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月底就是期末,江愁不想落下太多課,待病情好轉就拜托江素晴給自己辦了出院。

他對着課表收拾書包,一旁的江素晴滿臉猶豫。

“要不吃了午飯再去?我們到外面去吃,你想吃什麽?”

确定沒有落下該帶的東西,他拉上書包拉鏈,垂下眼睛,“媽,你今天不是中班嗎?”

“我待會跟同事說一聲,讓她們幫我打個卡……你書包舊了吧,下學期要不要換個新的?”

這個書包是剛升上初三那年外婆帶着他去商場買的——他反複說他不需要,可外婆還是堅持讓店員拿了個最新款。

“算了,你去上班吧,欠同事太多人情不好還。書包還能再用,不要浪費錢了。”

這幾天江素晴請過的假比他搬過來這一年加起來都多,他實在過意不去。

江素晴內心天人交戰,最後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欠人情太多不是好事,“我騎車送你。”

走之前他洗了把臉。冰冷的水澆在臉上,安全的、可控的、無害的水,和那幾乎殺了他的東西截然不同,可是那份恐懼已經刻在了他的骨髓裏,讓他在接觸到的瞬間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好了嗎?”被接連驚吓過兩回,江素晴變得風聲鶴唳,見他進去幾分鐘沒有動靜,生怕他在裏面出了什麽事,立刻在外面大聲拍門,“江愁!”

他擰上水龍頭,把臉埋在柔軟的毛巾裏,慢慢地呼出肺裏的熱氣。

馬上,他馬上就能見到那個人了。即使如此不堪,他還是想要見到他。

“來了。”

上午十點鐘點的209路公交車空蕩蕩的,很容易就能找到靠窗的位置。江素晴送他上車前還在叮囑,“我給你打了錢,記得醫生說的,清淡忌辛辣,不要吃奶制品,不舒服就請假回來。”

“我知道。”

第三節是數學課,離下課還有十多分鐘,他不想貿然打斷,就站在窗戶邊安靜地看。

朱老師在臺上手舞足蹈地講一道和立體幾何有關的大題,這道題江愁在魏志勳帶給他的卷子上做過,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發現他和朱老師的解法大同小異。進入夏天,所有人都被要求換上夏季校服——印着附中校徽的白底紅條紋運動短t——一眼看去,臺下裏一片紅白相間的海洋:胡蝶的課本底下藏着本雜志,魏志勳在利用書本的掩護偷偷玩手機,傅衡非常認真地做筆記,而卓霜……他一手托腮,一手拿筆,偶爾在卷子上寫兩個字,剩下的時間都在放空。

像是察覺到有人偷看,卓霜手上動作停下來,往他站的方向看去。

心虛之下,他下意識往旁邊躲去,躲得太快可能還弄出了點動靜。

宇寰樓大量采用玻璃結構,陽光透過頂層的透明天窗,形成一道透亮的光柱,将灰撲撲的樓道裏照亮。

他背靠着冰冷的瓷磚,在心裏從1數到30又倒着數回來,來來回回,心跳的速度才一點點降了下來。

不知道過了幾分鐘,朱老師已經開始講下一道題,他再鼓起勇氣再看去,發現卓霜又恢複到那副無所事事的樣子。

陽光落在卓霜柔軟的淺色頭發上,有種水彩的透明質感。

下課鈴響了,抱着教案出來的朱老師看到教室外的他。

“新發下的卷子在你同桌那,之前的卷子做了的話拿到辦公室,我單獨幫你批,沒做的話就抽空做一下,有期末要考的題型。”

“好,我晚點拿給您。”

他讷讷地應下,正要進教室就和從裏面出來的卓霜撞上了。

和卓霜擦身而過的瞬間,他下意識拉住他的

手。

“我……”我有話想和你說。

卓霜停下來,沉甸甸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很專注,像是在等待他的下文。

“我……”

他該說什麽?他再一次憎恨起自己笨拙的口舌。他多希望自己能夠口燦蓮花地把一切解釋清楚。

——有什麽好解釋的,你解釋一千遍一萬遍能改變過去發生的事情嗎?能讓這個人因為你的出生少受一點點罪嗎?

無辜是江素晴,不是他。

“對不起。”

“放手。”卓霜閉上眼睛,聲音仿佛結了冰,“我讓你放手聽到沒有。”

不需要卓霜再重複一遍,他當即觸電一樣松開手。

卓霜看也不看他,徑直離開。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忽然聽到前面的人這樣說,“下次直接進來,我還不至于大庭廣衆讓你滾。”

卓霜果然看到了他。卓霜的意思就是不想再和他獨處了是嗎?一時間無數種滋味湧上心頭,酸的苦的,沾一點都讓人痛不欲生。

他進教室裏坐下,書包還沒打開,魏志勳、梅瑾還有狄萱就湊到了他的面前,七嘴八舌問他最近的狀況。

“你沒事吧?怎麽突然就病了?”梅瑾一把按下魏志勳的腦袋搶到最好的位置,“我和萱萱都擔心死了。”

看樣子李老師沒說他住院的真正理由,他含糊而籠統地用兩個字概括道,“意外。”

“哦哦。”梅瑾一邊說一邊把自己的同桌往這邊扯,“來說句話啊。她一天跟我提三四遍你,擔心得要死。”

在梅瑾的影響下,狄萱變得開朗了許多,說話的聲音也大了起來。

“嗯。”她被迫來到江愁面前,“你現在……好了沒有?”

