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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後，城裏來的使者叩響了松下私塾的大門。桂去開的門，所見到的是一張平平無奇的中年男人的臉。對方眉間紋深刻，表情嚴厲，就算說着客套的禮貌用語也毫不減損那份傲慢。

客人和松陽老師談了很久。幾個男孩子不知道他們都聊了些什麽，好奇得心裏像有爪子撓，銀時撺掇着高杉，試圖通過送茶的行為偷聽一二，卻被心知肚明的松陽老師趕了出去。桂沒參與他們，因為他陪初葉坐在緣廊上。

初葉心神不寧，漸漸變成發呆。橘貓宮本武藏大人蜷縮在初葉懷裏，毛茸茸的小腦袋乖巧地貼着她的手臂。桂看得眼饞，悄悄伸手想要捏貓爪，卻險些被機敏的橘貓撓一爪子。

“哎，宮本武藏大人！友好一點呀。”初葉安撫地揉了揉貓頭，握住它的爪子，“來，和桂同學握個手。”

咪嗚——

桂顫巍巍伸出手，将那只擁有寶貴肉球的小爪子收入掌中。一瞬間，少年白皙的臉頰變得通紅，表情夢幻得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啊！肉、肉球……哇！”

橘貓收回爪子，沖他一龇牙。

桂揉揉手上的血痕，有些可憐地望望宮本武藏大人，又看着初葉，像是不明白為什麽自己還是被撓了。初葉思考一秒，誠實地回答：“可能是桂同學你的表情太惡心了吧。”

噗哈哈——

一顆銀色卷毛的腦袋突然從桂身邊冒出來。

“太——惡——心——了——喲，假發同學！”銀時怪聲怪氣地笑着，使勁拍桂的肩。桂把他的手推下去。

“銀時？還有高杉？”桂伸長脖子看了看走廊另一頭，“你們不是打算在隔壁房間偷聽嗎？”

“咦咦咦？阿銀會做那麽沒品的事情嗎？”

“又被松陽老師發現了。”

“喂矮杉，你不要不打自招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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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杉撇撇嘴，擡頭看天，不搭理他們了。但被銀時嘲諷兩句“哎呀少爺的品行就是比我們庶民高潔”之類的，他就又氣咻咻地瞪圓了翠綠的眼睛。他懶得和銀時吵，就去看另一頭的初葉。

“櫻井，那個客人是你家那邊來的吧？”

初葉沉默一會兒，點點頭。

“前幾天，松陽老師有收到過拜帖。”高杉注視着她，“上面的家紋……”

“那是‘他們’的家紋。”初葉打斷他，神情有些冷淡，又有些戒備，“跟我沒關系。我姓櫻井。”

高杉嘴角一動。那是一個諷刺的微笑，但并非針對初葉，而是針對回憶裏的某些人。“原來如此。”他說，“但是目前看來，你的想法不太容易實現。”

“我會想辦法還清的。”初葉說得很堅決，“然後，我就可以和他們沒關系了。”

桂突然想起來，高杉過去曾是武家的少爺。雖然并非上士，但家裏非常富裕。由于理念不合，高杉和家裏斷絕了關系。

他看向初葉。她一直都是個清爽白淨的姑娘，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衣服也常常是印花的料子——這種料子不是平民能負擔得起的。桂家境貧寒，但他從未因此感到自卑，過去和高杉交往時他也大方坦然。內心深處，他是一個驕傲的理想主義者，對這個國家的條條框框、階級分化不甚在意。他和那些蠅營狗茍之輩不同。

只是在這一刻，一種莫名的惆悵襲上心頭。淡淡的，一閃而逝，很快就被桂忘記了。

“喂喂你們在說什麽啊，帶上阿銀好不好？”銀時不甘寂寞地攬上桂的肩，“這麽說，櫻井也是大家族的小姐了？這年頭難道有錢人到處飛嗎？”

“銀時，那個家紋可不僅是‘有錢人’。”

高杉還想繼續再說，會客廳的門卻開了。幾人都站起身，看見那位客人被松陽老師送出來。經過他們時，客人停了一停，盯着初葉。

“主公說，請三小姐不要再給別人添麻煩。”

初葉緊緊抱着宮本武藏大人，在那人的目光中瑟縮一下，卻鼓足勇氣說：“其實，你們可以不用管我……”

“不要說這種無禮的話。”客人掃一眼私塾樸素的環境，“三小姐自出生起就深受主公大恩，只需想清楚如何回報才是。”

初葉無法反駁，只得蔫蔫地垂下頭。

“這位客人，說得也太過分了吧？”桂忍不住了，只是他連指責都說得很書卷氣，“養育子女不是為人父母應盡的職責嗎？何況讓阿初一個人住在鄉下，這算什麽‘大恩’？”

銀時揮揮手。“不要跟這種死腦筋的人說這麽多啦假發。對這種人，就要這麽做。”他睜着死魚眼，摳一坨鼻屎出來，瞄準客人彈出去，“哦進球了！好球！”

高杉也抱着雙手，冷哼道：“跑到別人家裏說別人無禮，這就是毛利家的禮節嗎？”

客人臉色頓時變了，甚至流露出憤怒和殺意。他最聽不得別人玷污主公家門。

松陽老師上前一步，擋在孩子們前方，側頭對客人微微一笑。淺栗色的長發，碧綠的眼眸，還有微笑，一切都顯得極溫柔，但眼眸深處又蘊含一絲莫名的冰冷。“我們私塾的孩子們天性活潑，但都是好孩子，不會亂給人添麻煩。”他微微笑時，如春風般優雅和煦，“我來送您到門口吧。”

