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午休時間,陽光透過化學組辦公室厚實的藍布窗簾,在瓷磚上留下一道明晃晃的痕跡。
李老師邊吃飯邊看手機,別的老師怕熱,空調溫度打得很低,她的位置靠風口,就在裙子外邊披了條米色披肩。
“李老師。”
江愁在外面敲了下門。
“進來。”她擡起頭,看清來的是誰,眉心的紋路倏地展開,“是你啊,有事嗎?”
江愁小心地把手裏拿着的練習冊和卷子放在她面前。
“這幾天的作業,還有随堂測驗的卷子我都做完了,想讓您幫我批一下。”
李老師翻開來看了兩眼,看到他每一題都認真做了,就從對面老師的桌子前拉了只凳子過來,“你坐着吧,剛好我也想跟你聊聊。”
“您想聊什麽?”
李老師把手機收到屜子裏,在筆筒裏翻找了半天找到支半舊的鋼筆,擰開寫了兩筆發現出不了水,又很輕地甩了兩下。
“別那麽緊張,我就随便問問。江愁,來學校兩天了,身體有哪裏不舒服嗎?”
他搖搖頭。那天晚上後他再沒出現過呼吸困難等症狀,醫生開的藥也有按時在吃,“沒有。”
筆能寫了,她熟練地在他的練習冊上連畫好幾道勾,“期末了,大家都在複習,老師能理解你怕落下功課,但是身體也是革命的本錢,你媽媽給我打電話的時候說了很多話,我跟她說,讓她放心,你在學校裏的表現一直都很好,學習也很自覺……你這道題錯了,過來看看錯在哪裏。”
她指着後面的一道計算題,“再算一下,要是算不出來我借你筆和草稿紙。”
別的學校考前半個月就停止講新課專心複習備考,附中不一樣,附中起碼要講到考前一周,複習的事情老師頂多在課堂上順嘴提一下,大部分都交給他們私底下完成。
江愁請假的這幾天就錯過不少新課,雖然他能靠筆記和自學解決了大部分題目,但面對少部分難點還是有略點力不從心。
“這道題的關鍵點在氧含量這裏,你再看看。”
在李老師的指導和提示下,江愁算了兩遍總算算出了正确答案,
“這就對了。”她繼續批改,碰到錯題就先給點提示讓他自己想,想不出來再從基礎講起。
等她批完講完午休差不多過去了一大半,“回去吧……你還有什麽事嗎?”
見他遲遲沒有離開,李老師奇怪極了。
他強迫自己直視李老師的眼睛,“李老師,我想換座位。”
“等等你說什麽?”李老師一下沒反應過來,“怎麽突然想換座位?”
開學那會座位是他們自己挑的,誰和誰關系好就坐一起,但一學期下來一點不變是不可能的。等大部分老師都記住了臉,她就開始根據自己平日的觀察調整起座位的順序,大部分調動是因為上課講話、不專心,少部分是主動提出自己在某個學科方面瘸腿,想要請教同班的誰誰誰。
現在快期末了,該穩定的差不多都穩定下來,她沒把心思再放再這上面。
“不說換到哪裏,起碼得給我個理由吧?”
“我不想……”他不容許自己在這裏退縮,“……不想繼續跟他同桌了。”
他這樣說李老師更不解了。她回想過往種種,“你和卓霜關系不是挺好的嗎?你病了還是他請假去看的你。”
請假的話假條要經班主任的手,換而言之李老師不可能在這種事情上撒謊。
給他送筆記和作業的那個人是卓霜。江愁垂下來的手一下子攥緊了。
“換座位不是你
一個人的事情,不能你說要換我就給你換。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麽讓你有了這樣的心思……”她指望這樣說就能讓他打消主意,“同學之間鬧別扭很正常,大度點,把話說開就好了。你現在氣頭上要換,等氣消了又要換回來,那跟你換位置的同學怎麽想?”
“我不是一時沖動。”他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見他仍舊堅持,李老師嘆氣,“我給你一天的時間考慮一下,考慮清楚了再跟我說。我先說好,如果你一定要換,以後就算反悔了我也不會給你換回來的。”
從化學組辦公室出來,教室外邊,江愁不自覺停下腳步。
卓霜正靠在桌子上和幾個女生說話,不知道在說什麽好笑的事情,一群人笑得東倒西歪,連卓霜都彎起了唇角,眼睛亮閃閃的,不見一絲陰霾,像極了江愁熟悉的那個他。
明明沒有過去多久,他卻覺得距離上一次看見這個人的笑臉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看到他進來,卓霜臉上的笑容淡去。其他人察覺到氣氛不對,紛紛找借口回自己的座位上。
江愁心中的那一點熱意再度冷卻結冰——他能帶給卓霜的只有痛苦、悲傷和混亂。
“謝謝。”
正和人發消息的卓霜頭也不擡,“你指什麽?”
“筆記的事。”越到後面他的聲音越小,“謝謝。”
“那個啊,你和我在一起出的事,我當然要負責。”卓霜拉了拉嘴角,樣子要笑不笑的,“下不為例。”
不會再有下一次了是嗎?這一刻江愁反而踏實下來。
“我知道。”
到這一刻,他終于下定了決心。
·
第二天早讀,李老師慣例在教室裏走來走去,順便督促某些不用心的學生抓緊時間,別等期末考砸了才知道哭。
當她巡視到教室後排,江愁叫住她,“李老師,我考慮好了。”
夾在他和李老師中間的卓霜合上書,書落在桌子上的微弱聲響,讓他不自覺顫抖了一下。
“你考慮好了?”李老師審視的目光在他和卓霜中間逡巡,“你還是要換?”
