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琉璃

這裏的夜五彩斑斓,好似晚霞落凡間。我拉着慕昭卿的手,投身于這滾滾紅塵,義無反顧。

人潮如浪,推着我倆前行。我尋着鼓聲,就見有一行人牽着頭雪白牦牛行走在道中間。他們都穿着大封的衣飾,藍紅黃綠,鮮豔奪目。牦牛背上的老者正擊打羊皮鼓,一位少女踩着這鼓點翩翩起舞,旁邊還有兩名漢子吞火吐煙,引得衆人連連叫好。

他們是流蕩伎人,四海為家。大封廣闊,不知為何他們會到這卞京的都城來。

見到這些同族,我倍感親切,不由拉拉慕昭卿的衣袖,指着那姑娘興奮地說道:“你瞧,她舞跳得真好!”

慕昭卿颔首,或許是因為我快樂,所以他笑了。

那姑娘舞跳得真好,她踮腳旋身,裙裾翻起碎浪,腰間銀鈴随她的舞姿珊珊作響。她忽然看見我,認出我是大封的人,眉飛色舞将我拉過去共舞。

我自是樂意,屏着一股不服輸的勁道,揚起柳臂,舞出蛇手。

我與那姑娘跳得一樣好,她不肯服我,拿出渾身解數;我又怎麽能輸于她,更是要壓她一籌。

酣歌熱舞,我跳得如癡如醉。旋過身見到人群裏的他,正愣愣地看着我。我不禁俏皮一笑,伸手把他抓來。

“來嘛,和我一起跳。”

我教他,動作很簡單。他矜持,微微搖首。

那姑娘也拉來幾個,有男有女,他們随樂而動,我見之略有羨慕,不由搖起他的手,嘟嘴撒嬌。

“來嘛,來嘛,一起來玩。”

慕昭卿笑得很無奈,恰好衆人起哄,硬是把他往我這邊推。

這回,是他落到我懷裏,我拉着他不放,教他如何跳我們大封的舞。

衆人忽然哈哈大笑,原來是有幾個人姿勢奇怪,跳得滑稽。那姑娘教不會,兩手插腰鼓起腮幫子,模樣實在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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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我拉來的人聰明,不需多教就會了。我牽着慕昭卿的手旋轉輕跳,也許是見我倆跳得好,他們紛紛圍擁而來,合着鼓點拍起手。

坐在牛背上的老者興致高昂,鼓越敲越快,越敲越響,我們也随這鼓聲越跳越暢快。酣暢淋漓之時,我一個錯步與慕昭卿撞上,差點彈飛。慕昭卿眼明手快攬住我的腰,把我拉了回來。

酒讓我昏沉,舞叫我旋暈,他……令我怦然心動。

我們就這般止住了,猶如兩尊泥雕木塑立在紛亂的人群中,四目相交,目光纏繞。他們笑、他們舞,而我眼裏只剩下他,他的眼裏也只有我。

“啐!瞧這幫雜碎,怎麽不滾回大封去!”

一個很刺耳的聲音驀然響起。我從夢中緩神,忙不疊地松開抓住他衣襟的手,而後尋聲望去。

是個富态的公子,身穿绫羅綢緞,手中折扇輕搖。他不可一視昂起頭,嘴邊的大黑痣也沾染了幾分得意。

他打量跳舞的姑娘,兩眼色迷迷,而嘴巴卻是不幹不淨,自诩高于我們大封的子民。

我聽到他的污言穢語,怒不可遏,立馬沖過去與他評理。

“你在說什麽?!大封又沒對不起你,憑什麽罵我們?”

富态公子微愣,而後就朝我瞪圓雙目。“你們就是狗,你們應該回狗窩裏去!”

說罷,他扇子一翕,舉過頭像是要打我。

卞京的男人真沒種,只會打女人與弱小。我心火一竄,擡腿踹上他心窩,沒想忽然有人從後面把我抱走,這一腳便踢空了。

“別打架,出手傷人就是你的錯了!”

是慕昭卿,是他攔住了我。我更生氣了,指着那胖子直罵:“是這個王八蛋出口傷人!你才長得像狗,而且是只豬狗!”

我朝他唾了口口水。他氣得七竅生煙,轉身就叫來四個打手。

歡樂的人群忽然之間被沖散了。大封的伎子們停下鼓樂,他們很害怕,擠作一堆不敢吭聲。我見之心痛不已,何時我們大封的血骨成了這般?!

我不服氣,掀起袖子準備打那四個人。慕昭卿又将我攔住了,他橫插至我和那胖子之間,義正辭嚴道:“此乃天子腳下,休得猖狂!”

“天子腳下又如何,你知道爺是誰嗎?”胖公子翹起大拇指,得意地指向自個兒。

慕昭卿笑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卞京與大封早已結盟,當今皇後正是大封公主。這些遠道而來的人都是客,我們理應善待。”

他說得句句在理,旁邊甚至有人拍手叫好。我站在他身後也覺得臉面有光,像是被他撐住腰,一下子就硬氣了。

“放屁!”胖公子不屑地翻個白眼。“你個鄉巴佬懂個屁!告訴你爺可是戶部尚書的侄子,尚書你懂嗎?鄉巴佬!”

說罷,胖公子又向左右施以眼色,他們竟然去搶那跳舞的姑娘,而後這胖子又朝衆人大聲嚣叫:“當衆擾亂民安,立即收監!”

