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重璧之臺

冷寒閣內,甘賢送來的青瓷镂空小燈攜流光悠悠轉動,連映雪看得癡了,又見光兒端來的一碗參湯,只慢慢飲了下去。

她心裏想起從前顧為川在窯洞大病之時,她也曾留連藥店,妄想用區區幾枚銅錢買只大補的人參,但她實在對着那實誠的老掌櫃說不出口,她更怕藥店的夥計惱了打斷她的腿,她只能傻傻坐在藥店外頭,從日出坐到天黑,直到怕顧為川在家餓死,才在日落時不情不願地回去做飯。

第二日大清早,她又跑到了藥店門口,在外頭整整又坐了一日,晚上回去時,氣虛的顧為川問她這幾日去了哪裏,她顧左右而言它,就是不肯說實話。

如是第三天,連映雪終于在藥店外頭等來了買參的客人,她鬼鬼祟祟跟在人家後頭,直到了鎮上的王大戶家。她坐在王大戶家的後門外頭,又是一整日,直等到太陽落山了,她也沒回去給顧為川做飯,只是眼巴巴盯着那門縫,固執極了。

終于,她等到了王大戶家的下人出來倒藥渣,倒藥渣素來有規矩,須倒到道上去,讓踏過的行人帶走病氣,連映雪早料到此節,所以才在外頭一直等着。

她眼巴巴看見那下人将剩藥渣灑在黃泥土道上,眼尖尖地瞧見了混雜在其中的一片片的人參,只趁着那下人扭身進屋一關門,她就連忙一片片從塵泥裏拾了起來,包進了手絹裏,這才飛一般奔回了窯洞。

窯洞裏黑漆漆的一片,連映雪點亮了油燈,一點點豆光,照見床上的顧為川,他那時體弱性嬌,又餓了一整天,只忍耐着問道:“你去哪了?”語氣中忍不住一股依戀之情,連映雪那時只将他當成牲口看,牲口戀主是沒辦法的事,尤其是在這牲口一天沒喂食的時候。

連映雪一邊熬粥,一邊大咧咧撒謊道:“我在鎮上的王大戶家謀了份好差事,工錢多得很,這幾天幹活太忙了,所以回來晚了,哦 ,我還跟帳房混熟了,他預支了好些工錢給我,我用那錢給你買了一根手臂那麽粗的人參,手臂那麽粗的人參你一定沒見過吧?”

顧為川确實沒見過那麽粗的人參,他想,那麽粗的人參得長幾萬年吧,她撒起謊來真的很淺薄,但仿佛淺薄也有淺薄的憨厚可愛,所以他很承情地驚訝道:

“那麽大的人參一定很貴吧,這幾天辛苦你了。”

“還行,等我把這人參給你熬進粥裏。”連映雪一面陪他說着話兒,一面将那參片渣洗淨了黃泥土,然後頗為慎重地下進了稀拉拉的粥裏,火燒得呼呼地旺,一霎端出碗參味淡極了的白粥,還跟獻寶一般送到了顧為川跟前。

顧為川喝得很是感動,只是竈火熄了,油燈又太暗了,連映雪不曉得他那時面色沉重雙眼泛紅,到底有沒有掉下眼淚,她現在仔細回想,應該是沒有罷,從崖上掉下來傷得那樣重都不見他哼過一聲,一碗清淡的參粥,恐怕也不見得能令男兒淚輕彈。

連映雪想得越發癡了,指尖輕輕拈上那青瓷上流動的花紋,纏枝蓮、并蒂花,她的心裏從來只有他,那謝小姐,呵,她曉得謝小姐的心意,那看似不露痕跡,一點點對顧夫人的故作關懷,無非是讓顧為川承她的情罷了。只是那時連映雪終究輸些底氣,以至于輕易被謝小姐得逞,顧夫人離家出走,只稱了謝小姐的心。

可如今,她已不是當初的顧夫人,她是這雪域的主人,她可以輕易操縱旁人的生死,她要報複他的多情!報複他顧她時不能心無旁骛!