他強行忽略掉卓霜疑惑的眼神,“嗯,我決定了……我還是決定要換。”
該說的都說了,再勸也沒什麽用。李老師看指着教室另一邊的某個位置,“第二節課下了你跟一組湯陽晖的同桌換一下,他數學成績一直不是很好,你可以幫他輔導一下。”
“好。”
等李老師走了,他開始收拾東西方便到時候直接帶走。
他剛把抽屜裏的書拿出來,還沒放進書包,一只手就從左邊伸過來,按在上面,阻止了他接下來的所有動作。
“你要換座位?”
卓霜和他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語氣冷靜異常,就像是在讨論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
“是啊。”他低着頭,努力想把書從卓霜的手下抽出來,“……放手。”
卓霜當然沒有聽他的沒有放手,“為什麽?”
聽到卓霜質問他為什麽,他突然很生氣——不止生自己的氣,也生卓霜的氣。
卓霜難道不知道為什麽嗎?如果知道,為什麽要明知故問?
如今他早已不奢求卓霜會原諒自己,他只想求卓霜給他一個痛快,求他不要再繼續折磨自己。如果要分手就直接告訴他,如果痛恨他到難以忍耐,就告訴他讓他滾出他的視線,只要不像現在這樣,一面假裝大度允許他靠近,一面隔三差五刺他一下,讓他時時刻刻擔心頭頂那把刀會掉下來,進而恐慌得不能自己。他是個人,承受能力是
有極限的。
只要不像現在就好了。
他聽到自己微弱嘶啞的喘息,“因為……”好在他足夠清醒,在說出什麽大逆不道的話以前猛地閉上了嘴。
作為一個卑劣的騙子,在這件事上他根本沒有任何憎恨卓霜的立場,這樣說出來只會顯得他颠倒黑白的樣子尤為滑稽可笑。
他絕不可能把這些話說給卓霜聽。
“因為什麽?”卓霜話中滿是不加掩飾的森冷。
“沒什麽為什麽。”他狼狽而快速地說道,“你不想看到我,這樣分開不是很好嗎?”
沒有人想看到憎恨的對象成天在自己身邊晃悠,既然卓霜恨他,那麽他不出現在卓霜的視線裏就好了。
卓霜沉默了很久,“你覺得這樣很好?江愁,很好。”他将很好這兩個字咬得很重,嘲諷的意味不言而喻。
他把頭埋得更低,不敢看卓霜是用怎樣一副表情說出這句話的。
他害怕看到卓霜生氣,更害怕卓霜對此感到高興。
卓霜松開手的一瞬間,他悵然若失地盯着書的封面,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
這樣就結束了。
應該吧。
·
——很好。江愁,很好。
這是之後的小半個月裏卓霜跟他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新座位和他之前的座位正好在同一條對角線上,是同一間教室裏最遠的距離。他本來就不是很熱絡的性格,而新同桌似乎比他更加內向,常常一整天下來除了讨論數學題兩個人一句話都說不了。
沉重的學習壓力壓在每個人頭上,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下了課也沒有人在走道裏打鬧,所有人都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習題和卷子,偶爾老師過來答疑,瞬間七八個人就呼啦啦地湧了上去。
放高考假的那三天裏,江素晴問他為什麽不去那個同學家裏寫作業了。他沒有辦法回答只能沉默,江素晴可能察覺到了什麽,漸漸就不再問了。
他又重新回到了早中晚在食堂解決,每天除了學習就是學習的單調日子裏。卓霜留下的痕跡逐漸從他的世界裏淡去,仿佛一副被強行染上色彩的黑白靜物再度褪色。
如果沒有寒假的那出意外,他的生活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
就在他以為這個學期将要以這樣的方式結束,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這天晚上卓霜沒有來上晚自習,而書包什麽的都還留在班上,代表他不是故意早退的。
朱老師在臺上連着問了四五遍,問有沒有人看到他,然後到外面去打電話,一直打了四五分鐘都沒有人接。
“我去找你們班主任,你們先自習。”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在學校裏不見了就是學校的責任。朱老師神色匆匆地走了,班上一片嘩然,班長上臺來喊了好幾遍安靜都沒有人聽。
江愁呆呆地坐在座位上,連湯陽晖都看出他情緒不對。
“可能就是……”他笨拙地試圖安慰江愁,“可能就是……”連他自己都可能不出個所以然。
“肯定不會有什麽事的,又,又不是演電視劇。”他結結巴巴地說道,“肯定一會就……就回來了。”
江愁聽不進去他到底說了什麽,而是鬼使神差地看向魏志勳。
魏志勳同樣在看他,神色焦急而憂慮。對上他的目光,魏志勳低下頭,幾乎是同一時間,他放在書包裏的手機震了下。
是魏志勳發來的嗎?難道魏志勳知道卓霜去哪了嗎?
“我知道卓哥幹嘛去了,但是我不敢跟別人說。”
“怎麽回事?”
魏志勳輸入了半天,最後發過來一長段話,總結下來就是周澤正被退學後他家裏人也放棄了他,宣稱要跟他斷絕關系,把他送進了一間寄宿中專裏就再不聞不問,周澤正咽不下這口氣,發誓一定要讓他們這些“陷害”他的人付出代價。
“不說百分百吧,起碼99的可能,卓哥碰到他了。”
卓霜又被周澤正纏上了。周澤正還帶了其他幫手。
就這麽短短幾句話,讓他抛下了所有的冷靜。
他站起來,椅子在地磚上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
“你幹什麽?”同桌不知道他想幹什麽,但本能地覺得他看着有點吓人。
“待會幫我請個假。”他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書包,搭在肩上,“就說我身體不舒服,要去醫院。”
湯陽晖被他的樣子吓到了,“好,好……我知道了。”
他要找到卓霜。
他不能容忍周澤正這種人渣碰卓霜一根手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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