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天鵝湖

浴室的燈光被氤氲水汽暈染地格外柔和,宜笙纖長白皙的手臂環在秦見川脖頸之上。

兩人自相識的日子裏,幾乎每天都癡纏黏膩在一起。好像怎麽都相擁不夠,貪心地恨不得時時融在彼此的身體裏才好。

宜笙睡着的時候,秦見川還在給她擦手。

最近她的睡眠質量直線上升,再也沒有做過那個困擾她多年的噩夢。不知是高強度體力運動過密,還是孤獨的靈魂得到了溫存。

翌日,宜笙自然醒來時,秦見川正在客廳鼓搗魚竿。

“回倫敦前,出海釣魚怎麽樣?”他問道。

宜笙站在他身後,自然地環抱着他脖子應好。

于是第二日天蒙蒙亮時,兩人便驅車去向威尼斯海灘。

秦見川先帶着宜笙去了趟他母親開的花店,冷藏冰櫃裏有提前包紮好的單束百合花。

“我家的傳統,清晨要在海灘放上一束花。”秦見川解釋道。

宜笙将這種清晨向大海進獻鮮花的做法歸結于,浪漫家族才會有的傳統。

而當她與秦見川牽手到達停靠游輪的港口時,她發現就連那艘游輪上都印有百合塗鴉。

宜笙抿唇,心想大約只有恩愛夫妻才會偏愛這種象征至死不渝愛戀的花。

也難怪培養出來的孩子,自信有風度。日後,無論誰嫁給他,都會被很好的寵愛。

而她,借做一段避風港,已是此生至幸。

游輪剛發動時,宜笙手機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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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來電備注,她心一顫,獨自站在甲板一側接通。

“媽媽。”宜笙輕聲道。

那邊的女聲帶笑,但又有着笑不從心的漠意,“囡囡,快在外面玩一個月了吧,還不回家麽?”

宜笙舔了舔唇,餘光內秦見川已經開始布置海釣位置,“媽媽,我會很快就回的。”

“你這孩子,很快是多快呀?”林胤拖着長音,“冬至前必須回來,我們要和秦家吃親家飯。”

明明溫和的聲音,宜笙心髒卻如同蒙了層寒霜,“媽媽,我還不...”确定。

“笙笙呀,媽媽允許你在倫敦、洛杉矶放肆的玩,但可沒有玩瘋的道理。”林胤語氣不緊不慢的,壓迫感卻十足,“媽媽還是要提醒你,這場婚事可不只關乎咱們家和秦家的利益。”

“...”

“你如果想可憐的月亮永遠躺在那不能見光的病房裏,就繼續瘋玩。媽媽的小天鵝長大了,想飛往外面的天空看一看,也是可以理解的。”

宜笙頓住,喉嚨仿佛一瞬間被人攥在手心。

她一張口,便嗆了滿胸膛的海風,“媽媽,冬至我就回去。”

“好孩子,媽媽就知道,你從來不會讓我失望的。”林胤笑着,将電話挂斷。

而宜笙握着早已黑屏的手機,站在甲板上,久久回不過神。

今日海上風光和煦,是個大晴天。秦見川帶着一頂鴨舌帽,站在光下。

他襯衣袖子半挽,手臂上虬結出一條青筋,正在專心的拌魚餌。

不知是不是他人長得好看的原因,所以連陽光都顯得格外仁慈。

将他襯的矜貴中又多了幾分少年氣,一點沒有二十八歲成熟的樣子。

多時,秦見川架好魚竿,才發現身邊沒人,頻頻回頭尋她,“站在那裏不曬麽?”

宜笙看着他,心底是說不出的無力。

平複多時,才慢慢走向他。

“釣魚就是比較無聊。”見她神情怏怏,秦見川說道。

宜笙十分自然地坐到他懷裏,纖瘦的人剛剛好窩在他心口,“不是無聊,只是昨天我們睡太晚了,現在還有點犯困而已。”

秦見川松開魚竿,順勢抱住懷中人,“是我不好,明知道今天要海釣,還鬧你那麽晚。”

宜笙阖上眼,感受海風輕撫臉頰,還有秦見川身上淡淡的薄荷煙草味萦繞。

她甚至想,如果時間凝滞在這一刻就好了。

普普通通的富二代其實也不錯,沒有父母戰争,家族使命。

他們就做一對平凡又恩愛的小情侶,将日子一天又一天的過下去。

莫名的,她鼻腔都開始泛酸。

“我想聽歌,你給我唱歌好不好?”宜笙問道。

自從知道秦見川組過校園樂隊,宜笙基本每晚都會讓他給自己唱歌。

“天天都要聽歌呀,你說哪天我因為工作不在你身邊,小姑娘再失眠可怎麽辦?”秦見川輕笑,“不過今天得做個交易,我給你唱歌,你給我什麽?”

