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各有不同(上)

是夜,秦望舒見秦蘇睡着後,就一直盯着火,她關在柴房內無事可做,唯一能稱得上是幫手的夏波,還在幾個小時前和她鬧了一頓,她掐指算算,這個小心眼的男人怕是不到明天,不會出現。

把風衣當襁褓後,她把槍塞進了褲腿,直到現在才發覺抵得難受。她又瞄了一眼邊上的秦蘇,稻草堆不是什麽舒服的東西,但索性比泥巴地要來得軟和,又被火堆烤得暖暖的,确實讓人放松。

她動了一下腿,酸麻的肢體讓她發出了一點聲響,本還熟睡中的秦蘇突然驚醒。

秦蘇臉上還帶着熟睡後的紅暈,因為貪暖,離火很近,嘴皮子上結了一層白白的幹皮。她舔了舔,眼神不太清明道:“晚上了嗎?”

秦望舒轉了一下手腕,玻璃面的表折射出一點亮亮的反光,瞬間就吸引了秦蘇的注意。她翻過手腕,直接對着秦蘇,問道:“看得懂嗎?”

小小的表盤很精致,至少在秦蘇看來是如此,裏面最長的一根針在轉動,一下又一下,轉了一圈後,稍短一點的針也随之動了一下。

秦蘇睜大了眼,眼神格外亮。她抿了抿嘴,看了眼秦望舒後,快速地挪到對方身邊,湊近後她才看見表盤上畫着一個個小格子。她覺得很是稀奇,這是她第一次見,但又想到這東西或許在城裏随處可見,神色變得有些黯淡。

“它為什麽會動?”

“因為時間會走。”秦望舒輕笑了一下,突然解開手表。她抓過秦蘇的手,很細很細,尤其是在腕骨處,不似正常人那般硬,相反帶着點韌性的軟,仿佛她一用力就能折斷。

“你缺營養,得多吃點。”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說蒙了秦蘇。

她下意識縮回手,卻被秦望舒捏得死死的。她看着對方拿表帶繞着自己手腕一圈,系住,又正了正表盤的位置。金屬的表盤沾染了秦望舒的體溫,沒有很熱,對被火烤得過暖的秦蘇來說,還有些涼。

“這是手表,我們用來看時間。”這塊手表不是她買的,是主教送她的生日禮物。在西洋算不上稀罕,在這裏卻很難得。她戴了很久,表帶因為磨損換了幾次,表盤因為夠小巧留了下來,一直到現在。

“最常的一根針叫秒針,轉一圈代表六十秒。六十秒是一分鐘,秒針一圈,分針一格。”

這塊表于她不算合适,她身量在女性中少見的高挑,因為常年鍛煉體形清瘦,導致身上的線條缺少女性的柔美,卻十分幹淨利索。尤其是腕骨,骨節高高突出一塊,過于精巧的表盤擋不住,表帶一邊高一邊低,很是小家子氣。

但她現在給出去了。

“最短的是時針,分針一圈六十分鐘,是一小時。時針一圈是十二小時,一天日月交換是二十四小時。”她點了點表盤,指甲蓋在上面發出脆脆的聲音,一條影子拉得格外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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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睜着眼,火光下明亮水潤,不見一點陰霾。“現在是九點半,這個數字是羅馬數字九,往左是十,一直到十二,往右是八,一直到一。”

她手指落在了數字一上,又是一道影子落下,擋住了大半的表盤。“時間在走,它也在走,它代表了時間。”

秦蘇微愣,似乎在消化她口中的話。她笑了一下,站起身,細碎的金屬聲傳來,因為靠得很近,被清楚聽見。她低下頭,對上秦蘇仰起的眼睛,或許是因為夜晚夠深沉,她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相似感。

“我有個妹妹,在很小的時候就丢了。”她移開眼,毫不避諱地從褲腿中拿出□□。她轉了一圈,把槍口對向自己,遞到秦蘇面前。“如果她還活着,算算應該和你差不多大。”

秦蘇的目光從她的臉,無法抑制地落在了面前的□□。她眼睫顫了一下,又掀起,對上秦望舒鼓勵的眼神,像是巧克力。她吃過一塊,很苦,但是化在嘴裏有一股說不出的醇香,和甜膩的糖水不一樣,它勾得人心癢。

她突然想起了秦望舒白天說的那個故事。她不知道伊甸園的夏娃與亞當吃的蘋果是如何的甜美誘人,但現在,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秦蘇瑟縮了一下,轉過了身子,背對着她。“是槍嗎?”

她不太确定,因為這不應該是她知道的東西,但因為秦家村封閉,靠山,她知道槍似乎又極為正常。“你要收好,這太危險了。”

她聽見一陣輕笑從身後傳來,微微喑啞的聲色顯得不那麽悅耳,但音色中的愉悅不減分毫。她被一只手按在肩膀上,力道不大,她幾乎是順着心意半推半就地轉了過來。

“你要不要試試?”

