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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點頭,便不再他,向着衆人說道:“上次我們決定要商議的事,暫且先緩一緩再議,今夜本人請到了一位朋友,大家都來見見吧。”
說着他向船裏一擺手,只見兩個仆人擡出來一個大大的木箱,搬到亭前,輕輕放下,鬼臉人道:“打開吧。”兩個仆人掀起蓋子,從裏面扶起一個人來。
這人一出現,顧風塵猛然間瞪大了雙眼,一股涼氣從腳底直透腦門。
箱子裏扶出來的人是個女孩子,生得十分俏麗,光着腳沒穿鞋子,如雪的肌膚反衫着燈光,瞧來刺目的白,腳腕上戴着金鈴。
晴兒!
只見此時的晴兒像是睡熟了一樣,不省人事,亦且被五花大綁,而綁她的正是她自己的那張網。
顧風塵已經猜到箱子裏的人定然不是常人,但做夢也想不到出來的會是晴兒。在他印象中,晴兒幾乎算是江湖上最精靈古怪的丫頭,只有她算計別人的份,別人想要對付她,恐怕最少要長三五個腦袋才行。
他擦擦眼睛細看,沒錯,那真的是晴兒。
兩個仆人左右架住晴兒,不使她摔倒,那鬼臉人從懷中取出一瓶水來,向晴兒臉上一潑,眨眼間,晴兒便醒了過來,擡起了頭。
到底是名門之後,頗有大家風範,晴兒一恢複知覺,馬上便發現自己已經被綁住了,她稍稍掙紮幾下,覺得綁是極緊,而綁索又是自己的那張網,掙斷是不可能的了,便沉靜下來,向鬼臉人看了看,也不開口,眼睛裏亦無恐懼的神色,簡直把這當成了一場無聊的玩笑般,泰然自若。
這一點不光顧風塵佩服,連那鬼臉人也頗有些贊許之色。
鬼臉人坐到亭內,兩名仆人推着晴兒也進了亭,餘人則圍在亭外,顧風塵躲在高樹上,因此看得一清二楚。
坐定之後,鬼臉人這才對晴兒一笑:“南宮大小姐,很抱歉用這種方式請你前來。”晴兒淡然道:“不用這種方式,你也根本請不動我,不用客氣了。”鬼臉人道:“不錯,如果我不是假扮姓顧的那小子,斷然騙不了你。由此可見,那小子在你心裏,呵呵,分量不一般啊。”
顧風塵心頭一驚,馬上想起在南宮世家晴兒的房間裏,她畫自己的像,還寫滿了“愛”字。當時他已是吃驚不已,現在想來,晴兒對他确是滿含着愛意。
可晴兒不像泠菱,泠菱也愛他,或者說曾經愛過他,當她愛上一個人時,會毫不猶豫地講出來,而晴兒卻不然,她表面活潑開朗,實則把自己的心意深深地藏起,如果不是那天他看到了畫像,永遠想不到晴兒對他意是如此深情,然而晴兒與他在一起時,絲毫沒有表現出來。
顧風塵面現微笑,覺得這些女孩子實在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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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晴兒道:“少說廢話,你綁我來想幹什麽?只怕不用說,我也猜得到。”鬼臉人笑道:“久聞姑娘冰雪聰明,且說一說,看猜得對也不對。”晴兒道:“你們的意圖,是想用我來要脅顧風塵與四大世家,如果這樣想,那可大錯特錯了。”
鬼臉人似被她說中,頓了一頓,才道:“大錯特錯?”
晴兒道:“不錯,首先說,如果用我來要脅顧風塵,他不會上當。你們已經用碎心城主花月痕要脅過一次,而且出爾反爾,因此你再用我提什麽條件,他也不會答應,況且,我在他心目中,本就沒什麽地位,只是一個普通朋友,尚比不得花月痕,那是他的患難之交。因此你這個心思,恐怕要落空了。”
鬼臉人道:“那四大世家呢?”
晴兒道:“我的未婚夫諸葛仁已經死了,你們失了籌碼對不對?”