宜笙睜開眼,看着他瞳孔閃動,“那我也給你唱一首歌。”

“好。”他低聲寵溺,“今天想聽誰的歌?”

宜笙看着茫茫天際線,又往他懷裏縮了縮,“想聽周傑倫的紅塵客棧。”

那是一首描寫武俠愛情的歌,天涯、紅塵、盡頭和風沙。

歌詞中的俠客願意為美人封刀隐沒,與愛人做一對尋常人家東籬下。

宜笙也在無數個溫存的時光裏幻想過,天鵝叛逃。

可她身上實在背負太多了,芭蕾夢想,宜家千金,還要與她牽絆着生命的姜月亮。

或許叛逃的人生會是幸福的,但她的餘生,将會存活在無盡的愧疚之中。

她會變成當年那些趴在窗戶上的叛徒,而月亮則是瀕死在床褥上的孤鬼。

所以,她又不敢了。

秦見川的樂調沒有周天王悲壯的感嘆,他聲音是潇灑低沉的。

同他的人一般,缱绻、溫柔又多情。

他唱的紅塵客棧裏,俠客願意隐沒,美人也願意追随。

東籬下也好,浪跡天涯也罷。

只要身邊是彼此,便足夠風雅。

所以一首歌結束時,宜笙眼眶都是燙的。

她從前被關起來徹夜練舞,都沒覺得委屈想哭。

可此刻,心裏卻有着不成調的悲怆。

“第一次聽這首歌的時候,我還很小。當時覺得有一句歌詞很不好——我只求今朝擁你入懷抱。”宜笙輕聲呢喃着同他講,“你說,人生那麽長,為什麽只有今朝。”

她是直到此刻才體會到這句話的含義,這一生的路本就又遠又艱難,甚至不由自己控制。和誰在一起,厮守一生,都是種奢侈又渺茫的期望。

甚至,奢侈到,只敢說一句,但求今朝。

“你覺得不好,我們就生生相擁。”秦見川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覺得是女孩子突然的感悟,“你準備給我唱什麽歌?”

宜笙嗆了口海風,肺都是涼的,“我唱,你猜歌名。”

“好。”

宜笙又看他一眼,開口那一刻,嗓音都是顫抖的。

“世界之大,為何我們相遇。難道是緣分,難道是天意。”不知是不是坐在風口的原因,宜笙眼眶都是紅的。她邊輕聲哼唱,邊伸出手去摸秦見川鼻梁。

她想老天真的不公平,相遇既緣分,相遇既天意。

為什麽卻只能但求今朝。

她眨了眨眼,藏住淚花,唇貼在他胸膛處,繼續哼唱道:“你存在,我深深地腦海裏,我的夢裏,我的心裏...”

宜笙唱完,秦見川久久才開口道:“我可以理解為,這是在向我告白麽?”

宜笙沒有回應,只抱得他更緊。

那天,兩人終是一條魚也沒釣到。

又因為翌日便要返程回倫敦,只在游輪上吃了餐午飯便原路返程。

宜笙看着手機上的日歷,距離冬至,還有最後一天。

倫敦的清晨,窗外冒着寒氣,宜笙卻一大早就醒來。

她看着身邊人沉睡容顏,許久之後,她才舍得将他叫醒,“今天我們去泰晤士河玩吧?”

秦見川睡意尚朦胧,翻了個身,僅是本能地翻了個身抱住她,“今天恐怕不行,我有點事情要出門處理。”

宜笙咬了咬唇角,沉默多時,最後卻是什麽也沒說。

秦見川臨出門前,宜笙叫住他,“你大概幾點回來?”

