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深不見底的水下,江愁的意識逐漸消失。

在他即将徹底落入黑暗時,有不止一個人靠近了他,前後固定他的頭腳,帶着他上浮,合力将他拖出了水面。

沖出水面的一剎那,那搖晃不止的、冰冷的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的無窮無盡的白色和嘈雜的人聲。

“醒醒,醒醒,能聽見我說話嗎?”

有人掰開他的眼皮,用強光照射他的眼珠,他一點都不喜歡這樣,掙紮着又把眼睛給閉上了。

“還有意識,沒昏過去!”

不等他做出反應就有什麽堅硬的東西頂在肚子上,背上也被人狠狠地拍了好幾下。這群人連頂帶拍,一點都不省着力氣,弄得他胃裏難受,張口就哇地吐了,吐到一半又不知觸動了哪個開關,開始猛烈地咳嗽起來。他就這麽一直吐一直咳,直到喉嚨和胃裏一丁點東西都不剩下,這群人才勉強放過他,将他換成相對舒服一點的平躺姿勢。

一旦躺下來,他的眼皮子就開始不斷地往下墜。他好困,困到想要一睡了之。

“不要睡,等救護車來。”

吵得要命,根本沒法睡着的他試着把眼睛睜開一條縫。這一次他确定他是真的看到了卓霜,可這個卓霜看起來一點都不高興。

反而像是要哭了一樣。

·

即便中間隔着一長段距離,卓霜還是一眼就認出了被救生員拖上岸的那個人是誰。

是江愁。他的大腦一片空白。那個溺水的人是江愁。意識到這點,他哪裏還顧得上排隊買冰淇淋的事,瘋了一樣地往回跑。

不要出事。他在心裏反複默念這這句話。求求你,千萬不要出事。

沙灘附近到處都是圍觀的人,他就算不停喊着讓一讓,還是少不了磕碰推搡。當他好不容易擠到人群的正中央,看到那個平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人,心中無處安放的恐慌就砰地一下爆炸了。

如果早知道會出這樣的事,他就算死都不會從江愁身邊離開半步。

“他怎麽樣?”他抓着最近的人問,“他怎麽樣?”

那個救生員瞄了他一眼,“你是他的朋友?”

卓霜慌亂地點頭,“是,我是。”

“程度不深,人沒完全昏過去,嗆進去的水基本都吐出來了,剩下的等救護車來了,看醫院那邊怎麽說。”

就算救生員這樣說,卓霜還是沒法安下心來。估計救生員也看出來了這點,側了側身子讓他撲到江愁面前,用眼睛來證明自己說的不是假話。

江愁平躺在沙灘上,臉頰白得泛青,嘴唇紅得反常,胸口微微地起伏着。卓霜試探着去摸他的臉頰,在碰到以前又停住,因為他害怕摸到的不是一片溫熱而是冰冷的濕滑。

忽然他注意到江愁的眼皮微微,嘴唇翕合了兩下。

“……卓霜。”他認得這個口型,就是卓霜沒錯。

江愁在叫他的名字,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會丢人地哭出來——那個救生員沒有騙他,事情還沒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你不要慌,我剛打120了,他們說救護車馬上就到,你先等一下。”

一雙柔軟的手搭在卓霜肩膀上,他回過頭,這才注意到圍在江愁身邊的除了救生員還有一對年輕夫妻,男的三十左右,女的肚子高高聳起,看樣子很快就要分娩了。

跟他說話的是妻子。她說他們夫妻在淺水區附近游泳,可能是因為即将為人父母的緣故,對孩子有一種天生的保護欲,她注意到江愁情緒不對,怕出意外就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如果不是她多看了這兩眼,後果卓霜簡直

不敢想。

“謝謝。”他生怕誠意不夠,“你們有什麽需要幫助的……”

面對許多事情都游刃有餘的他難得卡殼了。他不知道該不該在這種時候提錢,但他能立刻拿的出來的只有錢。

對于他提的報恩一事,女人拒絕得很果斷,“沒什麽,我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

“可是……”他還不死心。

女人看了他幾秒鐘,“要報答我們的話,來跟我肚子裏的寶寶說句話吧。”

卓霜局促地看着她的肚子,“說,說什麽?”

對于十幾歲的男生來說,孕婦是這個世界上最脆弱最讓他們不敢靠近的生物,他也不例外。

“就說寶寶,你要繼承爸爸媽媽的全部優點,漂漂亮亮、健健康康的出生。”她眼睛彎彎的,露出很溫和的笑,牽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這種話我和孩子他爸說了沒用,得你這種小帥哥來說才有用。”

卓霜僵硬地把她之前說的話重複了一遍,“……要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之一。”說完他又自作主張地加了一句。

他看得出來,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幫助自己緩解那些無從發洩的恐慌和驚懼。不過來了這麽一出,他的心跳沒有剛來的時候那麽快了,剛來的時候他懷疑随便來點風吹草動自己就會心髒病突發。

“嗯?”就算和其他人說話他還是有一大半注意力放在江愁身上,他注意到江愁的手臂動了一下,像是在找什麽人。

“現在還緊張嗎?”女人仔細觀察着他的表情,“緩過來的話就去幫忙聯系一下你朋友的家長,這裏有我們幫忙看着。”

本來打算直奔江愁身邊的卓霜硬生生停住腳步,“我知道了,我這就去。”