鬼臉人身子一僵:“什麽意思?”晴兒道:“我的未婚夫絕不會當你們的首領,去暗中與四大世家為敵,搶奪寶甲,如果他真的這樣做,那也一定是你們要脅他,他迫不得已才這樣做的。其實你們這一夥的真正主人,或許就是你。”
鬼臉人打個哈哈:“算你猜對了,諸葛仁是有把柄落在我手裏,而你嘛,好像也有。”
晴兒冷笑:“我出道江湖才幾天,你倒說說看,我的把柄是什麽?”鬼臉人道:“自然是顧風塵了。你身為四大世家後人,卻去與仇人結交,還幫着他奪了寶甲,又指使他殺了你的未婚夫。”晴兒怒道:“你血口噴人!”
鬼臉人一笑:“別發火,如果諸葛仁不是你指使顧風塵殺的,為何他死之後,你并無半點戚容?而且還在夜間,關在屋子裏畫他的像,每畫一張,還寫滿了許多個字,至于是什麽字,我都難以說出口的。”
晴兒一驚:“你……你在南宮世家有細作……”
鬼臉人點頭:“說得對,我在每家勢力中都有細作,不光你南宮世家,另三個世家也有。你那些畫像雖然畫過之後便撕毀了,可我的人還是能拼湊出一張完整的來,用不用拿來與你瞧瞧呢?”
晴兒終于怒了,可又說不出什麽。
鬼臉人已占據了上風,笑道:“如果這張寫滿字的畫像送給諸葛閑雲,你道會是如何一種結果呢?”
晴兒定定心神,冷笑道:“區區一張畫像,就能騙得倒諸葛世伯麽?你也太小看他啦。我南宮世家與諸葛世家數十年的生死之交,不是你一舉手,就可以毀滅得了的。”
鬼臉人道:“或許你說得對,可我,還有後招呢。”
晴兒道:“你敢明說麽?”鬼臉人道:“怎麽不敢,我的後招,便是那遁地甲。”
顧風塵心頭劇震,暗想:寶甲果然在他手裏。
晴兒道:“遁地甲?”鬼臉人道:“正是,我把它獻給諸葛閑雲,還會告訴他,這甲是顧風塵奪來的,而你嘛,就是他的幫兇。你們暗中勾搭成奸,奪了甲想要逃走,卻被諸葛少俠發現,追到青苗鎮,你用計暗算了你未婚夫,讓顧風塵攜甲逃去,然後将殺人之罪全推到顧風塵頭上。只想等風聲一過,便與你的奸夫一同私奔,豈料顧風塵被我追到,奪下了寶甲。這套謊話,我編得如何?”
這下晴兒不說話了。
鬼臉人道:“我把這話一說,再加上你的畫像,他就算表面不信,心中也一定在意,我深知諸葛老頭兒的為人,要麽不做,做就做絕。南宮世家以後還會有好下場麽!”
晴兒咬咬牙:“你夠狠,可卻白費了心思。”
鬼臉人道:“我錯了麽?諸葛閑雲不會相信我麽?”晴兒道:“他或許會相信,可我絕不會被你利用,諸葛仁身為下一代武林盟主,顧及的事太多,因此才會聽你的,我可沒有什麽顧慮,只要有機會,便會揭露你的行徑。左右南宮世家已經勢微,就算被滅了門……哼哼,天下又有幾家的香火能夠一直延續下去呢!”
鬼臉人呵呵一笑:“這個不必擔心,我利用你,是不會給你機會來揭破我的。”晴兒一驚:“你要對我怎麽樣?”鬼臉人道:“我先割了你的手腳筋,廢掉你武功,然後再灌你啞藥,讓你說不出話,只留你一張臉,讓別人認識你,就足夠了。當然,這只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如果姑娘肯像你未婚夫一樣,對我言聽計從,我也就用不着這麽麻煩了。”
顧風塵聽得心驚肉跳,對于這幹人的手段,他非常清楚,真正是無所不用其極,任何令人發指的行徑都做得出來,說要斷晴兒的手腳筋,灌她啞藥,那絕不是吓唬她。
晴兒的神色也變了變,畢竟她尚未出閣,乃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一旦手腳被廢,不能說話,那真比死了還難受。她想了想,問道:“你這般對付我,到底為了什麽?”