“估計就到晚上了,你餓了先吃飯。或者等我回來,咱們一起出去吃也行。”他手機響起,略顯匆忙地出了門。

宜笙嘴角顫了顫,倚着牆壁久久才回過神。

航空公司此時發來航班确認信息,她看着窗外,心想,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最後再見上一面。

白天,宜笙将所有行李收好。又怕秦見川突然回家,便将箱子全部都藏在儲藏室。

她還是不知道該如何告別,所以準備偷偷離開。

此刻坐在空落落的房子內,宜笙再次生出倍感孤寂與迷茫的情緒。

以前沒覺得多留戀的房子,今天她不知獨自徘徊了多少遍。

最後看到床頭櫃上有半盒秦見川遺留下來的煙,宜笙彎腰,将它裝進了自己口袋內。

大約,那是她唯一能帶走的記憶。

“伊森!”突然地,有人打開房門。

宜笙一頓,轉過身,便看到秦見川興沖沖朝自己走來。

“走,我帶你去個地方。”不由分說的,宜笙被他塞進車內。

車子駛向的地點是宜笙早晨說想去的泰晤士河,路途中,天色漸暗。

斑駁的路燈向後拉長陰影,駕駛位上的人始終牽着她一只手淺笑。

“不是說晚上才回來麽?”

“嗯,趕了一上午進度,所以不用晚上。”

宜笙默然,轉頭看向窗外。

無數的街道她都很熟悉,刻煙吸肺般,似是比她生長的二十幾年的故國還要眷戀。

“到了。”秦見川今晚格外殷勤,拉着她的手,走的全部都是他安排的路。

夜晚的泰晤士河,處處閃着璀璨的星光。

一陣微風過,秦見川停下腳步。

宜笙瞳眸也撞進他眉眼之中,微微一愣,似是預料到接下來将會發生一些事情。

只是還沒等她收攏思緒,對岸突然燃起焰火。

頓時漫天流光四溢,整個泰晤士河都被點亮。

那場盛大絢爛的煙火秀,使得不少游客駐足,無不欣喜地拿出手機錄像。

宜笙內心是說不出的情愫,只呆滞看着秦見川站在燈火闌珊處。

全場也唯有他逆着焰火,卻也被璀璨光點點亮他深情溫柔的輪廓。

宜笙這時才注意到他今日穿着十分正式的深色西裝,筆挺闊立的剪裁将他整個人襯的矜貴又斯文。

原本她以為秦見川是因為剛結束工作,還未來得及更換。此時才明了,這人就是計劃已久,

鏡片下的四月春水,關注着她的情緒。

見她只一臉錯愕,才刮了刮她鼻梁,“怎麽這個表情,不喜歡煙花麽?”

宜笙唇角顫抖着,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确實不喜歡所有昙花一現的美好,可與秦見川相識的這些時日裏。竟然驚奇地發現自己也會被街角擺放在貨架上的花束所吸引。

你看,人總會不自覺追求美好的事物。

哪怕是昙花一現,也會因為被愛,而試圖放手一搏。

“喜歡,就是有點冷。”她企圖岔開話題,“我們繼續往前走吧。”

可秦見川卻拉住她手腕,繼而伴着漫天焰火下墜擁她入懷。

懷中的薄荷煙草多了桂花、鵝梨和柑橘的味道,冷冽裏融進絲絲暖意。

“伊森,煙花只是前戲。”他話音帶着顫抖,手臂收緊,恨不得将她揉進骨血內。

如一場曠日持久的沉默,前者震驚地不知該如何回應,後者則滿心忐忑又愛意激蕩。

秦見川抱她多時,終于輕慢松開她。

“其實,我真正想對你說的是,我們在一起吧。以我女朋友,未來妻子的身份一起。無論我們的目的地發生怎麽樣的改變,倫敦、洛杉矶還是國內外任何一個城市,我都會陪在你身邊,為你創造一個名為家的地方。”秦見川滿懷期待地看着她,“伊森,你願意麽?”

