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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啓元年,二月初。
春寒料峭,乍暖還寒。被封凍了一個冬日的大地漸漸複蘇,滿眼可見冰雪消融,新草染綠,但夾雜着枯草呼嘯而過的寒風依舊冷冽刺骨,宛如刀割。城外二十裏處的蒼涼山上,也依舊是白雪皚皚,一片荒蕪。
洪萱上身一件皂色短襖下身一件同色長褲,腰上系着一根青色汗巾子,頭發随意挽成一個髻用木釵插好,背上還背着一張不足半石的長弓,活脫脫個小子模樣,跟在哥哥洪茅的身後,吭哧吭哧的往山上走。
二月的蒼涼山不太好爬,蓋因氣候轉暖,冬雪漸漸消融化為雪水使道路更加泥濘。而夜間驟然變冷的溫度将泥濘的雪水冰凍,次日一早,這山路就變得更加濕滑,偶爾山間飄過一層雪,薄薄的雪花覆蓋在冰霜之下,人行走于其中,稍不注意,就會滑上一跤。碰上運氣不好的,就這麽一下滑落山底,斷了性命也未可知。
好在洪萱爬山的經驗已經很豐富了。雖然動作比前頭的幾位哥哥要緩慢遲鈍些,但到底比尋常人要伶俐多了。
衆人不言不語地走到山腹間,早先曾設下陷阱的一處地帶,腳步開始變得緩慢而謹慎。鼻端漸漸能聞到一絲血腥的氣息,告訴他們上次設下的捕獵陷阱應該不會一勞無獲。直到眼看着前方一處平地凹陷,隐隐還能聽到一兩聲動物的嘶鳴,方才眼睛一亮,加快腳步走了上去。
“是個傻狍子。”最先頭的衛霖探頭往陷阱裏看了一會兒,回頭興奮的說道。
“真不錯,自打入冬以來,好久沒見過這麽大的獵物了。今兒晚上可有一頓好的吃了。”洪茅笑眯眯的應了一嘴,也跟着到陷阱邊兒上,幫着衛霖将獵物拽上來。
至于洪萱,只剩下沒出息的站在一旁,猛勁兒的吞口水。
山間的西北風呼號而過,刮的人臉頰生疼。洪萱下意識用手搓了兩把臉,再次擡頭的時候,猛然瞧見山間枯林處有一道黃影兒一閃而過。洪萱心下一緊,連忙開口警戒道:“不好,有危險。”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見一聲虎嘯響徹山林,一道黃影飛奔着撲向陷阱旁邊的兩人,卻原來不知從哪兒游蕩過來的一條大蟲,聞到了陷阱中的血腥氣味,順着氣味尋了過來。
洪萱喊過之後,不等兩人反應,眼明手快的拽下背後長弓反手連射,破風而去的長箭逼得老虎不得不在空中轉了個方向,落到陷阱東北邊兒撲了個空。而此時,馬上反應過來的衛霖立刻反手取下長弓,瞄準老虎的眼睛刷刷兩箭,只聽見老虎一聲痛苦的嚎叫震得衆人耳暈目眩,衛霖射出的一只長箭準确無誤的射入老虎的眼睛。
被疼痛刺激的發瘋的老虎一個虎掌揮斷箭矢,向着衆人的方向縱身連躍,張着血盆大口欲咬,一雙鋼鞭似的虎尾左右揮舞,帶過陣陣疾風。洪茅等人連連閃避,那衛霖一個閃奪不及,被虎尾抽了一下子,不由“啊呀”一聲退倒在地。那猛虎轉頭向衛霖撲去,洪萱見狀,連忙抽箭再射,雨點般的箭矢接連射在那條大蟲的背上,縱然力道不重,卻足以吸引大蟲的注意,反過頭來撲向洪萱。
洪茅與衛霖見狀,不由吓得肝膽俱裂。那衛霖毫不顧忌跌倒時擦在地上弄得鮮血淋淋的大手,舉弓欲射。而唯一沒帶弓箭的洪茅則一個縱力撲到老虎身上,鐵拳照着老虎的腦袋接連砸了三四十下,那老虎才被砸的口鼻流血,倒在地上不再動彈。
驚魂未定的洪茅坐在老虎身上大口喘息,回過神來第一時間卻是問向洪萱道:“妹妹沒事兒吧?”
洪萱也被吓得夠嗆,關鍵是沒尋思到這時節竟然會有大蟲出現在蒼涼山上。險些喂了虎口的洪萱面色慘白,扔了長弓坐在原地喘了半日的粗氣,出口的第一句話卻是,“這蒼涼山上怎麽會有老虎?”