秦望舒彎起了眼睛,尖尖的眼角像是個鈎子,一路勾到了眼尾,拖出了迤逦的尾韻。人笑起來是會有笑紋的,這是肌肉擠壓後的褶皺,不是年紀證明,透着朝氣和鮮活,但她沒有。

秦蘇在這一刻聽見了心跳聲,噗通噗通的,震耳欲聾,面前的秦望舒似乎都已經遠去,在這個柴房中,只有她和面前的這把槍。

這是一把精巧的女士□□,漂亮的花紋繪制在上面,她說不出那是什麽,只覺得像是兒時聽到故事裏的妖精,妖精惑人,被惑的人總是會犯錯。

犯錯。這個詞突然冒出,又突然在腦中紮了根,反反複複擠占了她所有念頭,她知道這不對,可火光下的槍托像是鍍了一層金紅的色澤,絢麗得讓她眼花。

她咽了下口水,再次擡起眼睛,對方眼中是不變的鼓勵。她的動搖得到了肯定,顫微微地伸出了手,影子印在牆上,明明滅滅中像是一只猙獰的爪子。

她沒發現,全身心都在這把□□上,她不知道什麽叫作潘多拉,也不知道神話故事中的殘酷,甚至就連白雪公主毫無防備吃下的是毒蘋果也不知道,她只是在這一瞬作出了一個選擇。

選擇,相信秦望舒。

人是要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孩子也一樣。

她握住了槍托,金屬的碰撞聲細碎又小,清朗的像是奏樂,落在耳朵裏就是極為美妙的樂曲。她沒摸過槍,但有些敏感度是天生的,就像是現在——

她手指出乎意料的靈活,□□在她掌中轉了一圈,漆黑的槍口對上了秦望舒的眉心。

金屬的冷光在火光下依舊絢麗到燦爛,柴房只有兩個人,從屬的關系似乎在這一瞬産生了微妙的變化,有着稚嫩心機的小村姑抓住了命運的垂憐,擁有了生殺大權的槍。而原本該高高在上決定他人生死的修女,卻在這一刻淪為弱者。

秦望舒嘴邊的笑意不變,就連眼也沒眨。她的目光從秦蘇臉上漸漸轉移到槍口,漆黑幽深,本就在最炙熱明亮的夏天也難以見底的槍膛,在此刻像是她年少睡前讀物中的怪獸,張牙舞爪的,可怖到心虛。

她眨了下眼,僵硬的美人圖突然活了。一根手指不知什麽時候抵在了槍口,它晃了晃,槍跟着晃了晃,咔嚓咔嚓的金屬聲便随着絢爛的光彩,悅耳至極。

“下次別拿槍口對人,很危險。”

一個晃眼,秦蘇還未反應過來,手中的槍就被對方繳械。小巧的女士□□在她手中偏大,卻在對方手裏正正好好,肌理貼合着金屬,天衣無縫。

她莫名生出了一種憤怒與不甘,心裏的郁氣讓她想要放聲大喊——還給我!

但她只是愣了極短的時間,眨了一下眼,如夢初醒般道:“我不會開槍的。”

這句話像是安慰,又像是保證。秦望舒沒說話,學着她之前的模樣轉了一下槍,歷史重演,只是角色再次調換。

秦蘇的瞳仁縮了一下,臉瞬間白了起來。秦望舒低頭又笑了一聲,她收回槍,拍了拍秦蘇的腦袋,很輕,一觸即離,若不是頭發細微的觸感都像是一個幌子。

“不是我,是你危險。”她眼尾終于有了一點褶子,在淡橘色的火光下像是一層面具。“槍是會走火的,子彈不一定會出從槍膛出來,也有可能是後面。”

“女孩子,不應該碰這些。”她輕飄飄斷了秦蘇的念想。

人是要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但世間總是不缺幸運兒。秦蘇的聲音頓時尖銳:“那應該做什麽?”

她似乎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态,話剛出口,又軟了下來。她讷讷道:“你也是女孩。”

“不一樣。”秦望舒收起了槍,當着對方的面,就堂而皇之地放進了風衣的口袋中。“我信神,信仰之下只有信徒,無男女。”

這個謊言一戳就破,但秦蘇不知道,她沉默了幾秒,算是接受。随後不着痕跡地移了些位置,拉開與秦望舒的距離。她從下午睡到現在,一覺起來精神極好,莫名的錯覺讓她有了膨脹。

“你有個妹妹?”她又抱回了膝蓋,影子印在牆上像是蒸熟的蝦子,沒有堅硬的殼卻拒絕所有,反而露出了所有的死穴。

“對的。”秦望舒拎起火堆邊的水壺,她揭開蓋子,倒了一些水,不滿,遞給了秦蘇。“我是教堂收養的流浪兒,我妹妹那年剛出生,因為母親去世。”

秦蘇臉上浮現出詫異,她不知道內情,只看見了張雪與秦望舒的光鮮。這本該讓人憐惜的事情讓她莫名有了些小竊喜,像是飽嘗黑暗的種子,終于見了一絲陽光,拼了命地想要生根發芽。

“我不覺得丢人。”她見秦蘇遲遲未接,态度強硬地塞進對方手中。“這是我的過去,每個人都會有不堪的過去,可能是傷疤,也可能是秘密,但是當你足夠強大的時候你會發現都是過去,因為現在的我,沒人敢嘲笑。”

秦蘇生出了一點點小愧疚,心裏的嫩芽縮起了一些,但很快又再次舒展身姿。“然後呢?”

