十分疲倦。只是略有些不解,為何她會坐在這個破舊的磨坊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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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睡得似乎很沉,身子蜷在牆角,眼下微微泛出一圈陰影,倦容明顯。李東庭注視了她一會兒,有些不忍叫醒,站在門口躊躇了下,最後決定到邊上暫時避一下,順道也替她守着,等她醒了再說,便伸手将門輕輕帶了過來,要關上時,眼風掃到磨坊中間的磨盤,手一頓。
一條在本地并不算罕見的俗稱為“佛指甲”的五步蛇正沿着磨盤中間的凹槽游了出來,又順着磨盤邊緣下了地。蛇信仿佛探到了來自人身上的熱氣,慢慢地朝她游了過去,而她渾然未覺,依然沉沉睡着。
李東庭立刻朝她走去,在那條五步蛇快要游到她腳邊的時候,俯身下去一把捏住七寸抄了起來。
她似乎有所覺察,微微動了動身子,一雙秀氣的眉也随之蹙了蹙。李東庭見她睫毛微顫,似乎快要睜開眼睛,整個人突地竟緊張了起來,心也随之跳了一下,不知為何,竟然有些不想讓她看到自己就在這裏,忙轉身往外去,到了門口,卻瞥見一個與自己弟弟年齡相仿的漢人少年正朝磨坊快步跑來,口中喊着“錦娘,錦娘,你在裏頭嗎?”
李東庭的腳步再次一個停頓。
他此前沒見過裴長青,但出于直覺,以及這少年呼喚她名字時的那種神情和語氣,他立刻猜到這便應是她丈夫裴長青了。
此刻過去後,即便很久很久了,每當李東庭回想起這一幕,他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何當時竟選擇了最不應該的藏跡。他其實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出去,告訴屋內正沉沉入睡的這女子的丈夫,他只是在裏頭看到了一條毒蛇,不想她遭受可能的被蛇咬的危險或者驚吓,所以才進去的。
但——就在此刻,當他發現門後牆邊正好堆了一疊可以藏住一個人的草垛時,完全出于下意識的,他迅速轉身,隐到了後面,想等他們走了,自己再離開。
……
裴長青方才剛趕到了濮寨,在倉房裏沒見到梅錦,知道她去了寨口給人看病,便也過來了。到了附近向人打聽,恰好有人說看到她片刻前似乎來過,便一路找了過來。
裴長青跑到磨坊前,看到梅錦方才因為沉重而放在了門口的醫箱,知她應在裏頭,興高采烈地跑了過來,一把推開了門。
方才李東庭進來抓蛇時,梅錦迷迷糊糊覺得身畔似乎有什麽動靜,只是因為太困,一時沒全醒來,被裴長青這樣咣當一聲推開門,立刻醒了過來,睜開眼睛。
“錦娘,你果然在這裏!”裴長青見她坐在牆角睡了過去,驚訝地沖到了她邊上,“你怎睡了過去?”
梅錦見他突然到來,揉了揉眼睛,臉上露出微笑,道:“方才我只是過來想稍坐坐了下,沒想到竟睡着了……你怎來了?”
“我回去跟我娘說了,娘不放心你一個人在這裏,我也不放心,所以我來陪你。娘說了,她自己在家沒關系,叫你別記挂。等這裏事情什麽時候完了,我再和你一道回去。”
梅錦哦了聲,扶着牆慢慢站起來,試着走了一步路,比方才好些了,但腳腕還是有些疼。裴長青見她姿勢僵硬,問道:“你怎麽了?”
梅錦笑着搖了搖頭,“方才我過石墩,不小心竟崴了下腳,見這裏有坐的地方,所以進來坐了一會兒。沒事了,我們慢慢走回去便可。”
裴長青一下急了,竟将她整個人抱了起來,快步走到磨盤邊,吹掉磨盤上的灰塵,又用自己袖子擦了擦,才将她放坐了上去。
梅錦有些驚訝,睜大眼睛看着他。
“我看看有沒崴着,”裴長青蹲到她面前,托起她那只崴了的腳,小心翼翼地幫她除去鞋襪,試着輕輕轉動腳腕,口中道,“傷筋動骨一百天,你雖只是崴了下腳,但也要小心。上回長喜跟你一樣也是崴了腳脖子,當時沒什麽,過兩天腫的成了發面饅頭!”
