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殺青
那天早晨祭拜完,肖若飛帶顧春來回了白水。現場沒人提起拍戲時的意外,也沒人抱怨顧春來的失态。一切恰似過往,平淡如昔。
這場葬禮戲共計十頁劇本,前後花去兩周時間,從十一月拍到十二月,從秋拍到冬。這場戲過後,全片大部分主要演員悉數殺青,只剩肖燦星和顧春來還有一場戲。
也是全片的最後一場戲。
周小茶經歷父親病重和感情危機後,不想失去最後一個親人,便千方百計阻撓杜江雪應聘。可杜江雪依然每天和王麗晴練習,對他的反對無動于衷。一怒之下,周小茶說出劇團的蹊跷,那地方專招女性,恐怕不安全,說不定與人口拐賣有關,言語間極盡諷刺,諷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無用功。可杜江雪難過了很短時間,又重新振作起來。
在此之後,便是先前所拍的一系列鏡頭,周小茶人生巨變,與相處多年的戀人告別,父親離世。送葬前,周小茶終于明白,原來母親早就了解所謂劇團的真相,只是想證明自己并非一無是處,還能在壯年時期撐起自己一片天,還未被時代的洪流沖垮,不至于到死也一無所成。
周小茶忽然明白,母親堅持排練,和自己堅持追查真相,歸根結底是一樣的。他們只為證明自己,為自己尋找活在這世界上的意義。
那之後,杜江雪和搭檔在桌子搭成的簡易舞臺上完成人生中第一次表演,而周小茶将先前的調查進行到底,匿名将劇團的情況捅了出去。趕到表演現場時,他看到稀稀拉拉的掌聲,還有那兩位勇敢的人臉上挂着滿足的微笑。
這最後一場戲,是周小茶為父親送葬後,與母親告別的戲份。
随着父親的離世,欠款再無着落;表演結束後,王麗晴再次對周小茶告白,卻遭婉拒,他不願耽誤不愛的人,更不願與不愛的人厮守一生。再往後,正如幾位主角猜測,假劇團的工作人員确實是犯罪分子。罪人受到應有的懲罰,善良的人得以走上自己理想之路。
一切都塵埃落定,周小茶決定回到長南市,杜江雪也沒挽留。影片最後一場戲,宛若陌生人的母子倆坐在老舊的餐桌前,一起吃了一頓離別的面。
兩個月前,看完劇本的那天,顧春來就無數次想過,經歷過愛與恨、死亡與掙紮,自己究竟會是什麽樣,又會交出怎樣的答卷。或許有感動,或許釋然,或許被擊碎後得以重鑄,又或者依依不舍。
可當這一刻真正來臨時,他沒想到,自己竟然如此平靜。
許多布景都拆了,許多演員都殺青了,全場的焦點只剩最後這兩位演員,剩全片的感情核心。
這場戲,方導根本沒介入。此時的肖燦星和顧春來,不需要她過多的指導。她明白,他們就是角色,角色就是他們,他們的互動與感情,就是角色間該有的互動與感情。
顧春來心生惶恐,卻不懼怕。
開拍前,他根本沒摸到電影表演的門。而如今,他知道自己面對的是圈內最優秀的一批演員,他們無所畏懼,不求回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影片最終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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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好造型,顧春來抵達現場。幾分鐘後,肖燦星也到了。他們都穿着出殡那場戲的衣服,臉上有倦容,也有釋然,還有布滿血絲的眼睛。二人坐到布景前,任旁邊人來人往,他們仍舊置身事外,仿佛剛參加完葬禮的母子,無言相望。
“燦星老師,”顧春來壓低聲音,确保周圍的人聽不到,“我心裏揣着點事兒,拍之前能不能先跟您交代?”