連映雪想清楚了,淡淡對光兒道:

“光兒,你去熬碗稀粥,再加幾片煮得淡而無味的人參,務必親自送到顧為川手上,他若問起,就說是我的意思。”光兒不解其意,待要再問,連映雪只道:"我自有用意,你送完粥,私下請謝家小姐謝婉之來冷寒閣一敘。"光兒聽到此句,想起小姐從前的境遇,不由問道:"小姐,你若要她難堪,光兒出馬就可了,何必讓她髒了冷寒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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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映雪聽了不由一笑,道:“你忘了,我最愛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雖則小家子氣了些,但做人,尤其是做女人,小家子氣些又有何妨?”

光兒曉得小姐是動了心思了,會意笑着應好,匆匆就退出了冷寒閣,張羅去了。

不多時,謝婉之就被光兒請來了冷寒閣,邁進閣內的謝婉之一邊暗暗觀察此處的雅致陳設,一邊滿腹狐疑,不知這雪劍門的門主相邀到底是何用意?

這冷寒閣分東西兩閣,連映雪只将謝婉之晾在東閣,并不親自去見,倒派了珠兒去和她說話,問來問去,故意提起從前的顧夫人,由頭不過是與自家小姐同名同姓,刻意纏住她說話罷了。

而連映雪素妝穩坐西廂,只閑閑地品弄新茶,她有大把大把的時光來追憶過去,只是事隔良久,她竟不知記憶中的人,到底是不是她相識的那個,仿佛時光能像織綿一樣斬成段匹,有一段錦繡年華鴛鴦夢,夢中他極好極好,每一霎都令她目眩神迷,再一段,像素錦滴血,氲出大片大片的傷心絕望,最後這一段,是漂白的薄紗,朦朦胧胧霧氣缭繞,所有的往事竟都不像真的,快樂不是真的,徹骨的疼也不是真的,統共成了灰色的前塵舊事,令人麻木。

她這麽一怔,眼角忽然沁出淚來,她拿絹帕匆匆拭幹了,正這時,光兒在門外通報道:“顧公子求見。”連映雪一霎有些恍惚,醒來時只聽見自己從容不迫的聲音道:“請顧公子進來說話。”

她聽見門吱呦推開的聲音,這是她和他頭一回單獨相處,但她曉得,東閣的看客已經請好,她只須盡力唱戲便可。

再擡頭,她看見顧為川邁進門來,立在她眼前,神情頗為複雜地看着她,一個好好的大男人,偏偏欲言又止,連映雪不由在心底生出一絲厭惡,男人或許天生如此怪異,失去時戀戀不舍故作深情,得到時視若尋常,明明就要和別的女人要成親了,卻還會因為一碗參粥冒雪趕來。

連映雪并不起身,只明知故問道:

“不知顧公子前來所為何事?莫非是案子有了進展?”

顧為川定定看着她,他察看她的一舉一動,一颦一笑,像在等待她露出破綻一般,連映雪并不懼他,她已是脫胎換骨另一個人。她淡淡笑道:

“看來顧公子并無要事,雪夜無聊,不妨稍坐片刻,說些家常也好。”

顧為川無法拒絕眼前的人,這個神秘的女人,他坐上長榻,終于開口道:“多謝連姑娘送的參湯。”

連映雪笑而不答,只問道:

“聽聞顧夫人與妾身同名同姓,妾身一直有些好奇,不知顧夫人是何等品性之人,又是哪家的閨秀,能得顧公子青睐?”

