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劫人雅意
姑蘇風月寺,晴晝,靜室。
連映雪永遠沒辦法弄明白自己是怎麽陷入眼前這種微妙得不能再微妙的境地,她只好盤着膝,将手肘倚在膝上,用手掌撐住腮,微微閉上眼,饒是這樣,她仍可聽見周圍有緩慢壓抑的燥動,像暴風雨随時都會狂驟而來的那種壓人耳膜的靜,仿佛一霎抽走了這個世界所有的聲音,哪怕是細微的鳥語蟲鳴都已消彌,只剩下靜,亦惟有靜。
她勉強睜開了眼睛,懶洋洋看了一眼身旁這位穿一身鷹紋雲錦袍、俊臉氣得煞白的男人,委委婉婉地喚道:“賢哥哥?”
忍住通體酥意的甘賢咬牙切齒,卻不朝連映雪發作,只怒目看着一旁賞玩慧明煎茶用具的白無恤,道:
“你明知道她沒有死!憑什麽瞞着我!你飛鴿傳書告訴我一聲會死啊?”
白無恤冷冷看一眼甘賢,靜室外武功高強的藥童們已上前,垂袖而立,手皆藏在袖中,仿佛随時可以擲出奪人性命的淬毒暗器一般。
“謹言、慎行,我們不熟。”白無恤用綠絹輕拭着青冰玉瓷碗,略舉高了,在光下細經品鑒,還不忘好心提醒甘賢。
甘賢氣餒了,決定揀軟柿子捏,他不懷好意地看着一直在翻閱《佛說三十七品經》孤本的顧為川,印象中他是個謙謙溫和的君子、自诩正道的好人,
“聽說你孤身一人闖進謝府、當胸被英雄劍貫穿,這樣都沒死?你那麽想自尋死路就該找根繩子上吊自殺,憑什麽要映雪兒去救你?”甘賢已經是第二遍了……第二遍問這世上武功最好的男人們——他們為什麽還不去死?
可見他已經完全被憤怒沖昏了頭,甘賢原本唇紅齒白的如玉公子模樣,臉上已經顯出一點猙獰的味道,就像南宮瑜家門口騰雲駕霧的大石獅子一樣,當然,是像半個月前的南宮府大獅子……當下,那些大石獅子都已經被甘賢的掌力震碎了頭顱,飛腳踢爛了獅臀——只因南宮瑜竟敢欺瞞他!那日金葉扇舞令他與心念念的映雪兒擦肩而過!是可忍,孰不可忍……
顧為川油鹽不進,溫溫煦煦地答道:“甘公子,你的火氣未免太大了,我們一進姑蘇城就聽聞你一怒砸了南宮府的獅子,雖然南宮府的人不和你計較,可江湖旁人議論紛紛——這到底是雪劍門踏雪山莊莊主砸的?還是一個無所事事的尋常酒鬼砸的呢?
至于映雪兒為什麽要救我?你該去問她呀?”
這天下第一劍客劍氣寒霜、殺人如麻,果然不是什麽善茬!甘賢被質問得無話可說,略緩和了語氣,望向連映雪,惆悵道:
“你不瞞着他倆,為什麽瞞着我?你知道你死了,我有多傷心麽?你這樣對我,未免太薄情了罷?”
連映雪無言反駁,只好笑盈盈道:“不如我們談正事?”
顧為川和白無恤聽着這句眼睛皆有了光彩,白無恤問道:“你終于決定跟我回雪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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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為川則含笑問道:“我們回窯洞?”
連映雪不置一詞,甘賢卻冷哼一聲道:“什麽叫正事!”說着他從懷裏取出一沓手稿,道:
“原先我聽聞風月寺有個智謀出衆、相貌亦出衆的麒麟公子破了張閣老的懸案,本要來結識一番,沒想到風月寺裏半個人影也不見,只翻到了這沓字跡如此眼熟的輕功心法,用的還是風月寺的經文紙,墨還是未見舊跡的簇新幹淨模樣。映雪兒,當日我捧着這樣一沓手搞,震驚之情不下于五雷轟頂!
我一心一意在寺裏等你回來,未過多久又聽聞你死而複生、在洛陽謝府衆目睽睽下救了顧大俠,我奔赴洛陽,可你已經不見了蹤影,我只好又回到風月寺等你,我為你風餐露宿、受盡奔波之苦……凡此種種,你是不是欠我一個說法?”
連映雪略略伸了個懶腰,輕輕問道:
“你這麽些年記在雪劍門帳上的飲食起居,可從來都是天字房的客棧、聞名一地的食府,這樣也算餐風露宿?”連映雪軟和了口氣,又道:“賢哥哥你還要使小性子到什麽時候?鄒雲和慧明兩個小和尚不見了,你就不擔心他們受了什麽非人的苦楚、不堪的虐待?”
“能有什麽不堪的虐待?”被連映雪威逼、嬌柔共加之的甘賢慢條斯理。
連映雪道:“我聽聞江南富戶都愛蓄養眉目清秀的少年,陪酒、暖床,以此作樂……”
甘賢臉色略黑,道:“映雪兒想太多了。”
“難道他們失蹤你有線索?”連映雪輕嗔,甘賢從袖中取出一封手信,道:“這是帶走他倆的人留下來的,信大概是寫給一個叫麒麟公子的人,這不就是你的雅號麽?”