肖燦星慈祥地笑道:“盡管說。”
顧春來也跟着笑笑,深吸一口氣,按着胸口,說道:“我将正式成為燦星影業的一員。前幾天我和若飛簽了合同,可能等一下殺青的時候,
新媒體那邊就會官宣。”
“我已經知道了,歡迎你。”肖燦星伸出右手,“歡迎你加入。”
顧春來感激地與對方回握。
過去幾秒鐘,顧春來準備抽回手,但肖燦星沒打算松開:“我猜,你還有別的事情想說。”
站在山頂上的演員,觀察力怎麽會弱。被猜透心思的顧春來拿出一只奶白色天鵝絨面匣子,推到肖燦星面前,不好意思地開口道:“若飛生日那天出了點意外,有件東西我忘記給您。”
肖燦星抽回手,面色興奮,打開匣子,發現裏面躺着一串極品孔雀綠珍珠。她愛不釋手,看了又看,像把這東西刻進眼裏似的。
擺弄了一會兒,肖燦星才合上匣子,笑言:“你這孩子費心了。”
顧春來雙手冰涼,指頭絞在一起:“我那天本來打算謝謝您,感謝您把若飛帶到這個世界上。我、我和他……”
“孩子,你們兩個在一起了,是不是?”肖燦星語氣還是那樣溫柔,蓋住顧春來的手。
對方能猜到,顧春來毫不意外。他坐直身體,心跳到嗓子眼,眼睛卻落在餐桌的黴斑上,不敢看別處。
“春來,你要知道,若飛的人生是他自己的。他愛誰、狠誰、想要和誰共度餘生,都是他自己的選擇。我只是帶他來到這個世界的人,僅此而已,其餘的我無權幹涉。”
顧春來驚訝地擡起頭,看着對方的眼睛,沒有一絲虛妄。
“春來,你愛若飛嗎?”
顧春來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愛。”
“他愛你嗎?”
“我覺得也愛。”
“那就沒問題了,”肖燦星的手是那樣溫暖,融化了顧春來心中的疑慮和堅冰,“和你愛且愛你的人在一起,是你們人生的幸事,好好珍惜。”
顧春來鄭重地點點頭,攤開了劇本最後一頁。
胸口大石落了地,顧春來表現反倒特別輕松。
他和肖燦星都覺得,這對母子最後也沒達成真正的和解,不像傳統所歌頌的母子一家親。但兩個人已經與自己和解,與世界和解,餘生還有很多年,還要面對許多風雨。總有一天,他們會與彼此和解。
正式拍攝前,兩位演員照例不開機演了一遍。
無言相對吃過送別面,杜江雪先打破沉默,彼此交代過未來的計劃,周小茶提上行囊,與這個家、與這段過去告了別。這一刻他們的表演中沒有任何困惑,無懈可擊,看得人傷感又釋懷。
導演沒有意見,也沒有過多指導,而是舉起導筒,對各個部門宣布,最後一場戲,正式開拍。
機器運轉,片場鴉雀無聲,二位演員再次貢獻出無懈可擊的演技。不管是吃面還是聊天,都像發生在生疏又真切的母子之間。
臨走前,顧春來拿起放在地上的行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走到門口,回過頭,看着肖燦星。
相望片刻,顧春來先開口。“媽,”這是顧春來在全片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說出這個字,“我走了。”說完,他推開門。
“再回來!”三個字,一句話,是不舍卻不言。
顧春來揮手,走出了門。前方是如煙似火的夕陽,是山林,是人生另一個遠方。他可以盡情笑、盡情哭泣,眼淚不會再次于黑夜中蒸發,憤怒也不會消弭在高牆之間。
直至顧春來身影消失不見,導演才緩緩喊“咔”。
結束了。
真的結束了。
靜默幾秒後,片場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周圍的劇組人員紛紛湊上來,把兩位主演圍在正中,抛向天空,又牢
牢接住,往複幾次,終于在一個人的指揮下停手。
不知幾時,先前神隐的制片人先生也出現在人群中。他臉上止不住笑意,宣布全片殺青,然後把主場還給主演們。
顧春來退後,讓肖燦星先說。
從開拍到結束表現一直完美的演員,此刻不禁落淚。苦于沒有适合的劇本,她已經有太多年沒有站在鏡頭前。她說,是肖若飛的“種子計劃”讓她看到夢再次發芽的可能。整個公司一起走了六年,終于走到今天這一步。她說希冀,說明天,最後對肖若飛伸出手,對他說出感謝。