顧為川默不作聲,他原本有一霎的狂喜、渺茫的希望,只是在連映雪這三言兩語間漸漸熄滅,他恢複了沉穩,靜靜作答:

“她是個孤兒,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就是孤身一人,過得快活自在,如果不是我,她一定還是那樣快活的人。”

“一個女子獨身一人漂泊,大概也會想找個依靠,能遇見顧公子,也是顧夫人的福份。”連映雪淡淡地說着場面話,臉上是溫暖的笑,心裏是寒冰的冷,殘忍地在兩人共同的記憶中劃出一道切膚的疼痛。

顧為川沉默良久,只道:“她跟着我并沒有享什麽福,我曾經以為讓她住進大宅,讓她成為我堂堂正正的顧夫人就會很快樂,可是我終究錯了,直到她離我而去,我才明白她不喜歡做顧夫人,她喜歡的是隐居的生活,如果将來,我能找到她,我很想讓她曉得,我願意和她隐居,哪怕是荒野中的破窯洞我亦甘之如饴。”

顧為川的聲音愈發低沉,像有一種魔力,令連映雪低着頭默默無語。

他與她之間的沉默有許多種,從前她忙忙碌碌,他卧病在床時,即便沉默也是充實完滿的,而她困在顧府時,那樣的沉默格外的煎熬,而眼下的沉默,就像三尺冰凍消融,又回到了陌生的初始,她後悔救他回到窯洞,但她卻一點都不後悔精心設局種下新的牽絆。

她打破沉默,目光灼灼望向他,輕輕地問:

“如果顧夫人回來了,顧公子與謝姑娘的婚事又該如何?”

“我顧為川的夫人,只有映雪一人。”顧為川聲音那樣落地有聲,和那句“保你一世無憂”一樣的懇切,足以擊潰門外聽了許久的謝婉之。沖動的謝婉之推開攔路的光珠二婢,闖進門來,怒氣滿容,她手上握緊一把匕首,擱在自己頸上,仿佛被逼到絕境的困獸,恨聲道:

“顧為川,我為你做的那麽多,難道還不夠麽?你難道不願意和我成親了麽?”

顧為川淡淡道:“那是謝伯父的意思,我從未許下諾言。”

謝婉之猛聽得這句,一霎滿臉是淚,漱漱滑落,泣道:“那我惟有死在你跟前,讓你永遠記得,記得我的命是你的。”

連映雪不曉得謝婉之居然有這樣的烈性,她不得不承認,謝婉之比她狠,比她絕,她淡淡道:

“謝姑娘,你這又是何必呢?你死了,正好成全我跟為川罷了,我與他雙宿雙栖,溫柔鄉中,他很快就會忘記你的。”

謝婉之難以置信反問道:“你真的是連映雪?”

連映雪淡然一笑,道:“我自然是,不信你問為川?”

謝婉之絕望地看向顧為川,仿佛被抽盡了氣力一般,她癡了般問道:“為川,你真的要和她雙宿雙飛?”顧為川一點頭,她已怔了,只在這一霎間,連映雪指間彈出一枚圍棋子,直打在謝婉之的手腕上,力道之勁,直将她手中的匕首擊落在地,顧為川見機欺身上前,握住了謝婉之的手臂,道:“你這又是何必?”

謝婉之一霎委屈極了,趴在顧為川肩上大聲哭泣着,連映雪瞧盡眼裏,淡然道:“顧公子,适才我假冒顧夫人,實在是情勢所逼,還望顧公子見諒,現下謝姑娘受了驚吓,還是請顧公子送她回去休息罷。”

顧為川點頭稱是,道一聲告辭,溫柔地扶着謝婉之離去。

連映雪揀起地上的匕首,置在火上緩緩地灼着,她一個人獨坐在榻上,觀詳着那匕首的鋒芒愈發炙熱,她低低嘆了一口氣,聽見這時有人低聲道:

“你終究是太心軟,太心軟的人通常都是輸的。”

映雪擡起頭,看見甘賢正笑吟吟看着她,仿佛那一場鬧劇,他已盡數曉得,連映雪笑道:

“你什麽時候來的?驗屍可有結果?”

甘賢坐上榻來,撐着腮笑道:

“我猜,那死去的女子也是個心軟之人。”

“怎麽?”連映雪疑惑,甘賢幽幽答道:

“我驗過她的屍身,她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案子中,是會比較虐啦,但是過去了,就天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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