異國的寒夜,宜笙心髒跳得激烈。

血液也因為他的話滾燙沸騰,所以她的手何時順着秦見川外套一路向上撫摸至他下颌時,都是沒有意識的。

他們相識在一個奇妙的夜晚,那晚的風也十分溫和,卻還是輕而易舉将她眼眶吹紅。

她指腹撫摸勾勒那雙四月春水,然後心髒突然如被刺槐紮入,痛的人呼吸幾乎要停止。

“席爾,如果我說不願意呢。”

秦見川唇角的笑意凝住,似是早已預演了很多次,卻沒有一次會是這個結果。

“你是覺得,我們認識的時間太短,還是什麽原因,所以才...”

“無關我們相識時間的長短,或是以何方式相識,相處。”宜笙看着焰火終于落下光點,四周再次陷入寂然的黑,“這個世界,任何一種關系都不過是相識一場,互相取暖過後,就該繼續往前走了。”

“什麽叫做不過相識一場,取暖過後,就該繼續往前走?”秦見川皺緊眉頭,那是第一次,他溫和的瞳眸中閃過滿是冷意的審視,“所以這段時間,你從來不是以試着交往的态度與我相處的?”

“席爾,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或許是童話屋的王子,但我不是城堡裏的天鵝公主。”她有她的責任要履行,還有需要保護的人。

如果揭開天鵝的毛羽會發現,腳踝上束着枷鎖,桎梏得天空只有眼前那一小片兒湖泊。

“怪不得。”他輕聲呢喃道:“所以你唱的歌,我在你腦海裏,在你夢裏、心裏。”唯獨不在你身邊。

“那不是告白,是告別對吧?”

“...”

“那我問你,這二十八天,你對我有沒有一點點真情。還是僅僅是你口中所說的,互相取暖。”

宜笙看着他手背上青筋虬結,但還是只輕輕吐了一句,“互相取暖還不夠麽?”

“互相取暖?”宜笙聽到秦見川冷笑一聲,“不怕你笑話,或是被你知曉我那不值一提的心意。我對你一直是真的,從給你送信解圍,去醫院找你,帶你去洛杉矶散心。和你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清楚自己在不斷加深對你的愛意。”

“先生,我們就到這裏吧。”她不敢再聽下去,生怕再多一秒鐘,就會後悔。就會不顧一切的,抛下所有命運枷鎖,做一只叛逃天鵝。

“你不該是天鵝公主,你該是狐貍小姐。挑起人類的愛欲,然後潇灑決絕的離開。”他自嘲說道。

他記得對她每一分的愛戀,最開始被她吸引,是她在舞臺上藐視一切的模樣。

不甘是在看到她下車後決絕的背影,縱使他望眼欲穿,也沒有換得她回眸一眼。

愛意滋生,則是在日日夜夜的相處中。

他記得她畏寒,口味偏甜。

晚上睡覺時,比起相擁,更喜歡讓人從背後抱着。

她習慣走路的時候走在他側後方,笑容很少,多時都愛坐在沙發上捧着書發愣。

從未聽她提起過家人,所以她在噩夢中哭喊着媽媽不要丢下我時,會以為她需要一個家。

他才告訴她自己的家庭細節,告訴她自己父母恩愛,家庭和睦。

告訴她,選擇自己一定會擁有一個溫暖的家。

凜冽的異國寒風裏,他嘆氣聲比妥協聲還要心痛,“你看,你連離開我,都是大大方方,不故作深情又惹人不甘的模樣。”

“我還是不擅長說離別的話。”宜笙眨動眼睫,水汽即将濡濕她眼角。然後摘下手上那枚黃鑽戒指,塞進他緊攥的手心,“但這次,是真的要離別了。”

“我送你回家。”他最後說道,“最後一次。”

而宜笙只是攏了攏毛呢大衣,轉身攔住一輛的士。

依舊是頭也不回的,決絕的上車離開。

直到看着車身消失在轉角,秦見川才發現鑽戒被他攥入骨血內,掌心蔓延的疼卻不及心髒的萬分之一。

他冷嘲,“真是沒良心的天鵝,真當本少爺稀罕。”可他眼底分明是暈不開的愛意。

最後,卻只能愛意雜糅着零星的恨意,同鑽戒一起被丢進了泰晤士河裏。

作者有話說:

結婚三十年後...

宜笙:老公,吃飯了。

秦見川:【陰陽怪氣道】這個世界,任何一種關系都不過是相識一場,互相取暖過後,就該繼續向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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