他和江愁都沒有成年,發生了這種事故不通知家長是不可能的,而他甚至連給江愁簽字的資格都沒有。

·

更衣室附近就是電子寄存箱,一般來說游客換下來的衣服和其他東西都存在這邊。

卓霜用手環開門,先把自己的包拿出來放到一邊,再從最深處把江愁的書包拖出來。

江愁的書包是最普通的那種,左右兩個兜,了聲對不起就拉開上面第一道拉鏈,将手伸進去,打算用最快的速度找到江愁的手機。

他記得江愁經常把手機放在這邊的夾層裏……找到了。想着另一邊狀況不明的江愁,他心煩意亂得厲害,沒注意有什麽東西被他一起帶了出來。

是一張照片,一張黏在手機殼上的照片。

他從小到大受到的家教是不該随便偷看別人的私人物品,但照片就在他手上,輕輕一撕就從塑膠手機殼撕了下來,露出有顏色的那一面,仿佛是在他面前脫光了衣服的脫衣舞者,用自己曼妙的身姿誘惑他再多看它一眼。

這就不能怪我了。他本來打算看一眼就給江愁塞回去,他本來是這樣打算的。

照片是男女合照,女的有種盛氣淩人的漂亮,男的……日光燈慘白的燈光落在他身上,他的手指從男人的臉孔上慢慢滑過,恍惚間産生了溺水的人不是江愁而是自己的錯覺。

男的有種浪子般的英俊,和那個女人站在一起,金童玉女、一對璧人也莫過如此。然而重點不在這個地方,重點在于他認得這個男人。心髒在胸腔裏猛烈地跳動,他用力地吸氣呼氣,可氧氣就是進不來。他溺水了,他在這平坦寬闊的地面上溺水了,否則無法解釋他的眼前為什麽陣陣發黑。

他叫了照片上的這男人十幾年爸爸,就算死就算化成灰,他也不會忘記這張臉龐的模樣。

似乎和他有心靈

感應一般,頭頂的日光燈猛地閃爍了兩下,将他的面色映照得格外可怕。

江愁為什麽會有這張照片?這個江愁說的“你一定會很生氣”的事情有什麽關系?

他有一種很強烈的預感,這就是那天中午,他陪江愁去影樓修複的兩張照片之一。

事後江愁跟他說照片毀了,他看出江愁在說謊,但也僅僅以為是一些不方便和自己說的家事——比起江愁瞞着他什麽東西,他更加在意的是隐瞞這件事本身。

仿佛是上蒼和他開了個不好笑的玩笑,他怎麽都想不到這件事或者說這張照片竟然會和自己有關系。

——你對這件事的看法是什麽呢?

江愁為什麽要提出這樣的問題?一個看似荒唐的猜測在他心中緩緩成型,讓他在短時間內二度經歷了大腦一片空白。

咚咚咚,血不斷地往腦子裏沖,急促的心跳聲回蕩在耳邊,當他回過神,照片的邊緣已經出現了一道嶄新的裂痕,正好将卓振寧的身體一分為二。

他松開手,照片飄落在地上。冷靜,他必須冷靜,江愁還在救護車裏等着他回去,他不能再在這裏浪費時間,就為了一個不知真假的猜測。

江愁的手機沒有密碼,背景也是系統自帶的那種。看到通訊錄裏加上自己只有五個人,而自己的姓名前加了個a排在第一的時候,他稍微有點吃驚。他一直知道江愁的社交範圍狹小,但是從來不知道居然這麽小。他找到備注為“媽”的那個聯系人,點了下通話鍵。

“江阿姨您好,我是您兒子的同學卓霜,你兒子跟我在水上樂園玩的時候不小心溺水了,現在我們打算送他去醫院,您有空來一趟嗎?”在得到肯定答複以後,他輕聲說,“我一會把醫院地址發給您,您到了打我電話就行。”

江愁說了,這張照片是他外公外婆的遺物,這樣的話只能證明卓振寧和照片上的女人曾有一腿,而這個女人可能和他的外公外婆沾親帶故。

除非她和剛才與他通話的那個是同一人,否則他不信。

他絕對不會信的。

·

一個鐘頭後,他坐在醫院大廳的長椅上,手裏拿着那張破了的照片,對着光仔細端詳。

口袋裏江愁的手機震動起來,他緩緩挪開眼前的照片,看向大門的方向。

在他難以置信的注視下,那個除了年齡和打扮,五官和照片上基本沒什麽太大變化的女人走到他的面前。

“你是……卓霜同學嗎?我是江愁的媽媽,他現在怎麽樣?”

這個女人頭發散亂,身上還穿着商場的制服套裝,一看就是從上班的地方急匆匆跑出來的。

他緩慢地呼出一口氣,“他……”開口他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啞了,清了清嗓子,“應該沒什麽大礙,我帶您去看他。”

她就是照片上和年輕的卓振寧摟在一起的那個女人。

他最喜歡江愁的眼睛,在他們初見之時他就記住了這個少年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

江愁的眼睛和她幾乎一模一樣,任何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她和江愁有血緣關系。

她是江愁的媽媽,和卓振寧有關系,而江愁剛好比他小一歲,所以江愁就是那個私生子。

無數若隐若現的猜測和直覺變成了他最不願接受的現實。

為什麽這段時間江愁總是會下意識抵觸他的靠近,為什麽江愁會在他說過那樣一席話之後溺水,一切都能夠解釋得通了。

把江素晴送進病房,他站在門口,低下頭把臉埋在手掌裏,慢慢地呼出肺裏酸澀的空氣。

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對一個人産生如此複

雜的感情。恨,他從懂事起,沒有哪一天不恨那個害得他如此不幸的私生子,可即使如此,那些喜歡和愛又都是真的。

愛和恨無法互相抵消,他恨得想沖進去揍江愁一頓,但倘若時間重來,在發現江愁溺水的那一刻,他還是會做出同樣的舉動。

他被背叛了,被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喜歡上的人這樣徹頭徹尾地背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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