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江素晴推開病床的門,映入眼簾的就是手上打着點滴,眼睛緊閉,似是在昏睡的江愁。
她放輕動作坐到床邊,不想還是驚動了床上的人。
“……媽?”江愁腦袋朝她這邊偏了偏,“你來了啊。”
“怎麽這麽不小心?”她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可能太重了,壓低嗓音質問道,“他把你帶過去,沒看着你告訴你那邊不能去嗎?”
“這事……跟他沒關系。”
喉嚨和氣管裏那種火辣辣的異物感還在,江愁說話的聲音不大,嗓音也啞啞的。
“是我自己沒注意。”
是他自己想事情想得出神沒注意前方深水區的告示,不然也不會鬧成這樣,所以整件事都是他自己的問題。
“怎麽可能……”
“媽……求你了。”
深谙江素晴脾性的他不安地抓住她的手。
“不怪他,是我自己的問題。”他又把那句話重複看一遍,“不是他的問題。”
江素晴噌地一下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摩擦,發出刺耳的噪音。
接到電話的一瞬間,她吓得魂飛魄散,連話都說不出來,還是好心的同事幫忙跟領班請的假,再給她叫了出租車。
到醫院,看着自己的孩子躺在病床,還一口一個跟其他人沒關系,按照她十年前非黑即白的潑辣脾氣,她一定會罵他軟弱沒用,然後出去跟那些人鬧得天翻地覆。
他手上沒用什麽力氣,她随便一掙就能掙開,可是看到他的表情,她忽然就不敢了。
“我不出去行了吧。”半分鐘後,她氣呼呼地坐下,“我說了不會找他麻煩就是不會,你松開手行不行,手冰得跟什麽似的。”
過了不知道幾分鐘,江愁小聲地問,“……他呢?”
他自以為将情緒隐藏得很好,以前的江素晴也确實看不出來,但這段時間的朝夕相處,她漸漸可以分辨這個孩子的各種情緒。
這個她一直覺得太孤僻又怪裏怪氣的孩子其實比她想得要好懂多了。
看到他眼裏閃爍的期盼,她擦了擦眼角,穩住聲調說,“我去外面看看,看到的話幫你叫他進來。”
如果那個男生能讓她的孩子開心的話,她可以試着忍耐,忍耐過去的恥辱和痛苦和他好好相處。
“你放心,我記得答應你的事情。”
江素晴記得那個叫卓霜的男孩子把自己送進來以後就留在走廊裏……此時走廊上只能看到推着車來回的護士和其他家屬。
她拉住最近的護士問有沒有看到一個很年輕、很高、皮膚還很白的男孩子,護士想了半天,“好像走了。”
“你記得什麽時候走的嗎?”
“就我剛剛過去給病人換藥還在,出來就不在了。”
聽護士這樣說,她第一反應是生氣——江愁跟他在一起出了這麽大的事,他居然就這麽悄無聲息地跑了,虧得自家孩子把他當這麽好的朋友。
“他有沒有說什麽?”她耐着性子繼續打聽。
護士搖搖頭,“有事也不會跟我說啊。阿姨,我還有事。”
萬一人沒走只是去買吃的去了呢?她松開手,打算再去附近找找,誰知走廊裏另外三個人快步向他走來,自稱是那家水上樂園的負責人,想和她談談賠償方案的事。
江素晴被他們拉到一邊的小房間裏,聽其中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說他們初步商讨出來的方案。
“人确實在我們景區出的事,醫藥費我們全包,這個沒問題,但您家小孩也不能說沒有責任吧?”
這人生了一條三寸不爛之舌,反複強調他們淺水區和深水區中間的告示牌做得足夠顯眼,只要不是瞎子都該看得到。
“而且抽筋這種事情我們也預料不到啊,如果是我們的員工把他推下去的……”
保險起見,他們還帶來了出事時的監控錄像,江素晴看了以後不得不承認他們的說法其實沒什麽問題,江愁說整件事和那個男孩子無關也不是在騙她,她就是心裏不痛快。
“這個病房……”
她自己住過院也照顧過住院的爸媽,知道住院部的床位一直都很緊俏,也知道這種單人病房價格是普通病房的好幾倍。
“是那個男孩子幫忙安排的,他說他家裏有醫院的關系。”看來負責人也考慮過這種問題,“他還說如果不行的話病房這部分多出來的費用算到他頭上。”
……
各種各樣的事情需要江素晴來處理,等她再回到病房裏已是一個半小時後的事了。
“江愁,你睡着了嗎?”