衆人聞言,也覺得莫名其妙。畢竟衆人在蒼涼山下住了這麽多年,冬日打獵夏天挖野菜,從來也沒見山上有這樣兇煞的大牲口。這回好在是他們幾個上山打掃陷阱,倘或是別個婦孺結伴來撿柴火或者挖野菜的,恐怕就要兇多吉少了。
想了想,衛霖開口說道:“可能是別地兒竄來的吧。還好咱們幾個運氣好,不然真就喂了老虎的口了。”
言畢,起身走到老虎跟前兒摸了摸,看着老虎身上千瘡百孔的箭口子,不覺惋惜的說道:“可惜了這張好皮子,不然也能賣個三五百兩的。”
洪茅沒好氣兒的翻了翻白眼,開口說道:“若不是這幾道箭口子,你小子可就喂了老虎了。還在這得了便宜賣乖。”
衛霖聞言,擡頭看向洪萱,笑眯眯說道:“救命之恩,無以為報。讓小子以身相許吧?”
洪萱的回答很簡練,只冷冷笑道:“呵呵!”
洪茅兩個和洪萱自幼相交,自然也聽懂了洪萱的潛臺詞,不覺嘿嘿笑出聲來。
衆人又在原地兒歇了一會子。因方才出了這麽一遭事故,衆人也沒心思再留下來獵些野物兒,只得默默收整好獵物準備下山。收拾陷阱時,洪萱轉頭看着衛霖用一雙不停淌血的手捆着狍子,不覺皺眉。從懷中掏出一方母親剛剛給她繡好的帶着萱草花樣的巾帕走到衛霖跟前,幫他草草包紮了一下。
衛霖伸手握了握,開口笑道:“這樣就好多了。只是污了妹妹你新得的手帕子,怪不好意思的。”
洪萱嗤笑一聲,毫不客氣的教訓道:“是你的身體重要還是一方手帕子重要,什麽時候你也學得磨磨唧唧的?”
衛霖莞爾一笑,剛要開口說什麽,只見洪茅已經捆好了老虎背在背上,開口催促道:“時候不早了,快些下山吧。”
三人一路嘻嘻哈哈的下了蒼涼山。山腳下的大石邊兒上,還系着三匹高頭大馬,卻是駐守江州城內的江州大營的軍馬。被衛霖以公謀私的借了來,方便三人來回出城。
洪茅将背上的老虎挪到馬背上,向衛霖說道:“這頭老虎你悄悄的拿回去,莫要聲張。”
衛霖聞言,皺眉說道:“總這般藏着掖着的,究竟不是長久之計。”
洪茅聞言,不覺長嘆一聲,皺眉說道:“只是權宜之計罷了。本來我娘就不同意妹妹跟咱們出來打獵,是爹堅持讓妹妹鍛煉一下身子骨,方能時不時出來玩耍一回。如今好端端的獵了一頭老虎回去,恐怕娘更擔心了,少不得要劈頭蓋臉的訓斥我們一遭。這還罷了,只是擔心我娘憂慮驚恐之下,對身體不好。”
洪萱聞言,也有些頭大的抓了抓腦袋。跟着洪茅一起勸道:“是啊,熙霖哥,還是勞煩你把老虎帶家去吧。我可不想見着我娘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模樣。”
衛霖搖頭苦笑,直接說道:“你們想的也太天真了。咱們擺明車馬的就這麽回城,誰看不見這馬背上的老虎,到時候消息傳到你家,伯母豈不更生氣?”
洪家兄妹啞然無語。沉默半日,只得苦笑道:“算了,還是先回城罷。”
衆人一時無話,打馬回城。但見早晨出來時候還不甚嚴謹的城門守衛竟然森嚴了不少,三隊軍馬戍守在城門下,對往來人丁嚴審嚴查,出城入城的百姓在城門外排成一條長龍。
衆人面面相觑,催馬上前,開口問道:“這是怎麽回事兒,難道又要打仗了?”