梅錦看着他低頭一臉認真的樣子,不再拒絕。
“很疼嗎?”裴長青擡頭看向她問道。
“不怎麽疼了。”梅錦抿了抿嘴角。
“那就好,”他仿佛松了口氣,“我再幫你揉揉。”他說着,便單膝跪在地上,将梅錦的那只赤腳放到自己膝上,讓她踩着,然後開始替她輕輕揉捏起關節,他又懂得什麽推拿之法?手勢拙笨,倒弄的梅錦腳心一陣發癢,忍不住縮了縮腳趾,嗤的笑了出來,道:“好了,好了,我已經好多了。”
裴長青聽她笑,停下揉捏動作,呆呆看着她那只裸着五個腳趾緊緊蜷了起來的腳,忽然不說話了,呼吸漸漸也沉了起來。
“怎麽了?”梅錦問,“這麽看我的腳做什麽?”
“錦娘……你……”裴長青吃吃地道,“你的腳真好看……”
也真好摸。他在心裏想了一句,卻沒敢說出口。
梅錦的腳生的确實小巧玲珑,腳趾圓圓,頭頂此刻又恰好有道日光從破屋頂的一個孔裏漏下來,投射到她腳背上,白得有點晃眼。
梅錦有些沒法理解女性光腳對于男人的誘惑力,忍不住笑了起來,将腳從他手上抽離,擡高自己端詳了一眼,“真的那麽好看?”
“真的!不止你的腳……”
裴長青不敢再看她那只白晃晃的腳,臉漲得通紅,擡眼看着她,“還有你人,你人也長的那麽好看!”
梅錦一愣,再次笑了,“多謝你贊我。我知道,我可不是什麽美人。”
“不是!是你真的好看!剛一開始沒覺得,越看越好看!”裴長青有點急眉赤眼地辯解,“我說的是真心話!”
梅錦笑道:“好吧,你說好看就好看……”
她話還沒說完,裴長青突然站了起來緊緊地抱住了她。
梅錦被他猝不及防地抱住,一驚,渾身先是一僵,繼而覺到他面紅耳赤,呼吸急促,身上也滾燙,頓時明白了過來,停了下,在他耳畔柔聲道:“長青,你先松開我可以嗎?”
裴長青慢慢松開她,後退了一步,不敢和她對視,臉漲得通紅,仿佛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般站在她面前,口中嗫嚅道:“錦娘,我……我不是故意的,方才我……實在忍不住……”
梅錦輕輕咳了一聲,低聲道:“沒關系。我知道的,”她躊躇了下,終于道,“……難為你睡了這麽久的地鋪。我也想過我們的事。等這邊的事完了,回去後,也是該把你地鋪收了。”
裴長青起先仿佛沒有聽懂,站在那裏愣了片刻,這才明白過來,眼中驀地放出光彩,喜不自勝地在原地打了兩個轉,“好的,好的!我回去了就收地鋪!錦娘,你真好!”
梅錦笑了笑,“長青,往後我們就是長久夫妻了。我知道你是好人,但下回你若再遇到這樣的事,不要這麽魯莽行事,自己若拿不定主意,回來可以先和我商量。這次算是運氣好,就這麽解決了,否則會很麻煩。你把人搶走了,濮子人絕不會這麽輕易放過的!”
裴長青面露羞愧,嗯了聲,“我記住了。這次全虧了你。下次我定不會再這樣了,有事情一定先和你商量!”
梅錦也知人的秉性不可能一時便改。但他有這心,她需要的,或許是耐心。
她點了點頭,看了眼外頭,“我們回去吧。我離開有些時候了,怕人找。”
裴長青急忙點頭,複蹲下身幫她重新穿好鞋襪,又将她抱了下來,輕輕放到地上,道:“你能走路嗎?要是還疼,我背你回去。”
梅錦笑着搖頭:“我哪來的那麽嬌氣,還要你背我?沒事了,走慢些就是。”
裴長青扶着她走了出去,背起門口的那個藥箱,兩人低聲說着話,慢慢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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