半晌，客人挪動了腳步。

初葉伸着脖子一直望，确定客人走了，才出口氣，卻轉眼又看銀時和桂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瞧。

“話說，毛利不會是阿銀我想的那個吧？”銀時誇張地捧着臉，“二百多年前被德川打敗的毛利家？長州藩的藩主？啧啧啧，真的是了不得的出身啊櫻井！”

“銀時！吾輩身為武士，應當自尊自強，怎可如此谄媚？”桂正氣凜然地呵斥道，再轉而牽起初葉的手，虔誠道，“阿初，你家裏還缺人打雜嗎？”

“最谄媚的根本是你吧假發！”銀時一拳揍上他的腦袋，“你要不要直接問櫻井需不需要上門女婿啊？”

“兩個蠢貨。”高杉冷冷一笑，“櫻井，你打算怎麽辦？看上去你家裏沒打算放棄你。”

“他們不會想要我的。”初葉搖頭，“畢竟，我是不祥之人。”

“……不詳？”

三個男孩兒一齊看着她。

“嗯……就是說，會給別人帶來不幸的人。好像從我出生開始，家裏就接二連三發生了很多不好的事。小時候跟我玩過的一個孩子也發生了意外。還有阿琴的孩子……你們也聽到了。”

初葉把懷裏的宮本武藏大人放在地上，示意它自己去玩。橘貓困惑地看着她，喵了幾聲，躺在她腳邊打個滾，不肯走。

桂反應過來。“難道說，之前把宮本武藏大人交給我也是因為……”

初葉點點頭。“我很小的時候，也養過一只貓。但是，不久後它就死掉了。”她不敢擡頭，心裏十分不安，“其實，我也不該來私塾……只是，我總一個人住，真的有點太……”

她煩惱又愧疚，不由嘆了聲氣。“對不起。”她小聲道，“這周打擾老師和你們，真是不好意思。既然事情已經解決，那我今天就搬回去……啊對了，你們可以用艾葉蘸水往身上灑一灑。”

“那是什麽？”

“除晦氣啊。”初葉理所當然道，“接觸了不詳的東西，就必須淨化……哎喲！”

她感覺腦袋被打了一下，不重，但也不很輕。初葉擡起頭，驚奇地發現，打她的人竟然是桂。

不光是她，另外兩人也很驚奇地看着桂。

往日秀雅溫軟好脾氣，還總有點一根筋的桂同學，此刻表情竟十分嚴肅。他盯着她，黑眸在陽光中凜凜生光。

“阿初絕對不是什麽‘不祥之人’，我也更不需要什麽淨化。”桂說得極認真，“我認識的櫻井初葉是一個很好的人，又聰明又善良。誰都不能用莫須有的罪名貶低阿初，就算是阿初自己也不可以。”

銀時一個沒忍住，捂住嘴‘撲哧撲哧’地笑。他捅捅同樣神情怪異的高杉，細聲細氣地模仿班裏傳八卦的女生：矮杉子你看，假發子好肉麻的說，居然對櫻井同學說什麽“就算是你自己也不可以”，卷子我聽了都好害羞哦！

——你叫誰矮杉子啊！！

男孩們的鬧騰沒進到初葉的耳朵裏。她只是傻乎乎地看着面前的黑馬尾少年，臉頰不禁慢慢紅了。

一定……一定是因為腳邊的宮本武藏大人體溫太高了！一定是這樣的！

“說得很好，小太郎。”

“松陽老師！”大家齊刷刷地扭過頭。

松下私塾最溫柔美麗受人敬仰的老師，對他們露出了溫柔親切得不得了的笑容。他走過來，摸了摸初葉的頭頂，又用目光對男孩們表示嘉許。

“大家都做得很好。”

高杉耳朵都紅了。

“初葉，我已經跟你家裏的人說好了。”松陽老師溫聲說，“之後，你就住在私塾裏吧。這裏空房間多，不用怕打擾我們。”

“真的可以嗎？”初葉喜出望外，旋即又不安道，“但我真的……一直以來身邊的人都……”

“沒有那種事。”松陽老師篤定道，“福禍無門，惟人自召。初葉，每個人都會遇到幸與不幸，但決不能把緣由推到別人身上。”

話雖如此，但初葉一直活在陰影中，一時猶豫地站在原地。她孤獨太久，其實很渴望與人相處，但總是不敢。如果一個人一旦喜歡誰、想要和誰成為朋友，就會給對方帶來不幸，她又怎麽敢去靠近別人？

“沒關系沒關系，你別再想那麽多了櫻井。”銀時扇着手，指指桂，“反正那只是一頂假發而已，根本不用擔心。”

“不是假發，是桂。”桂頓了頓，“你這個天然卷。”

“喲嗬——假發你什麽時候居然學會反擊了？”銀時瞪大死魚眼，“矮杉子，你聽到了嗎？”

“不準叫我矮杉子！！”

松陽老師笑起來。

笑聲、活潑的吵鬧聲，和着院裏的聲聲蟬鳴，回蕩在鄉下樸實的院落裏。初葉牽住松陽老師的衣角，忍不住跟着笑了。笑着笑着，她悄悄去看桂，卻正好和對方的目光撞在一起。也不是沒有面對面說過話，但這一回，她就是心裏一跳，目光跟被燙了似的，忙不疊挪開。

再去看第二眼的時候，她發現桂的耳朵也紅了。

銀時被手枕在腦後，吹了個口哨。

“青~春~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