她話音未落床上的人就睜開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裏沉沉倒映着她的模樣。
“他可能……家裏有事先走了,我出去沒看到他。”她略有些局促地說。
理由是她編的,她不知道那個卓霜為什麽突然就走了又忙着跟水上樂園的負責人談賠償補償的問題,沒空去找人。
剛打完點滴江愁閉上眼睛,“我知道了。”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發起了低燒,腦子裏昏昏沉沉的,總感覺自己忽略了什麽很重要的事情又想不起來。
“我請了假來陪你不好嗎?”江素晴看到他這幅病恹恹的樣子心裏就難受,“學校裏我也幫你請假了,身體重要。”
“很好啊。”他沒什麽精神地對她笑了下,“謝謝媽媽。”
·
江素晴本以為等一晚上等燒退了就能出院,不料晚上七八點鐘的時候江愁的狀況突然惡化。
她握着他的手在床邊打瞌睡,半睡半醒間感覺到他身體抽搐了一下,登時驚醒,發現他臉色青紫,像是呼吸很困難的樣子。
“快來人,快來人!”慌亂之下她甚至連床頭的警報鈴都忘了按,幸虧護士就在不遠處,聽到她呼喊,立刻去叫了值班的醫生過來。
醫生護士進進出出,心髒起搏、腎上腺素注射……各種電視劇裏常用的急救方法都用了個遍。江素晴聽不懂太專業的術語,可是看醫生那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就知道一定很不樂觀。
等江愁好不容易度過危險期,轉回外面的病房監控已經是淩晨。
窗戶外是靜寂深濃的夜色,病房內外的燈都亮着,白茫茫的一片,倒影在透明的玻璃上,一旁監控儀器平穩而有規律地發出各種滴滴聲。
勉強恢複意識的江愁身上貼滿了貼片沒法子動,請來換藥的護士把自己的書包拿到手邊。
“這種時候就不要玩手機了吧?好好休息才是正道,你沒看到,你媽媽都吓壞了……”
年輕護士調侃他,他沒說話,用沒有輸液的那只手在包裏摸索。
他對玩手機這種事沒什麽興趣,他只是想給卓霜打電話,想在難受的時候聽聽這個人的聲音,至少這個時候。
書包裏的東西不多,但他沒摸到自己的手機。這時他才想起來自己遺忘的是什麽:是卓霜聯系的江素晴,卓霜沒有江素晴的聯絡方式肯定要去找……
就算卓霜沒發現那張照片的可能微乎其微,他還是要确認一下。
“能幫我把書包裏的東西都拿出來嗎?”
護士幫他把裏面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他看
一眼就知道少了什麽。
少了他的手機和那張照片,手機無所謂,照片不見了就等于卓霜知道了。
即使這樣……
“能借用一下你的手機嗎?我……想打個電話。”摘掉了輸氧管,他說話的語速都比平時要慢,說兩個字都要停下來緩緩。
頂着護士小姐擔驚受怕的眼神,他報出了一串數字。這是他第一次主動給卓霜打電話,十一位數字就像是刻在他心裏的本能一樣,連想都不需要想就能複述出來。
“不要太久,太久連你都會被鐘醫生罵。”
“我知道。”他頓了頓,“謝謝。”
他不知道在等待接通這一分多鐘裏他都在想什麽。卓霜會以為這是騷擾電話嗎?如果聽到是他,卓霜會罵他不要臉的騙子嗎?他要是願意罵他可能還是一件好事。
就在通話将要自動挂斷的那一刻,接通了。
“有事嗎?我不買房,不報班,也不……”
“……是我。”
像是有人按下了暫停鍵,卓霜一下子安靜下來。
好長時間裏他們誰都沒有說話。江愁能聽到他粗糙的、不規則的呼吸聲,在安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他在生氣嗎?他一定很生氣吧。
“……”他想叫這個人的名字,但是他說不準卓霜會不會願意聽到他的聲音。
苦澀的、滾燙的熱流在血管裏流動,将他熔化成一具空殼。
“對不起,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
到最後他只能想到這一句話可說,然而不等他說完電話就挂斷了。
這個人已經厭惡他厭惡到這種程度,他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
護士走後他呆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不知道看了多久,醫生進來查房,順便看看輸液的速度。
“哪裏不舒服嗎?”看到他這幅沒精打采的樣子,醫生擔憂地問道。
他搖頭。
醫生看監控指标确實沒什麽大礙才稍微放心了一點,“不舒服一定要說,待會讓你媽媽進來陪你。”
江素晴還在外面打電話,他縮進被子裏,咬着被角努力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他知道是他自作自受,他的報應已經到了,他撒了那麽多謊,騙了那麽多人,把自己僞裝成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就為了一點不堪的私欲。
只有變态才會對亂倫這種事情無動于衷,他是變态,卓霜不是,他想要維持現狀,卓霜一點都不想,現在真相揭開,卓霜知道他就是讓自己那麽不幸的那個罪魁禍首了。
卓霜恨他,恨到再也不會原諒他了。
·
屋漏偏逢連夜雨,幫江素晴頂班的同事突發急病,天亮後她必須回去上班。
她不放心外面請來的護工,只得去拜托同小區且跟自己關系不錯的朋友過來看護。這個朋友是個胖胖的、很愛笑的中年女人,江愁一般叫她蔣阿姨。
蔣阿姨一聽到她遇到困難,即刻放下手上的事情過來幫忙。
白天江愁一半的時間在睡覺,剩下的就是盯着牆壁和窗戶發呆,蔣阿姨好幾次試着跟他說話要麽沒什麽反應,要麽就是反應慢了好幾拍。
晚上快八點鐘的時候,蔣阿姨想着江素晴下班趕來的路上可能沒空吃晚飯,打算出去再買點東西放在床頭櫃上。
“我去買點吃的,江愁你有什麽想吃的沒有?”
