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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周澤正等一幹人退學的事情就像扔進池塘的小石頭,沒有太多後續,讨論度很快就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李老師之前說過的月考。
清明假前兩天,各班任課老師互相調了課,忽略一片怨聲載道,趁連堂的時間把卷子發了下來,教室裏霎時安靜得只能聽見筆落在紙上的沙沙聲。
雖然老師們口頭上說主要考察上學期到這學期學的東西,但為了給這群開學一個多月還懶散貪玩的學生一個下馬威,讓他們能靜下心來準備接下來的兩次大考,題目普遍出得偏難,尤其是最後的幾道大題,不少人看完題目就覺得這次死定了。
最後考完的是數學,教數學的朱老師抱着收上來的卷子,腳剛踏出教室裏就聽到身後傳來學生的陣陣哀嚎。
他扭過頭,敲敲門板,“收拾下,待會還要上課,該說的我都說了,剩下讓李老師來教訓你們。”
試是考完了,接下來還要再上兩節晚自習才是所有人期盼已久的假期,所以每個人都有點無精打采。
“考得怎麽樣?”
江愁抓着桌子的一頭,短暫地瞅了眼自己同桌,然後繼續低下頭專心推桌子,“還行。”
雖說不是正式的考試,不過從第一場開始老師就讓他們把桌子都拖開,确保單人單座。現在考完了,整個教室都是桌子腿在地上摩擦發出的噪音——男生還好一點,女生那邊是重災區,最後是幾個看不過眼的男生主動過去幫她們把桌子搬回原位。
就是這樣一片忙碌混亂的場景,唯獨一人與衆不同,那就是卓霜。
卓霜很輕松就把自己的桌子推回了原位,然後過去把看着就沒什麽力氣的江愁趕開,讓他在一邊老實看着。
“讓我來。我最後兩道大題沒做完,老朱都找的什麽題目,我感覺都涉及到高二的內容了。”
桌子本體并不重,重的是裏面堆着的課本。卓霜手腕稍微一用力兩張桌子就對上了,輕松得像是拼起兩塊積木。
“謝了。”
江愁簡單看了下跟前後有沒有對齊,确定對齊了就拉開椅子坐下來,拿出寫了一半的物理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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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第四節課到晚自習中間足足有二十分鐘休息時間,他算了下,差不多夠他寫完兩道大題。
“小事。”卓霜甩了下手腕,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又寫作業?要不要這麽認真。”
開學一個多月,他早就習慣了自己這位同桌每天除了上課就是寫作業,但這不妨礙他每一次看到都覺得震驚。
“平時就算了,早點寫完早點睡覺,明天都放假了,還要寫作業嗎?”
江愁眼睛停在題目上,認真得完全都不像一個剛考完的人,“嗯,回去以後……沒什麽時間。”
沒有桌子和私人空間是小事,最近他媽和謝順兩個人不知怎麽回事,關起門就吵架,乒鈴乓啷的,好幾次他都從睡夢中驚醒,然後睜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能寫一點是一點。”
他的說辭比較含糊,卓霜錯誤理解成了另一種意思。
“清明三天假,你準備去哪裏玩?”
他寫字的手停了一下,“去山上掃墓,很早之前就說好了。”
“果然是這樣。我也要去掃墓,這麽看大家都差不多。我奶奶去得早,我都快不記得她長什麽樣了,但每年還是要去給她掃墓。你呢?”
江愁不是很想跟人讨論這個話題,可架不住這個人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了他,他不能一點表示都沒有。
“外公和外婆。”
他的外公和外婆,全世界對他最好的兩個人。
如果他們還活着就好了。為了把這不切實際的念頭從腦海裏驅逐出去,他強迫自己看本子上的物理題,思考下一步該如何解答。
過了幾分鐘,他伸手拿修正帶,發現身邊的人居然還在。
“你看我做什麽?”
卓霜單手托腮,百無聊賴地翻自己前幾天從圖書館借來的書。
他的手指很細很長,摩挲着紙上的鉛字,指尖沾上了一點油墨,而眼裏閃動着促狹的笑意,“看傻了?”
被逮了個正着的江愁急忙調轉開視線,有點口不擇言地說,“我以為你出去了。”
“我出去做什麽?”卓霜驚奇地挑眉,“馬上都上課了,我出去做什麽?”
江愁看了眼牆上的挂鐘,确實,離上課還有不到五分鐘,連去一趟超市的時間都不夠。
“我以為你餓了。”
一般下午這個點卓霜都會去超市買點面包,或者讓魏志勳給他從食堂帶兩個包子回來,免得上晚自習的時候肚子餓。
卓霜一半注意力仍舊放在書上,漫不經心地說,“你都不餓。”
他的潛臺詞是“你都不餓我怎麽會餓”,江愁琢磨了一會沒琢磨透這到底是個什麽邏輯——他餓不餓跟這個人有一點關系嗎?