他理直氣壯,好似當回英雄般。那姑娘拉住老者的手直喊“爺爺”叫聲真是撕心裂肺。

我不能任由他這般欺負人,連忙沖過去救那姑娘。哪知慕昭卿不但拉住我,還向這死胖子賠禮道:“原來是尚書家的人,在下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

話落,他就把我拎走,猶如拎只小雞仔。

沒想到他是這樣怕事之徒,我真是瞎了眼!

我又氣又恨,兩腳亂蹬,一路叫罵:“放開我!慕昭卿,你放開我!你和他們一樣壞心眼!”

不知走多久,慕昭卿終于把我放下。我氣得頭暈眼花,舞起拳頭捶打他。

“你怎麽能這樣!你怎麽能這樣對我們,虧我還這麽相信你!”

亂打一通之後,我仍然不解氣,驀地抓住他的手臂,張嘴咬了上去。

慕昭卿像是不覺得痛,不管我怎麽咬,他都不吭聲。慢慢地,我咬得嘴酸,身上也沒力氣了,我幹脆撒開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我哭得極傷心,為的是大封、為的是那個姑娘。

我以為慕昭卿與衆不同,可他剛剛做出的事簡直就是在我心口捅刀。

“好了,別哭了。好多人看着呢。”

慕昭卿俯身摸摸我的頭心。我偏不,我打去他的手扯開嗓子亂嚎:“你們都是賊心眼,我看錯你了!”

慕昭卿笑了,他似乎是怕我看見,低頭抿嘴偷着笑。

我雖然在哭,但眼睛可睜着呢,他真當我瞎嗎?我越來越生氣,只覺得自己被他玩弄,最後還被他笑話。

我驀然站起身,拍去屁股上的泥灰朝皇宮走去,走一半想着不對,我又折回來打算去救那個姑娘,以我當今挂名皇後的身份。

哪知慕昭卿再次把我拉住了,他還從懷中掏出帕子替我拭淚,道:“鼻涕都淌下了,還在吹泡泡。”

被他這麽一說,我頓時臉紅了,趕忙把鼻涕吸回去,再奪過他的帕子擦。

慕昭卿彎起眉眼,笑得像個頑童。

他說:“我已經安排好了。剛才人多,我不便暴露身份,不過我和近侍打過招呼,那個姑娘定是救得下來,至于這位戶部尚書的侄子……你就放心吧。”

嗯?我愣住了。鼻涕直挺挺地淌下,我努力一吸,眨巴幾下眼。

“你什麽時候和近侍說的?我怎麽不知道?”

慕昭卿垂眸淺笑,道:“你畢竟是當今皇後,我總得護你周全,所以我安排幾個高手潛伏。當然你也不用擔心,他們不認得你,而且他們都是我的忠侍,不會多嘴。”

聽完這話,我半信半疑。之後我回到長樂坊,看見那姑娘已與家人團聚,這才相信他。

沒想慕昭卿面上溫文爾雅,做事倒是有頭有腦,雷厲風行。我不禁對他刮目相看。

随後,慕昭卿走過去,向老者一家揖禮道:“幾位客人遠道而來,沒想讓你們在都城受驚,這是卞京沒做好,還望各位見諒。”

他是卞京的隽王,竟然向流浪賣藝的伎人賠禮。我見之心頭暖洋洋的,只恨剛才錯怪他了。于是我也走上前,以大封的語言問候老者和那位姑娘,并且詢問道:“為何會到這裏來?”

老者年邁,雙腿不便,不過他還是打起精神告訴我,大封苛捐財稅重又遇荒年,民不聊生,故他帶着兒女背井離鄉,想要尋條活路。

我問他:“來到卞京可得溫飽?”

他竟然點頭說:“至少能有口飽飯吃。唉……若是家裏過得好,誰又願意離開家鄉呢?大封這麽大,竟然沒有我們可落腳的地方。”

我聽了這話五味雜陳。常言道,水能載舟,也能覆舟。大封有今時今日,何嘗不是君主的過錯?我真想沖回大封,把王兄狠狠罵一通!

臨走之時,我把身上的首飾摘下,送給這些伎人。他們謝了又謝,感激涕零,而我卻覺得受之有愧,低頭走了。

慕昭卿跟在我身後,如影随行。

他問我接下來去哪兒。我不知怎麽回他。

我累了,想找個地方歇息,可我又不想回宮去,那裏太冷太靜。

徘徊之後,我說:“咱們繼續喝酒去。一醉解千愁。”

慕昭卿點頭道好,接着就帶我去間小酒肆。他像是這裏的常客,一入門掌櫃就殷勤迎上,笑眯眯地說道:“客倌,好久沒見您來了,今天要喝些什麽?”

“老規矩。”

慕昭卿邊說邊走到窗邊一張小桌旁,然後向我招手。

“你不是說要喝最好的酒,這裏便是了。”說罷,他拉出方凳讓我坐,我坐下之後不由環顧,這小小的酒肆裏客人倒不多,兩兩三三,輕聲細語。

我與慕昭卿所坐之處更像閣室,裏面能看見外頭,而外頭看不到我們裏面。

掌櫃來了,送上兩壺酒,四碟酸鹹,揖禮道:“二位請慢用。”

我二話不說拿起其中一壺酒,對着壺嘴灌下。

此酒香醇,回味甘甜,果真是好酒。

我問:“這是什麽酒?”

慕昭卿說:“此酒名為‘忘憂’。”

作者有話要說: 此酒名為忘憂,多喝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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