病床上的江愁死氣沉沉的沒說話。她習慣了他這樣,沒當回事,站起來往外走,在經過走廊拐角時沒注意,險些撞到人。
“走路看着點。”
她捂着腦袋擡頭,發現差點跟自己撞上的是個個子很高的俊秀少年。
“對不起。”
看這少年身上穿着附中的校服,她心中登時有了猜測。
“阿姨,我看你是從那邊那間病房出來的。”
果然這少年跟她搭話了。她順着他的手指看去,發現正好是自己剛離開的方向,“是,你是誰?”
這少年垂下眼睛,遮住其中複雜的情愫,“我是江愁的……同學。”
他這麽一說她終于想起來自己為什麽覺得這少年眼熟了,這不就是開春前後她在小區樓下看到和江愁在一起的那個人嗎?
是江愁認識的人就好。她放下最後一絲防備,“你是來找他的?”
“他……他還好嗎?”
蔣阿姨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的問題,“昨天晚上……不太好。”
“昨天晚上?”這少年陡然緊張起來。
“反正不知道怎麽了突然就喘不上氣,搶救了大半晚上,人差點沒了,我聽護士說,人涼了一半,醫生為了把他的手指掰開就掰了半天,吓死人……”
她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當中七分實情三分添油加醋。她說到興頭上,忽然餘光瞥見這少年臉色死白,放在身側的手攥成拳頭,随時都有可能爆發,這才停下自己的即興發揮,讪讪地笑了下,“這不……沒事嗎?醫生說今晚沒問題,大概就沒什麽問題了。”她沒騙他,起碼白天她看着的時候醫生過來查房說的都是好話。
這少年深呼吸了兩次,可臉色依舊不是很好看。
“沒事就好。”他喃喃道,“沒事就好。”
她将他的反應看在眼裏,斷定兩人關系應該很不錯,“你不進去看看嗎?他現在應該醒着。”
至少剛剛跟她說話的時候是醒着的,現在不知道睡着了沒有。
這很高瘦的少年猶豫了很久,最後很輕地搖了下頭,婉拒道,“算了,我回家還有事。”
他大半邊臉孔有意無意地陷落在灰色的陰影中,從神态到肢體語言都透着矛盾。
蔣阿姨看了他半天,覺得很奇怪——表現得這麽擔心,看一眼又不需要多少時間,為什麽不跟着她過去呢?
“你……”
“能請您幫我把這些帶給他嗎?”
這少年不由分說塞過來一疊東西,她拿在手裏,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猛然想起自己還沒有問他的名字,“同學,你叫什麽?”
“……魏志勳。”
拿着這麽東西不好出門,蔣阿姨折返回去。
江愁靠在床上,跟她說的一樣,醒着,除了發呆什麽事都沒做。
“江愁啊,我剛剛在走廊上碰到你同學了,他要我把這個帶給你。”她邊說邊把手上的這疊紙遞過去。
“他說了他叫什麽沒有?”
她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江愁這時的語氣,小心翼翼的,盡力裝作不在意卻又帶着期盼,連同那雙沒什麽神采的眼睛都亮了——這一天江愁都像是個丢了魂的空殼,唯獨在問這句話時,他身上有了一絲絲的活人氣。
“魏……”蔣阿姨絞盡腦汁都想不起那個複雜拗口的名字,“魏什麽?”
那一瞬間的光芒消失了,江愁的眼神再度黯淡下來,“魏志勳,這個對不對?”
“對對對,就這個,他讓我把這個帶給你。”
還想問什麽的江愁接過她手裏的那疊東西翻了翻。
是今天上課的筆記複印件,分門別類按科目整理好,語文、數學……看着粗犷豪放的字跡,他只想嘲笑自己的自
作多情。
字跡是魏志勳的,作風是傅衡的,跟某個人半點都不搭邊。
“我知道了。”他遮住眼睛,東西掉在床單上也沒什麽心情去收拾,“過兩天我會好好謝謝他們的。”
卓霜沒有罵他打他只是看在他現在進了醫院的份上,他到底還想有什麽不切實際的期待?
等他出院大概就是他的死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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