“教堂信仰神,經常會做善事,裏面有一個專門收養流浪兒的地方。我被收養了,連同我的妹妹。在那裏我得到了良好的教養,也可能是最好的。國內現在處于半封閉時代,我機緣巧合下卻能開眼看世界,這是一種新生,然後我知道了天多高,地多廣,海多深,很奇妙的感覺。”

“人只有在知道越多的時候,才會發現自己越渺小。我曾經覺得我能當神,也在腦中無數次幻想過這樣的場景。你知道的,我是個作家,我可以用筆寫下任何故事,也可以寫一個叫秦望舒的神的故事,我有過這樣的想法,很固執,那段時間像是中邪了一樣。”

“但我放棄了,我的老師告訴我,人這一生活着是克制。如果不克制,任由欲望膨脹,那人和野獸沒有區別。我不是野獸,所以我壓下了這個念頭,但沒有放棄,因為不甘。從那以後,我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證明自己是神的機會,我答應給張雪寫一個關于張雪公主的故事,她很高興,但我沒兌現,我證明了我是神,我在這點上可以左右她的情緒。”

她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再次提起張雪,她沒有懷念也沒有愧疚,就像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名字。她的冷血流露在面上,讓秦蘇覺得齒寒。但下一秒,她向下的嘴角凹出了一個小小的紋路,與梨渦十分相似,若是彎起來,一定滿是佳釀。

秦蘇有些恍惚,就這麽一錯眼,紋路又不見了,就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是她的錯覺。她動了一下手指,它們規規矩矩地搭在手臂上,慣性地存在讓這點細微的感覺根本察覺不到,就像那個紋路一樣,沒有被感知,所以不會存在。

“你後悔嗎?”她不知怎麽的,脫口而出。說完又覺得懊惱,低着頭看着手中拖着的壺蓋,裏面的水不多,只有一半,經過一個下午的消耗,壺中的水已經所剩不多,秦望舒為了照顧她,大半都進了她肚子。

可以說,每一點水,都是從秦望舒肚子裏省下給她的。

她晃了晃壺蓋,裏面的水繞着蓋壁轉了一圈,沒灑出來。她覺得這個問題有些不知好歹,抿着的嘴剛張開,就聽見對方道:“後悔的。”

她轉了下腦袋,悄悄看了秦望舒一眼。她低着頭,也不知在想什麽,或許什麽都沒想。

随後她擡起頭,看向秦蘇,火光下的眼睛并不是純粹的黑色,像是染上了溫度的棕褐色。秦蘇不知道什麽是虹膜,也不知道什麽叫作折射,她只覺得這樣的秦望舒比剛才鮮活一些。

“我和張雪認識好幾年了,人的一輩子不長,但滿打滿算也有幾十個春秋,我以為我和她來日,方長。但世事就是這麽無常,她突然的就不見了,未完成的東西沒了需要它的人,就成了遺憾。我總以為我是神,後來發現,這是一個駁論。神是萬能的,但神也無法創造一個自己搬不起的石頭,所以神是有條件的,但有條件了還能稱之為神嗎?”

“我不是神,我就是一個和她一樣的普通人。甚至可能連筆下的人物,都會生出叛逆的心思,然後違背我給他們設定好的命運。命運會對勇士說,你無法抵禦風暴。但勇士也會回擊命運,說我就是風暴。”

她撿了一根柴,随意地丢進火堆,火焰被壓得亂竄,影子一片瑟縮。她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道:“夏軍官還要聽多久?”

她話剛落音,吱呀一聲,緊閉的大門突然被打開。火光照不到的地方落進一縷月光,夏波夾在中間,她眯起眼,隐約瞧見了對方手中的東西。

有些了然,但嘴上仍是道:“偷聽不是君子所為。”

夏波笑了下,邁進柴房,門被重重關上,陳舊的金屬碰撞聲響起,是門外在落鎖。他大步走到秦望舒面前,一張含笑的臉侵入視線,如同他那張皮相極好的臉。

“我本就是梁上君子,偷聽才是應該。”他手裏拿着吃的和水,似乎每一次都是這樣,在恰當的時候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現,如果要說神,他比她更像。“什麽時候發現的?”

“夏軍官什麽時候到的?”

兩人對視了幾秒,夏波笑得更是開懷。“秦作家之前的話作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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