鬼臉人哈哈一笑:“識時務者為俊傑,姑娘肯答應,再好不過了。說實話,我只是為了自保而已,想請姑娘寫封信,将顧風塵誘進套圈,我将他除了,姑娘便可以身得自由。”
晴兒冷笑:“你怕他麽?”鬼臉人道:“是有點怕。遁地甲在我手裏,他會不顧一切搶回去的。此人一無家世,二無親友,想抓到他的弱點有點難,只好請姑娘出馬了。”
聽了這些,晴兒斷然道:“我不會讓你得逞的,你就算将我千刀萬剮,我也絕不害我所愛的人。”
顧風塵聽了,一陣激動。
鬼臉人道:“很好,果然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姑娘,那我便不客氣了。”
說完他一擺手,吩咐道:“先把她左腳筋割斷了。”
晴兒正要掙紮,身後伸來一指,點中她背上穴道,晴兒動彈不得,一名仆人拔出一柄雪亮的匕首,向晴兒獰笑着走來。
眼見情勢危急,顧風塵自然不能坐視,他輕輕拗下一小段樹枝,運起神功,嗖的一聲彈了出去,那仆人手握匕首,剛剛走到晴兒身前,只覺得手腕劇痛,緊接着一股大力湧來,将他手中的匕首震出亭外,他低頭一瞧,一段樹枝已然貫穿手腕,鮮血直流。
這仆人尚未呼痛,顧風塵已然從樹上射将下來,其勢如電,等衆人看清楚時,他已然跳進亭中。
鬼臉人眼光,一眼瞧見,驚聲叫道:“顧風塵……”他似乎真的怕極了,一見顧風塵現身,便翻身倒飛出去,沒入夜色中。顧風塵想要追上他,以便得回寶甲,但又顧及晴兒在此,自己若一離開,晴兒難免又被敵人掠去,只得先行救人。
顧風塵亮出雙掌,護在晴兒身邊,衆人一見是他,無不驚駭,又加上首領已驚走,餘人盡無鬥志,相互看了一眼,發一聲喊,都四散逃命去了。
僅僅一剎那,偌大一個寒霜亭,就只剩下顧風塵與晴兒兩人,另外還有數十盞燈籠。
顧風塵将晴兒身上的網解下來,與她松了綁。晴兒這次見他,好像十分害羞,不敢正眼瞧他。顧風塵問道:“你不是在黃山麽?怎麽來了這裏?”
晴兒低着頭,手指揉弄着衣角,喃喃地道:“人家……人家又不是紅蓮教的人,不能總賴在黃山白吃白喝啊。”顧風塵道:“方才聽那首領說,他假扮了我才捉到你,是不是真的?”
晴兒定了定神,道:“是真的。我下了黃山,忽然聽到有人提起你,就在黃山不遠處,說是被人追殺,好像還受了傷。我放心不下,一路追了過來,誰知道是個圈套,那個戴面具的家夥假扮了你,我上去看時,被他迷倒了。”
顧風塵道:“他說得不錯,如果不用這種手段,是捉不到你的。”
晴兒問道:“你怎麽突然來了?是不是……一直跟着人家呢!”顧風塵道:“不,我是在跟蹤這一夥人,他們奪了遁地甲,我要拿回來。”晴兒嘴裏哦了一聲,看神情頗有失望之色。
顧風塵道:“方才的話我都聽到了,這夥人要脅諸葛少俠,做為他們的傀儡,其心好毒辣。”晴兒卻道:“如果不是我,你一定能奪回寶甲的。”顧風塵嘆息一聲:“這次不行,還有機會。”
晴兒突然道:“我好讨厭這些燈籠。”顧風塵一愣:“為什麽?”晴兒道:“因為……照得太亮了,我不想讓你看我看得太清楚。”說着拾起地上的石子,一陣飛射,将所有的燈籠都擊滅了。
顧風塵不解,只覺得四下暗了下來,借着星光看去,晴兒确是模糊了許多,鼻子裏聞到一股幽香,不覺得心頭一蕩,忍不住想湊過去親她一下。
魔由心生,顧風塵急忙震懾心神,暗想自己殺了人家未婚夫,又來輕薄人家,豈不是禽獸所為!