“應該沒事了。”江愁躲開她熱切的眼神,“……謝謝。”

看出他不習慣被這麽多人圍着,坐前面的梅瑾和狄萱先走一步,留他和魏志勳說話。

“筆記和作業……”

見他提起這件事,魏志勳撓撓頭,笑得有點尴尬,“你收到了啊。”

“嗯,麻煩你了。”

“我抄得手都……”意識到說漏嘴的魏志勳連忙改口,“随便複印一份的事,有什麽辛苦不辛苦的,你覺得有用就好。”

上天作證,他平時自己做筆記能省就省,常常到複習的時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寫了什麽東西,突然讓他正兒八經地對着某人做好的筆記一筆一劃好好抄簡直堪比酷刑。

他不是沒試過問卓霜為什麽不直接把自己的筆記送過去,可卓霜的表情太過駭人,他問到一半就自覺噤聲。

最後卓霜拿走了他炒好的筆記,“我欠你一回。”

傻子才看不出來這兩個人鬧矛盾了,魏志勳自認情商智商高于平均水準,自然要關懷一下受挫的朋友,“你們……吵架了嗎?”

江愁拿書的動作停滞了一下,“沒什麽。”他沒什麽底氣地說道。

“卓哥這個人吃軟不吃硬,你跟他對着來他只會更生氣,要不是什麽原則問題,你跟他說點好話,磨一磨,別梗着脖子跟他對着幹他就讓你過了,你是沒看到他對你有多雙标……哎呀,他回來了。”魏志勳沖江愁擠眉弄眼,“快點把他哄好,放假一起到我家店來吃火鍋,我有個驚喜想給你。對了,最近出校門的時候注意一下有沒有奇怪的人。”

“什麽?”魏志勳最後一句話是什麽意思?

不等他發問,魏志勳就腳底抹油開溜,就把場子還給座位的主人。

卓霜坐下來,連一絲一毫注意力都沒有

分給他。

他翻開書,假裝自己一點都不在意。

魏志勳說錯了一件事,那就是只有上周的卓霜會這樣對他。

這周的、下周的、這個月的、下個月的……乃至全部以後的卓霜都不會再對他好了。

·

晚上江愁放學回到家,發現江素晴還在廚房裏忙碌。

抽煙機的轟鳴和鍋裏的噼裏啪啦讓她不得不扯着嗓子說話,“等一下,還有一道菜。”她眼睛盯着鍋裏,分不出神回頭看他,“別急着添飯,我給你煮了長壽面。”

到她提起他才注意到桌上擺着個精致的小盒子。

“明天不是你生日嗎?給你買了個蛋糕,巧克力的。”

江素晴知道他不喜歡齁甜的奶油,就只買了巴掌大的一個,上面淋滿了巧克力醬。

至于為什麽選在今天,是因為明天她要上中班,回來都快十一點了,哪裏有時間給他慶祝。

“我來幫忙。”江愁放下書包,想要過去幫她端菜。

抽油煙機照明燈和火光映為她的側臉塗上了一層紅亮的銅色。

“快出去,到處都是油煙,醫生不是說了嗎,油煙灰塵都要遠離,劇烈運動也不建議……”

被江素晴趕出來的他坐在餐廳裏看她進進出出。

三菜一湯,再加一大碗長壽面,江素晴确實沒有騙他,一會兒就能開飯了。

“醫生說最近不能吃太重口味的東西,你蔣阿姨跟我說冬瓜潤肺,多吃一點。”

湯是江素晴最常炖的冬瓜排骨湯,趁着他喝湯的間隙,她找了半天終于在抽屜裏找到了打火機。

兩支數字蠟燭插在小小的蛋糕上,她點火關燈,在黑暗中拉着他的手,“快許個願望。”

江素晴身上偶爾會流露出一種和年齡、經歷不符的天真,比如相信對蠟燭許願這種事情。

他的願望……

他的上一個生日過得不怎麽樣:外公去世了,外婆一直住院,病情每況愈下,馬上要中考的他無人照顧,一個人待在家裏,晚上除了白水煮面就是買來的炒面炒飯,江素晴偶爾有空給他炒兩個菜送來放在冰箱裏。所有人都兵荒馬亂,連他自己也不例外,哪裏有空去記一個無關緊要的日子。

雖然現在也好不到哪裏去,但至少有人能陪着他,他不該再不知足地奢求更多了……本來是這樣的。

“希望我媽媽能健康幸福。”

他許下這樣的願望,吹熄了蠟燭。

至于他其它的願望啊……好像沒有辦法實現了。

他這段時間落下的功課太多,晚上需要加倍的時間補回來,吃完飯複習完已經快轉鐘。

手機加微信一共十幾個聯系人,大部分都給他發來了生日祝福。

“生日快樂。”

謝瑤瑤的、魏志勳的、傅衡的……看着手機上的時間從23:59變成00:00,他閉上眼,還是沒有一點實感。

他十六歲了,可是他一點都不快樂,明明上周光聽到卓霜問他的生日,他的心髒就一陣狂跳,現在這一部分好像死了一樣。

既然卓霜這麽不想看到他,他也不該再死皮賴臉纏着他。

他在心裏做了個決定,一個可能對他們都好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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