連映雪微微一笑,接過那信展看,只見一式瘦骨清癯的好書法,念誦道:
“麒麟公子賜鑒,
遙聞足下雙徒靈秀所鐘、慧黠天賜,惟心燥性乖、禮數不明。街頭驚馬,險傷無辜,在下雖不敢有尊大教導之心,卻有純良勸谏之意。更聞公子才智過人,弦歌雅意,在下惜盼一面之緣,請尊駕赴杭州永盛號一聚。薄酒已備,當共賞清風明月。
杜冷桐謹啓。”
連映雪匆匆讀畢,顧為川微微笑道:“劫人劫得如此風雅,也當真難得。”
“你識得這個杜冷桐?”連映雪将信遞給顧為川,顧為川略看了眼這字跡,道:
“永盛號是以典當、買賣、修複古董字畫為營生的博古齋,凡其經手,皆是當世無雙、價值連城的真品,江南大小當鋪不下千家,惟永盛號主人杜冷桐有手修複古董字畫的絕技,無論是畫碎、瓷裂、琴斷……經他妙手回春,即便行家也看不出痕跡!永盛號能獨領風騷,正是憑此絕技。”
“這些玩物喪志的事你倒通曉得很!”白無恤見不得顧為川賣弄,冷嘲一聲,甘賢見他倆鬥氣,心情大好,連映雪卻疑道:
“杜冷桐不在杭州好好呆着,上姑蘇來抓兩個小和尚作什麽?賢哥哥你在姑蘇逗留了這麽久,不可能什麽都不查罷?”
甘賢不由笑道:“知我者,映雪兒也,我查了查這個杜冷桐,他近來似乎惹了一個大麻煩!”
“怎麽說?”連映雪沉吟,甘賢道:
“這還得從長勝賭坊的命案說起。
一個月前,長勝賭坊老板左慕之八歲的小兒子左霖兒被發現悶死在他親姐姐左鳳凰的房裏,而一直照顧左霖兒的小丫環左小月不久也被發現被人刺死在杭州西子湖畔的月老廟。左霖兒是左家惟一的兒子,左慕之痛心之餘,徹查兇手,後來認定是大女兒左鳳凰殺了她親弟弟,動機麽,便是為了奪取賭坊家産,而左小月也是被其滅口。
是而左慕之打算家法處置左鳳凰,曾将她囚在家中,打算次日杖死,但後來左鳳凰卻失蹤了。”
連映雪疑道:“長勝賭坊難道是家財萬貫?饒是如此,一個女子為霸占銀錢殺了自己親弟弟,未免太悚人聽聞。”
“我聽聞長勝賭坊在杭州有幾十個分號,這賭桌上的錢銀向來如流水般,莊家只贏不賠,豈不是家財萬貫?”甘賢答着,又道:“不過這左鳳凰為了家産殺人卻有些不通。
她原有個前夫是杭州廣慶錢莊的掌櫃秦烈,左鳳凰因與其夫妻不睦,爾後仗着父親威勢,逼其寫下休書。左鳳凰回娘家後還每月從秦烈處領三百兩白銀作日用補貼,三百兩白銀已夠尋常十口人家一年之用了,更何況是衣食不愁的左鳳凰呢?
況且這左鳳凰并無花錢嗜好,平素只愛彈琵琶作樂,彈琵琶能費幾個錢?我聽聞她一手琵琶将玉珠曲、玲珑歌都彈得極妙。那琵琶也好,是當世名匠的心血之作,同左鳳凰一個名,也叫鳳凰,不過聽聞那左霖兒死之時,鳳凰琵琶被人摔斷了弦,後來左鳳凰失蹤,那琵琶也跟着失了蹤。”
白無恤聽了這半晌,不耐煩道:
“長勝賭坊的命案又跟杜冷桐有什麽幹系?”
“當然有幹系!不然我費這麽多唇舌做什麽?”甘賢不滿地皺着眉,道:“傳聞左鳳凰嫁給秦烈之前,曾因修琵琶裂紋、校弦之故而與杜冷桐相交甚密,似乎還有傳聞說兩人已談婚論嫁,只不過左鳳凰她爹左慕之性格暴燥,和一派儒雅之風的杜冷桐不對眼,反而相中同樣雷厲風行的年輕俊傑秦烈作女婿。
而這回左鳳凰失蹤,行事火爆的左慕之下了格殺令追殺自己的親女兒不說,還時常上杜冷桐府中搜人,到他博古齋尋釁滋事。雖說女兒沒搜到,但左慕之認定左鳳凰是投奔了杜冷桐。你們說,杜冷桐是不是惹上了大麻煩?”
連映雪撫額,道:
“依你之意,杜冷桐找上我還劫了兩個小和尚,其實是想引我去杭州替他查清左鳳凰的案子不成?弦歌雅意,難道說得竟是這個意思?”
甘賢微微一笑,揶揄道:“恐怕是如此了,你難道不曉得,自你破了張閣老的案子後你已經在江湖薄有聲名了麽?麒麟公子?”
“是麽?”連映雪悵悵,道:“那我借你這身公子衣裳穿穿不介意罷?”
甘賢捂住衣襟,道:“白藥師那件玄黑織金錦紋高貴無比,顧大俠的月華流素羅綢也清雅有加,你幹嘛看上我這身新衣裳?”
“不要這麽小氣嘛,我是看你穿這身不太合适,你這樣的風流人物,該穿姹紫嫣紅的蝴蝶畫袍,來!脫了罷!”
連映雪伸手要拈甘賢的襟扣,甘賢一躍而起,逃出靜室,連映雪飛鳶似地追在其後,兩人鬧騰得無法無邊,惟有靜室內,晴晴白日光,潇潇竹影裏,白無恤悠悠飲茶,顧為川續覽佛經,好一派的浮生偷閑、其樂融融。
作者有話要說: 難道我們已經進入了NP時代,抑或是古代版的破案F4?作者拒絕對本文的愛情問題進行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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