那守門的小将見狀,連忙見禮叫了聲“少将軍”。又見洪茅兄妹也騎着大馬跟在後頭一臉狐疑狀,不覺滿面欣悅的報喜道:“不是打仗,是京城裏來了欽差老爺傳旨,說咱們江州書院的教谕洪老先生之女封了貴妃,如今洪老先生且是天子的老丈人了。那京都來的欽差大人是奉了陛下旨意,請洪老先生一家回京享福的。”
說着,又向洪茅兄妹連連躬身道喜,還湊趣兒的圍過來,揚聲要讨喜酒吃雲雲。
聽得洪茅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因這消息實在太過火爆,衆人團團圍過來道喜之餘,竟連馬背上的老虎都給忽略了。
鬧哄哄片刻,洪茅方才拱手拜別衆将士,一頭霧水的進了江州城。
回家路上,衛霖撓着腦袋皺眉向洪茅問道:“我怎地不知道你們家還有個做貴妃的姐姐?你們這口風也忒嚴了一些。”
聞言,洪茅苦笑道:“別說是你了,就連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還是回家問問我爹,才是正理。”
洪萱聞言,也不覺搖頭苦笑。
若說這洪家,原不是江州本地人士,乃是十四五年前被流放到此地的罪官一家。家主洪賦彼時還是個二十來歲,翩翩儒雅的文弱書生。主母孫氏也是個舉止溫柔,進退得宜的賢良女子。夫妻兩人帶着當時還在襁褓之中的洪茅千裏迢迢抵達江州。因是京中流放而來的,衆人拿捏不準洪賦到底得罪了哪家權貴,明知其人文采風流,見識淵博,卻也不敢重用。那洪賦自己得了個縣衙內掌管內庫的雜事,平日舉止言談也頗為低調。
其後時光流轉,上峰頻繁調換,人事連連變遷,熟知洪賦身份的人也不多了。極致最近一任縣老爺到任,盤點府庫之時難免考校主事人,交談之下,遂發現洪賦談吐優雅,氣度恢弘,頗為不俗。縣官老爺憐惜其才,遂推舉他到江州書院去教書,那洪賦自然勝任。于是這三二年來,就老老實實地在江州書院當個教員。
世人皆知讀書人清貴,那洪賦被遣到書院教學,本來束脩盡夠一家人生活。然而那主母孫氏養尊處優,從未遭受困苦。如今陪同夫君流放三千裏,一路颠簸流離,之前生活困頓,咬牙挺着也還罷了。如今緩了一口氣下來,體內強壓着的病症立刻反彈,此後更是經年纏綿卧榻。且這樣的身子骨又生了女兒洪萱,那洪萱自然也是先天不足,病病歪歪的吃了多年湯藥,将家中積蓄一耗而空。
見此行狀,其子洪茅仗着身上有一兩分武藝,竟偷偷入了蒼涼山,捕獵野物賣錢以補充家用。後洪賦不忍女兒病纏一世,竟也聽了兒子挑唆,不惜違逆世俗,叫女兒跟随其兄一同學習武藝。其後女兒随同兒子一道入山打獵,下河摸魚,明知這行徑不符合時下閨閣女兒之貞娴柔婉,洪賦惦念女兒身體康健,竟也從不幹涉。
至新到任的千戶衛鈞攜全家上任,其子衛霖入江州學院讀書,成了洪賦的學生。後又敬佩洪賦才學機敏,衛千戶特叫兒子衛霖拜洪賦為師,進而成了洪賦的親傳弟子。兩家關系日漸親密,走動漸深。成了通家之好。可饒是如此,衛霖愣是不知道洪家的背景前塵,由此可見這洪賦平時口風有多緊。
如今京中突然來了欽差宣旨,便若一滴冰水入了熱油鍋,可想而知在這平靜的邊塞小城裏,會引起多大的風波。
衆人一路默然抵達洪家。但見洪家只有兩進的宅院之外,簇簇擁擁站着十來個衣履光鮮,挺胸疊肚的大家奴仆,門前拴着幾匹毛色光滑,神駿無比的高頭大馬,人群之外還停着幾輛彩繡輝煌的朱輪華蓋車。四周熙熙攘攘圍着來看熱鬧的鄰居。瞧見三人歸來的身影,全都熱情的上來寒暄招呼。
衆人好不容易越過熱情的人群進入家門,一路入了正堂。只見正堂之上,上首端坐着洪家家主洪賦,手捧茶盞,漫不經心,下首則坐着一位年約二十來歲,容貌俊秀,氣質溫潤的翩翩少年。
那少年正坐在下首陪同說笑,一眼瞧見了打外頭歸來的洪茅三人,不覺眼睛一亮。不等洪賦開口,便笑着稱贊道:“這便是大伯家的幾位弟妹了罷。果然是鐘靈毓秀,有龍鳳之姿。”
見洪萱衆人一時莫名其妙,略微哂笑,開口說道:“果然這十來年不曾走動,一家人竟也生疏了許多。想來幾位弟妹都不知道我是誰了。”
洪賦聞言,輕咳一聲,撂下茶盞說道:“這是你京中二叔父家的大堂兄,過來見禮罷。”
聞言,從不知道自己還有個二叔父的洪家兄妹更是張口無言,瞠目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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