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南有嘉魚

蘆臺之上,雪域的景色遍收眼底,暗雲下一片白茫茫,寒冰九道的屋舍星點點地散落在山腳下,冷寂寂的,更遠處的白雪,早已被黑暗吞噬了。

蘆臺殿向來是雪劍門議事之所,正殿中四角升起炭盆,炭鉗添了許多濺着火星子的新炭,一霎便滿殿內暖氣生煙,令人和暖了許多。

連映雪自然是坐在首位錦榻之上,她輕輕喝一口暖茶,忽不在意間輕輕吩咐道:“偏殿置了馬車和屍首,就不要生炭火了,冰些反而存屍容易。”

自然有雪劍門弟子依命行事,說完她忽而又皺皺眉,這半多時刻等候,這四大劍莊的莊主怎還不曾到,她雖是這般想了想,但卻并不命人前去催請,只道:

“珠兒,你多備些好茶,他們四位都是極挑剔的。”

正這時,遠遠的聽見有人踏雪歌來,依稀唱道:

“有道是人不風流枉少年,

風流少年時,

笑看浮生變。

神仙府裏賽神仙,

談笑江湖間。

誰不說亂世風雲出我輩,

風雲出我輩,

金戈峥嵘歸,

酒不醉人人自醉,

暖帳芙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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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梅念故人,

別離傷幽腸。

冥冥眷紅塵,

姻緣最無常。”

那歌聲仿佛拾階而上,愈來愈近,只聽一聲通傳,雪劍門蘆臺侍者将殿門上的暖簾挑開,一陣冷風卷着雪花粒子吹了進來,緩步邁進來一位拎提着玲珑青瓷小燈的年輕男子。只見這男子穿着雪劍門一式的雲紋錦衣,外頭卻罩了件狐皮夾襖,細細白狐毛輕輕吹動,襯得他唇紅齒白,別樣風流倜傥,眉眼挑動,滿是玩世不恭。

他擡頭看連映雪,笑道:

“你竟還活着。”

這話這樣唐突,可由他說來卻別樣的親昵,笑意漫漫,将手中的小燈呈上,又道:

“我這小小的見面禮倒也沒白備。”

連映雪看他一眼,只笑道:

“我以為你浪跡天涯,多年未見,會備些貴重之物呢。”

“貴重的你也不是沒瞧過,仔細看,我這可是新式樣。”說着他一位大步上前來,便俯身湊近了她,指點道:

“我這燈裏可伫着從極險的山峰中采出的陳鹽,這鹽也不尋常,須用這南海的夜明珠催發,才能漸漸發散,醒人心神呢。”

說着他撥弄那燈裏的機括,一霎燈影如萬點流星一樣從青瓷镂空中散逸出來,說不出的輕柔,漸漸果真似有股清淡香氣,連映雪淡淡一笑,便道了聲“果然是好東西”,再命光兒收妥了回去置在冷寒閣內。

那年輕公子似是極為滿意,四目環顧,只頭一回疑道:

“白藥師呢?旁的三大劍莊的莊主呢?怎麽你一人在此處,難不成你要獨獨賞雪不成?”

連映雪見他裝起傻來,只淡淡一笑,不再多語,光珠二婢卻道:

“門主號令,只有踏雪莊主您才肯賞臉前來。”

原來這位年輕公子即是雪劍門四大劍莊的一位莊主,但見他輕輕一笑,哪壺不開提哪壺道:

“這些年不見,你倆跟我倒生份了,從前不是哥哥長哥哥短,怎麽今日喊起莊主來?”

光珠二婢聽了不由低頭羞笑,輕輕喊道:“賢哥哥。”

踏雪山莊莊主姓甘名賢,卻是四位莊主中最不賢的,常年不在雪域,只知四處游山玩水,但踏雪山莊終究沒出過什麽亂子,大家也就少費心思管他,而連映雪不在雪劍門這幾年,他亦不曾回來,門中形勢變化,他卻似完全不曉得一般,只仍那一副閑人模樣。

正調笑間,那門外依次高聲通傳,暖簾開了,來了三位皆是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只見他們皆是着一身黑袍,進門只抱拳大概朝門主見了禮,便依次坐下了。

連映雪瞧在眼裏,曉得當年選繼任門主,這三人本就是偏幫白無恤的,若不是她以雪劍門門主嫡傳的劍法武功強壓住聲勢,恐怕未必輪得到她當門主。至于甘賢這個人,向來是不理大事的,真要問他,他定是東倒西歪,牆頭草般惱人,大概這也是白無恤不愛結交他的緣由了。甘賢見諸位已落座,他便也依位坐下,光珠二婢忙依依奉上好茶。

一杯茶飲畢,連映雪淡然道:

"想必四位門主都已派人查看過今日寒冰九道上的女屍?"

問雪山莊莊主姓雷,名天,長須赤臉,最是性子急,大咧咧答道:

"門主怎麽羅嗦起來,雪劍門弟子素日同吃同坐,怎會無人認領?"

連映雪不以為忤,只軟和道:

“既如此,那中原來的貴客皆是下榻在四位莊主的劍莊內,平日也有人打理飲食,各自莊內可有人見過這位女子?”

那雷天一時答不上來,卻見另一位清瘦白淨的莊主,緩緩答道:

“大門派的女眷随從,不下百數,且常常各自打理飲食,我等也未必管得那麽仔細,若管仔細了,豈不是反落得待客如防賊的名聲?”

