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美人胭脂淡(以上回目寄調《青玉案》) (4)
吃過飯,顧風塵不敢多停,怕夜長夢多,急着要走。雪衣娘吩咐拿過幾條金子,又揣了些碎銀子,以做盤費。顧風塵也不道謝,只對蓮兒道:“在家好好過活,大哥辦完事情,就會回來看你。”
蓮兒經過這許多事,也長大了不少,居然沒有哭,而且給顧風塵打氣,顧風塵很是欣慰。
一切收拾停當,白京京扶着顧風塵上了馬車,顧風塵見裏面用錦被鋪得厚厚一層,以免路上颠簸,扯動他內傷,看來白京京想得極是周到。
車夫自然是雪衣娘的心腹,雪衣娘給他揣了幾只信鴿,讓他随時報信來,車夫諾諾連聲,揚起馬鞭,半空中甩個響鞭,馬車便骨碌碌地上路了。
走了一段,白京京想起一事,道:“丈夫,現在整個江湖都在找你,經過商丘那一戰,相信我也成了衆矢之的,如今上路,雖然在車子裏,可萬一有哪個毛手毛腳的家夥攔住車子,向裏望上一眼,我們豈不是暴露了行蹤。”
顧風塵一想也是,便問:“那我們便蒙上臉面,讓他們認不出便可。”白京京搖頭:“在車子裏還蒙面,更會讓人起疑,別人看了,肯定會要我們摘下面紗來,也一樣會暴露。”顧風塵道:“那只好易容了。可你會嗎?”
白京京道:“不太會,不過……”她笑嘻嘻地道:“伺候你嘛,也足夠了。”說着白京京動起手來,弄了些灰土面粉合在一起,将顧風塵的臉塗白了,又在上面弄出些坑坑點點,忙活了一陣,顧風塵取鏡一照,不由吓了一跳,見自己變成了一個大麻子臉,當真如同釘鞋踏爛泥,翻轉石榴皮,看一眼都要心悸。
顧風塵扔了鏡子:“有點怕人,我看不到自己倒也罷了,你成天對着這張臉,只恐吃不下飯去。”白京京笑道:“那我就閉上眼,拼命把你想成一個小白臉吧。”說着給自己裝扮起來,将頭發抹成花白,又添了些皺紋,猛一看上去,已是一個老女人。
化完妝,白京京也照照鏡子,嘆息一聲:“十年以後,我多半便是這個醜樣子。”顧風塵道:“那我也拼命想着你現在的樣子好了。”白京京聽了,心頭甜甜的,對着顧風塵妩媚的一笑,顧風塵差點吐出來:“你別笑了,一個老太婆對人搔首弄姿,實在受不了。”
白京京嘤咛一聲,踢了他大腿一腳:“你好壞……”
顧風塵與她說笑這幾句,心頭猛地又想起泠菱來,不由一酸,眼神黯淡下去。白京京覺察到了:“又在想她麽?”顧風塵支吾兩聲,白京京道:“想她便想她,不要不敢說。我又不會怪你。事實上,我倒滿喜歡你想她的。”顧風塵一愣:“這是真心話?據我所知,女人不是這個樣子。”
白京京正正經經地道:“我也知道女人都嫉妒得要命,如果我一開始就對你好,你再去想着別的女人,我也一樣生氣嫉妒,可事實是我那般害你,你都可以不計較,臨死還滿足我的心願,能做你一天的妻子,我都已是前世修來的福分,我很滿足了,難道還會計較別的嗎?況且那位姑娘與你之間,一定也有很多值得紀念的事,你如果一下子都忘記,不去想她,我反而會怪你薄情呢。”
顧風塵聽着她的話,生平第一次感覺到,女人實在是天下最怪的東西。
二人談談說說,倒也合情,天黑時住進客棧,車夫表現得确像一位經年趕車的,顧風塵與白京京要了一間屋子,白京京依舊精心地伺候顧風塵,睡覺時白京京堅持睡在地板上,将床讓給顧風塵。
如此這般走了數天之後,顧風塵終于內傷盡去。照常理來講,如此重傷不可能恢複得如此之快,只是他修習了逆天神功,善于調動體內的潛能,大益身心,因而恢複之快,令白京京也吃驚不已。
一路行來,也遇上過不少江湖人,果然有人毛手毛腳地掀起車簾來看,但見裏面卧着一對年老的醜陋夫妻,便不在意,任他們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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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十天,他們三人已來到了洞庭湖邊。