正這樣想,晴兒突然跳進他懷裏,兩片溫香柔軟的嘴唇,已吻上他的嘴。
這一下事出突然,顧風塵絕沒有料到,只覺得頭腦中轟然一聲響,這是他第一次與女孩子嘴對嘴地接吻,關閉多年、幾乎已經塵封的情欲閘門在一剎那洞開,噴薄而出的欲望使得他的心理防線幾乎在瞬間垮塌。
他猛地一把摟過晴兒,兩人開始在一片黑暗中熱吻起來。
在河水奔流的潺潺聲中,無聲的情欲在如火一般燃燒。猛然間,晴兒狠狠一口,咬在顧風塵嘴唇上。
突如其來的劇烈疼痛,使得顧風塵頭腦一清,他幾乎在剎那間停止了動作。
晴兒一把将他推開,哭道:“我恨你……我恨你……”
顧風塵慢慢平息着心頭的火焰:“晴兒,我對不起你……”晴兒截道:“你不要說,你沒什麽對不起我的……其實我更恨我自己……”顧風塵道:“我們都……都冷靜一點,晴兒,我方才把持不住,你別往心裏去,是我不好。”
晴兒已是淚流滿面:“不……你很好。”顧風塵道:“我殺了你未婚夫,又對你這樣……”晴兒道:“這不是你的錯,你一直都是好人。我不恨你殺了諸葛仁,我只恨……恨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顧風塵心驚不已,不知該說什麽。
晴兒抽泣一陣,幽幽地道:“我要走了。謝謝你救我。對你而言,我只是紅顏禍水,給不了你什麽好運氣。”
頓了頓,又道:“你去找泠教主吧,她才是最愛你的人。”
顧風塵道:“我傷她太深,她已經不再愛我了。”晴兒道:“相信我,不然你會後悔終生。”說罷,晴兒慢慢向後退去,她臉上的淚光反射着星光,看來那般清純而晶瑩。
晴兒終于走了,沒入了黑暗之中,再不回頭。顧風塵呆呆地站在亭中,嘴唇上還殘留着餘香,與一對深深的牙齒印。
星光滿天,水聲潺潺,林音輕響,四野茫然。
顧風塵呆立了好半晌,直到天色已然發白,這才向城裏走去。他明白,鬼臉人一夥已是驚弓之鳥,不知逃向何方,自己一個人絕難探到消息,只得以後再找機會。況且他知道這些人談起過黃山的重陽之後,到了那天,可能會在黃山出現,自己等會合了花月痕等人,再行商議也不遲。
回到客棧,顧風塵倒頭睡了半天,直到下午時分,才醒了過來,算清了店錢,拉着馬出了宣州城。
此時他心頭既喜且憂,喜的是按晴兒所說,泠菱還是愛自己的,憂的是自己當如何去做,才可以使泠菱消除對自己的恨意。
這天已是二十八,離着重陽還有十天,他算算去黃山的路程,自己不用急忙趕路,時間充裕得很,于是便慢慢向西南而來,沿途賞些景致,以散愁悶。
路上慢慢走了兩天,這天已是九月初一,時當正午,顧風塵跨馬正行之間,突然天空秋雲漠漠,不多時便淅淅漓漓地下起雨來。此時他走在大路之間,前後皆無村鎮,左右盡是些低矮的灌木,無可避雨,便加鞭向前,跑了一陣,衣服已然盡濕,忽見前方有一座草亭,坐落于一處三岔路口,雖已崩壞,卻也勉可以避雨,于是便跑過去,将馬在亭柱上系了,坐在亭中,見四外無人,便運起功來,不到片刻,身上開始散出水汽,過了盞茶功夫,全身的衣服已幹透了。
此時秋雨正綿,看樣子一時停不下來,顧風塵眼見四野茫茫,如霧如幕,萬千紅塵盡沐于雨中,景色也有可賞之處,索性便開了心懷,向包袱裏提出酒來,坐在亭中喝酒賞雨。
綿綿的秋雨,無邊的古路,孤獨的路人,這一切看來,都是那麽的凄清蕭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