連映雪目光掃向這位訪雪莊莊主秦落,道:

“倒是我失察了,既然四位莊主都無頭緒,那可有人認出這馬車可是我雪劍門的?那原本駕車的駿馬可有人追回?”

一直默不作聲的融雪山莊莊主傅素安穩坐交椅上,聲極沉靜道:“門主所想,我等早已想到了,只是那馬奔向雪域中,荒雪茫茫,恐怕早已力竭凍死,至于馬車,定不是我雪劍門的。”

連映雪聽出些眉目,道:“莫非傅莊主看出些端倪?”

傅素安不急不忙,徐徐答道:“門主可看出那馬車車轅上有一掌痕烙印,乃高手內力所成。”

“确是有一掌印,只是如何從掌印就可看出這馬車不是我雪劍門的,我倒不通了,不知傅莊主有何見教?”

傅素安冷笑道:“我一老巧哪敢在才智卓絕的門主眼前班門弄斧。”話畢,傅素安再不願多說一句,只專注飲茶,連映雪知他故意考教她,不由輕笑一聲,道:

“适才在寒冰九道上,我瞥過那車轅上的掌印一眼,不像是殺人比武的掌印,只因他那一掌不重不輕,若真要奪人性命,定會再用上幾分氣力。”連映雪話微微一頓,不由看向甘賢一眼,只見他隔岸觀火正觀得熱鬧,滿臉笑盈盈瞧着她,似有好戲一般,她不由笑道:

“踏雪莊主見多識廣,想必成竹在胸?”

甘賢放下茶杯,忽立起身來,三擊掌喝彩般,又抱拳朝諸位作了揖,大笑道:“幾年不見,諸位這虛與逶迤的功夫又深厚了許多。”

甘賢這一諷刺,三位莊主面上便有些不好看,連映雪卻仍是淡淡笑容。早知他乖張,想不到如今更乖張,只得圓場道:

“甘莊主想必在外游歷奔波辛苦,不如先回莊內歇息,此處我自然會與三位莊主議事。”

甘賢見連映雪這等好心,不由道:“映雪兒果然還是這樣解人心事,那我怎麽好意思讓你獨自發愁呢,”說着他又轉向傅素安,笑道:“傅莊主你也莫要拐彎抹角了,那一掌印打的不偏不倚,又不是奪命掌,豈不多餘?明眼人一瞧便知,那掌印不過是為了遮掩馬車上烙下的門派徽記罷了。”

甘賢攤掌一笑,又旋過身子朝光珠二婢道:

“二位妹妹覺得如何?”

光珠二婢不由得掩袖輕笑,只見甘賢又道:

“既是大門派的馬車,想必大家又要問這馬車為何無人認領,依我之見嘛,恐怕是家醜不可外揚之意。”甘賢瞧了三位莊主一眼,又自問自答道:“哎哎,三位莊主想必又要問,既要遮掩,這女屍怎麽會被抛在這最顯眼的寒冰九道上?”

甘賢嘿然道:“那是因着有人原本打算趁雪夜抛屍,誰料馬車在寒冰九道上失了足,摔了出去,這響動立時要招了人來,只好急忙忙将門派徽記用掌力除去,而那女屍,自然就和馬車一塊被留在了道上。”

連映雪看甘賢一番演說,甚是自得其樂,不由微微笑道:

“諸位莊主以為如何?”

雷田最為實在,聲如洪鐘道:

“他奶奶的有些道理!那接着當如何?總不能任這大門派的龜兒子把燙手山芋往我們雪劍門扔吧?”

連映雪剛要答話,卻見融雪莊主傅素安起身道:

“甘莊主高才,我等才智昏庸,在此處反而添了亂,且各自莊內雜務頗多,實在抽不開身,此事只能請門主多勞了。”

訪劍莊主秦落也附和推委,連映雪早料到有此着,不惱不急,只淡淡笑道:

“既如此,有勞幾位莊主奔走了這趟,各莊內事務還倚仗諸位了。”

“豈敢豈敢。”那兩位莊主依言就起身而走,雷田與他們一夥,雖有些好奇心性,但也仍是依言離去,殿內只留下肆意鬧了一場的甘賢,雲淡風輕對連映雪道:

“老頭子都走了,這事也該擱一擱,我才趕回來,你且陪我去萬梅小築那賞賞梅罷。”

“你惹惱了他們,就為了清清靜靜賞梅?”連映雪從座榻起身來,與甘賢相視一笑,仿佛盡在不言中,她只得轉過話頭,柔柔道:“賞梅可以,但我一樁好事托付給你。”

“你的好事不會是讓我為美人剖腹揉腸吧?”甘賢早知連映雪本性,光珠二婢聽了不由撲哧失笑,連映雪道:

“知我者,非你莫屬,有勞你替我驗美人屍骨,你從前就愛香豔奇譚,這難道不算是好事?”

甘賢閉緊了嘴,臉色為難道:“這哪能算是件好事,我實難從命,除非,除非有光珠二婢相陪……”

連映雪笑道:“小小請求,自然成全。”

光珠二婢連聲叫苦,甘賢卻滿臉笑意道:“那我就勉為其難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的甜(雷田)辣(秦落)鹹(甘賢)酸(傅素安)四位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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