此湖號稱八百裏洞庭,乃古時雲夢大澤之一部,當真是煙波浩渺,水光接天,三人到湖邊之時,正是上午,天氣晴朗,但見水天混色,一碧萬頃,景色美不勝收。
顧風塵第一次到此,不禁嘆為觀止。
白京京留了些盤費,将車夫打發回去,車夫臨走時交給二人一張圖,說是英天傲交代過的,如果他們要進南宮世家,一定将此圖好好看看。
顧風塵接過一看,是一張草圖,畫的是南宮世家的布局,多處用朱砂筆勾着,上面還寫有朱字。
白京京與顧風塵找個地方休息,二人雖易了容,但過于草率,此地又是南宮世家的地面,武人衆多,識貨的也不少,一旦看破,諸多不便。因此二人也不住店,只在密林中坐地。
路上買了不少吃食,二人飽餐一頓,商量下一步的行動。
此時天早,不可能去君山南宮世家偷解藥,唯一可行的,便是等到夜裏。可一入夜,船便不好雇,因此白京京提議,先租一條船來,等到夜裏再劃去君山。
顧風塵說好,白京京便去湖邊租了條小船,泊在岸邊,靜等天黑。
此時正是八月間天氣,正午雖有些炎熱,可日頭一偏西,便涼爽下來,顧風塵将那圖看罷多時,又運功調息了一陣,覺得內傷已無任何妨礙,卻擔心起白京京來,對她道:“南宮世家乃是江南武林領袖,定是藏龍卧虎,我們深入其間,一不小心,便有殺身之險。”
白京京點頭:“不錯,是要小心。”
顧風塵道:“若論心機,你在我之上,可論到武功,你便不如我了。我想這次去偷解藥,多半也用不着什麽心機,到裏面捉個人,問他那花在哪裏,拔了便走就是,因此……”
白京京道:“因此你想一個人進去。是不是?”
顧風塵笑了:“正是。你可以将船泊在岸邊等我。”白京京想了想,只好點頭:“你說得對。我武功不高,進去了也只會連累你,一旦被發現,你又要救我,又要找解藥,會誤了大事。你去吧,我只在君山邊上等你。”
不多時,天色終于黑下來,二人見四下無人,便将船推進湖裏,跳上去劃槳而行。小船如同一條梭魚,輕快地前進。
白京京自不必說,久闖江湖,劃船對于她來講輕車熟路,而顧風塵生長在易水河邊,對船也不陌生。二人又都有內力在身,因此劃起槳來快得很,不到子時,小船接近了君山。
君山并不算大,只有幾百頃的地面,南宮世家的宅院便在正中部位。二人将船小心的泊在一處隐蔽之處,顧風塵叮囑白京京幾句,約定了暗號,便獨自展開輕功,上山而去。
這短短一段路行來,顧風塵加着十二分的小心,生怕被人發覺。按他所想,南宮世家定是戒備森嚴,高手穿梭,君山上也一定是密布耳目,可直到走近院落的外牆,也沒有看到一個人影。
偌大的南官世家,防衛怎麽如此松懈?一旦敵人來攻,豈不是擡腿便進!會不會是有人探知他來此,将埋伏設于牆內?好似那次泠菱在五戒莊的遭遇一般?
突然顧風塵想起他曾在少林寺聽到的一件關于南宮世家的事,大約十年之前,當時江湖黑道有名的殺神“一字橫天”賀蘭王,率領手下的十二名頂尖殺手,前來掃滅南宮世家,當時南宮世家的主人南宮白已死,兒子南宮岳尚幼,正是進襲的大好機會。江湖正道有人聽說了,急忙報與諸葛閑雲,希望他去援手。沒想到諸葛閑雲理也不理,只說了五個字“小兒可欺邪?”
衆人大為不解,認為諸葛閑雲袖手不理,是任南宮世家自生自滅,不禁為之齒冷。不想那天黑夜賀蘭王等十三人潛入君山之後,居然從此消失,再不複出。據逃出來的看船人說,當夜沒有聽到任何打鬥聲響,第二天清晨,他們看到南宮世家的仆人仍舊起來懶洋洋地開門灑掃,根本好像沒有任何事發生一樣。
此時人們才明白諸葛閑雲的意思,南宮世家的厲害遠非一般江湖勢力可比,喪了一個南宮白,對其實力并無大損。
能将賀蘭王等十三名一流高手無聲無息地葬于其中,其實力絕對是極恐怖的。
顧風塵心頭一種危險的感覺油然而生:南宮世家遠非五戒莊可比,自己一進去,後果如何,只有天知道了。
顧風塵猶豫了一下,但一想到泠菱,馬上心頭劇顫,他的眼前似乎看到泠菱僵卧床上,臉皮瘦得幾乎成了骷髅,已是氣若游絲。
顧風塵激靈靈打個冷戰,不敢再想,同時一股憤憤之氣湧上胸膛,暗想:大不了是個死!為了泠菱,死又算得什麽!