肖若飛一把抱住肖燦星,變出一捧粉色的康乃馨,塞到對方懷裏。
待她說完,就輪到顧春來。
說實話,顧春來還沒準備好。他根本不想結束。今天之後,他要回到《雙城》那邊,繼續和白雁南跑宣傳。而肖若飛要忙後期,忙公司事務,還有更多別的事情要忙。他不知還要多久才能過上與肖若飛朝夕相處的日子,也不知道今後是否還能遇到烏托邦般的劇組。
還未張口,淚差點奪眶而出。
見狀肖若飛直接攬住他肩膀,貼在他耳邊說:“別緊張,你做得特別棒。大家等着你呢,等下回去再哭。”
顧春來抽了抽鼻子,緊緊貼住肖若飛,尾指勾了下對方的尾指,然後才說,他從沒想過,這兩個月會發生如此多事,會交到如此多朋友。他看到了嶄新的世界,更沒想過,自己能通過一部戲,被一個角色治愈。周小茶是每個人,是每個勇敢的人。
說完這些,他看着肖若飛的眼睛,飽含深情。“如果不是你最初的堅持,不是你創造出這個角色,我不可能走到現在,走到這個地方。若飛,謝謝你。”
“我也謝謝你,願意接這部戲。我走投無路的時候,你救了我。”
說着,肖若飛拿出細長的紙盒,遞給顧春來。
顧春來呼吸快停滞了。這盒子的模樣,出現在他每一部話劇的後臺,出現在他夢中。他死死捂住嘴,生怕自己叫出聲。
平複片刻,顧春來期待地看着肖若飛,問他:“能不能……幫我打開?”
“小懶蟲,撒嬌?”
嘴上“不情願”,肖若飛好看的手指還是捏住緞帶,輕輕向兩側一扯,緊縛的蝴蝶結水一般灑在桌面上。見顧春來沒動,他笑意更濃,拿起細長的盒子,掀開蓋,從裏面取出一支嫣紅的玫瑰,還有一枚卡片,遞給顧春來。
顧春來死死咬着嘴唇,接過卡片,上面赫然一行熟悉的手寫字體。字體的主人曾默默在臺下看他每一部戲,陪他走過荒蕪的歲月,從一無所知一無所有,到現在自信地站在舞臺上。
這個人,是他最忠實的戲迷——
“顧春來,祝賀你順利殺青。”
這一回,那個人終于署了名字。
肖若飛。
原來,在自己的人生中,他一刻不曾離席。
顧春來記得,和肖若飛相遇的那天,象征中國電影百年的大槐樹又粗又高,枝葉茂盛,天都糊上一層薄薄的綠色。可所有穿過樹間的陽光都撒在他身上,光斑有圓形有方形,有的像雲,有的像暴雨後倒影彩虹的水窪,投在他背上那一塊,像翅膀。顧春來覺得這個人一定特別快樂,是能吸引太陽的人,靠太近會化掉,會燒幹,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碰。那天好熱,樹下好多人,賣冰水和雪糕的比比皆是,可肖若飛偏偏在顧春來看他的那個瞬間,轉過了頭。
這個人是不滅的燈塔,是啓明星,是漫漫長夜盡頭的第一抹太陽,是閃電,帶着令寒夜豔羨的熱度,光彩奪目,擊中他的心髒。
“謝謝,謝謝你這麽多年對我
的支持和鼓勵,你、你是我記住的第一位戲迷,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想多塔親口說謝謝。今天就讓我把這兩個字說出口吧。”顧春來攥着那朵玫瑰,沖肖若飛深深鞠了一躬,“謝謝你。”
在天上飄了這麽久,顧春來感覺,雙腳終于碰到了地面。
顧春來擡起頭,眼角沒有一絲淚,笑着遞給肖若飛一張尺寸和顏色都一樣的卡片。卡片上寫着感謝,寫着愛慕,還有墨漬暈開的痕跡。
肖若飛翻過卡片,見後面還寫着一行小字,六個英文字母——
frseje。
他臉上笑意更濃:“那個密碼,你解開了?”
“對,”顧春來得意地揚起下巴,“這是我給你的回複。”
肖若飛一眼就看透。這個加密方式,和《心房》中一模一樣,只不過密匙換作了“ruofei”,明文是——
date 。
“其實,我前面想換另一個詞,但……那個行為之前該有的約會我已經策劃了好久,至少讓我用一下,好不好?”顧春來拽過肖若飛的手,在他手心劃過四個字母。
不用多想,肖若飛立刻明白:“小色胚,如你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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