“你繼續,別管我。”
二十分鐘的課間就在卓霜翻書的聲音和複雜繁瑣的物理模型中過去。快上課的時候,身後的書包震了下,他花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是自己的手機。
趁老師還沒來,他拿出來看了眼,是條短信,發件人是他媽。
——我明天加班,沒空。
不到十個字的一句話,怎麽看都沒有第二種意思,他卻盯着看了很久很久。
明明是早就說好的事情,她為什麽要在這種時候臨時毀約,她難道就不想去看看他們嗎?
“你怎麽了?”
他才發現卓霜有點擔憂地望着他。
“沒事。”他努力讓視線對焦,“有一點累。”
“你最好真的沒事。”
上課鈴響了,班主任李老師拿着一疊卷子進來,看樣子是不打算讓他們假期好過了。
“來看看你們考的什麽玩意。”約莫是成績不甚理想,她很生氣地把卷子摔在講臺上,“就這還一班,實驗班,玩了一個寒假都不記得自己姓什麽了是吧。”
她在上面大發雷霆,下面一群人大氣都不敢出,同時在心裏默默估算自己化學這次能考多少分——考得高的還好,考得差的頭埋得更低,生怕槍口什麽時候就對準了自己。
“就你們這個狀态去考期中考試,家長會上我都為你們感到羞恥,還不好好努力,免得給附中丢人。”
借着月考的由頭,她把這段時間班上的問題統統說了一遍,然後才從低到高地開始發這次月考的卷子。
到底是一班,最低分都有86,是個叫狄萱的女生。她平時在班上不怎麽起眼,這時也不想引人注目,快步上前拿了卷子就跑回位置上,把腦袋埋在胳膊裏當起了鴕鳥。
吳大偉、傅衡、魏志勳……九十多分的念完了,李老師的臉色稍微好看了一點。
“卓霜,101。”對考得不錯的學生李老師都有簡單的點評,“考得還行,不過基礎題丢分還是有點多。”
“知道了。”面對班主任,卓霜稍微正經了一點,沒那麽懶散,“我下次注意。”
李老師擺擺手,“回去吧。”
卓霜拿了卷子回到位置上,“比我想得高多了,嗯?到你了,考得不錯嘛小同學。”
120分的卷面,江愁考了108,在班上排第五,不少人看他的目光都充滿了敬佩。
“下次做計算題仔細點,別在不該丢分的位置丢分,這四分不丢前三就是你了。”
江愁望着卷子上的分數,看不出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行了,一次考得不好不代表一輩子考得不好,現在才高一,好好學習還不遲。”
李老師打一棒子給顆甜棗,鼓勵他們幾句就開始從錯得最多的幾道選擇題講起試卷,邊講邊叫人起來回答問題。
江愁拿着筆,目光停留在寫錯小數點的計算題上,心卻飄向了很遠的地方。他想了很多東西,又總覺得自己什麽都沒想,繞了一大圈,最後繞回了那條短信。他告訴自己不要失落,要體諒她的難處,畢竟她一直都很不容易,可是他還是忍不住有一點點怨恨,他不知道自己該恨誰,可能有一點恨她,但更多的是恨這個不知足的、白眼狼一樣的自己。
李老師的聲音高亢明亮,富有穿透性,她慷慨激昂地講着化學式配平的要點。他閉上眼睛,外婆彌留的那幾個鐘頭又再度浮上眼前。他想他一輩子都忘不掉那雙包着淚的渾濁眼珠和逐漸冰冷的手掌,她是在他的注視下慢慢咽氣。她到死都在等自己永遠很忙碌的女兒回家看看她,看看她的孩子,可是她永遠都在失望,這一次也不例外。
每一次想到這個,他都克制不住心裏那些惡毒的念頭……忽然有人碰了下他的手肘,猛地把他帶回到現實。
他的手還在不住地顫抖,筆尖在試卷上留下一團難看的墨跡。
是卓霜。只有卓霜才會做這種無聊的事情。
卓霜仍保持着那副專心聽講的好學生模樣,可惜嘴角那一絲微妙的笑意出賣了他。
他低下頭,發現卓霜把自己壓在卷子底下的草稿本推過來了一點。
露出來那一角上用水性筆塗了副速寫,雖然筆觸很潦草,但是看得出來受過專業訓練。
這些線條組合在一起,成了某個人皺着眉頭、心事重重的側臉,旁邊還有幾個龍飛鳳舞的字。
你已經很棒了。看清楚卓霜寫的是什麽,他竟然有點哭笑不得。
這個人以為他是在擔心考試成績這種東西嗎?不知怎的,盤踞在他心裏的陰雲被驅散了一點,留出的縫隙剛好允許一絲光亮照進來。
然而正是這樣微弱的光亮,令他由衷地為自己的卑劣而感到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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