在他心底裏,覺得能為泠菱而死,是一種極快慰的事。
想到此,他雙足一點,輕輕上了高牆。
此時星光滿天,人聲寂寂,環境清幽,顧風塵一上高牆,便看到腳下是一片池塘,內植荷花,不時有一兩聲蛙聲傳來,池塘中間建有一道曲橋,形式古樸。
顧風塵看看四下無人,正要飄身落下曲橋時,突然心頭一動,忙從懷中取出那張圖來,找準了方向一看,圖上那道曲橋上用朱砂筆勾着,邊上寫着一個字“傷”。
再看別的地方,凡用朱砂筆寫的,盡都是“傷、死、驚”等字樣,但用墨筆寫的,都是“休、開、生”字樣。
顧風塵稍一思索,明白了其中意思,這是按着八門之說布置的,也就是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傷,死,驚”三門主兇,而“開,生,休”三門主吉,眼下曲橋用朱砂筆,寫的是傷,那麽一定有危險,萬萬不能落于其上了。
看了這個,顧風塵這才明白,為何那位一字橫天的殺神進了院子以後,連招呼也不打,就無影無蹤了,南宮世家厲害的不只是人物,還有這些機關,有此機關看守,當然用不着人來護衛了。能夠在南宮世家全身而退的,估計只有他家自己人了。
其實這樣想也過于誇大南宮世家的厲害了,紅蓮教那位“超影候”雪無痕,就曾在南宮世家中來去自如,未陷入過機關陷阱。究其原因,只能說他的輕功太好,機關雖然厲害,也得有人踏上去,若是落了一片葉子,如何能使之發動?而雪無痕展開輕功時,甚至比落葉還輕。
顧風塵的輕功雖然也驚世駭俗,卻只能表現在高飛疾走之時,萬萬達不到踏雪無痕的境地,因此他哪敢輕易踏上機關,只好挑那些生門走。
而池塘周圍,絕無生門,只是在池塘正中寫着一個“生”字。難道要跳進水裏才能逃過機關麽?可那樣一來,定會鬧出很大的動靜。
顧風塵仔細觀察了半天,毫無所得,這時一陣清風吹過,他終于發現,池塘之中的荷花之間,有一片大荷葉,從來是不動的。
原來生門在這裏,這片荷葉定然是假的,真正的作用是落腳之地。
總不能在牆上蹲一夜吧,顧風塵一咬牙,飄身向那片荷葉上落去。當他雙腳踏上之時,他已經有了變成落湯雞的準備。
幸好,他賭對了,腳下的感覺告訴他,那是用鐵鑄成的。結實得很。顧風塵暗呼幸運,如果沒有這張圖,自己第一步就會栽在這裏。
按着圖上的指示,顧風塵避過了很多機關,終于來到了內宅。這裏是家人居住之地,再無機關,顧風塵四下一望,不由得叫一聲苦。
原來這裏到處都是花圃,到處都是鮮花,林林總總地不下數百類。顧風塵對花十分陌生,哪分得清。不要說他沒見過那種醉螺香花,就算見過,在這一大片花海當中找出來,真如同大海撈針一般。
顧風塵暗想,眼下之計,唯有捉一個人來,帶他去找醉螺香了。
他向四周望去,此時已是子時,宅中除了走廊中還明着燈以外,只有一座小樓上的一個房間還有燈光隔着雕花小窗透出。
顧風塵悄無聲息地向那小樓潛去,每一步都極小心,生怕踏斷了一根枯枝發出響聲。要知道這裏可是南宮世家,非同尋常。
也許是南宮世家的人太相信那些機關了,小樓內外居然無人守衛,顧風塵來到樓下,看了看二樓的那個窗子,稍稍定定神,猛然一提氣,身子拔起,一只手已經搭上了窗臺,另一只手閃電般拉開窗子,随後如同一只靈貓般閃了進去。
這一系列的動作快如鬼魅,只是在眨眼一次間便已完成,顧風塵一跳進屋子,便看到明亮的燈光下,一名女孩子正手執畫筆作畫,這女孩子背對着小窗,看不到臉面,卻能看到她畫的像。
顧風塵一見,便大吃一驚,因為那張像正是他自己。
那女孩子聽到動靜,回過頭來,顧風塵不見則已,一見已是全身冰冷。
眼前這位女孩子生得嬌美可人,臉上薄施粉黛,淡掃蛾眉,穿着一身薄紗外衣,不時被窗外吹進的微風撫起,使得她整個人都仿佛要飄飛而去。她肌膚勝雪,烏鬓如雲,光着腳沒有穿鞋子,足踝上系着金鈴。
她是晴兒。
顧風塵以為看錯了,忙閉上眼睛再睜開,卻看到了一張飛來的大網。晴兒也不知從哪裏将自己的兵器抛了出來,當頭罩到。顧風塵已經吃過這張網的虧,知道厲害,急忙閃身,避過一旁。
晴兒一抖手,那張網半空一折,又罩過來,顧風塵急叫一聲:“不要打,是我。”晴兒冷笑:“打得就是你,你這膽大包天的色鬼!南宮世家也是你能來的!”
顧風塵見她不識自己,微一納悶,終于想起自己易了容的,現在還未曾去除臉上的僞裝,急忙就地一滾,閃過大網,趁勢雙手在自己臉上一陣猛搓,終于露出了本來面目。
晴兒正待要追擊,顧風塵跳起來,指指自己的臉:“不認得了?”一見是顧風塵,晴兒眼中先是一陣驚喜,馬上又換了一副冷冰冰的眼神,說道:“認得,你殺了我未婚夫,我還會忘記麽!”
話雖如此,手上一收,已将網扯了回來,也不見如何動作,那張網已疊得妥妥當當,扔到桌上,正好蓋住了那張畫像。
顧風塵道:“你是南宮世家的人!”晴兒正要回答,忽聽門外有人道:“小姐,有什麽事嗎?”聽聲音是個女孩子,想是丫鬟。晴兒示意顧風塵伏低身子,以免被人看到,揚聲道:“不錯,有人騎着馬闖進來,被我捉住了。”
門外的丫鬟聽了,只說了聲:“是,小姐。”然後便不聞聲息,想是走了。
顧風塵不解地看着她,晴兒淡淡地道:“她知道我的脾氣,只要一說笑,便是生氣了,她們便不敢來煩我了。”顧風塵驚問:“那以前你和我說笑時,就是在生氣了?”
晴兒不答,反問道:“你來做什麽?如果是道歉,你好像已經道過歉了。”顧風塵道:“我不是來道歉的,況且這種事,道歉毫無作用。我來是另一件事。”晴兒道:“只要不是來求親。”
顧風塵皺眉道:“求親?”晴兒打個哈哈:“是啊,你殺了未婚夫,難道不是想取而代之麽?”顧風塵連連搖手:“如此,我還是人麽!你是南宮世家的小姐,與諸葛少俠定然從小青梅竹馬,我殺……”
晴兒截道:“用不着來安慰我,你有什麽事就說。”
顧風塵嘆息一聲,只好道:“我來,是為了求一樣東西。”
晴兒道:“那你為何不去找我哥?”顧風塵道:“我不認路,只你這屋子亮着燈,就闖了進來,冒昧之處,還請原諒。”晴兒道:“那你就不是求東西,而是偷東西。”
顧風塵道:“說得對,确實是偷,我要偷的,是醉螺香花。”
晴兒聞言,猛擡頭盯着顧風塵:“你說什麽?”
顧風塵道:“我……我有一個朋友中了毒,聽說只有這種花可以解毒,所以大膽前來,求取……偷取解藥。”
晴兒冷笑:“那麽泠菱主中毒的事,你也有耳聞了?”
顧風塵一驚:“你如何知道是她中毒?”晴兒道:“簡單得很,因為下毒的人,就是我。”
聽她這一說,顧風塵先是疑惑不信,然而馬上想到那天在杭州城的事。當時他随着雪衣娘去拿遁地甲,一個多時辰以後才出城,那時晴兒已經候在城外了,而這一個多時辰,自己并未問她幹什麽事去。
現在看來,那段時間,足夠她下毒了。
顧風塵仍舊不敢相信,追問道:“怎麽可能是你,泠菱主身邊好手如雲,你不可以接近她的。”
晴兒淡然道:“我下毒,也用不着非要接近她。”
顧風塵長吸口氣,道:“你是四大世家的人,要除掉紅蓮教,無可厚非,只是你一直瞞着我。”晴兒道:“不是我瞞着你,而是你從未問過我。”顧風塵道:“這個且不談,既是你下的毒,那麽定然不會給我解藥了。”
晴兒雙手叉腰:“對啊,我不會給你,你能怎麽樣,也像殺我未婚夫一樣,把我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