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你說你惹他做什麽?”墨雀端着茶杯,眉頭輕擰地教訓着我,一副經驗老到的模樣,“他對你再好仍是北海王,身為王怎麽可能沒有脾氣?別說他,就是紫将軍,她笑着的時候我從來小心對待,不笑的時候,我連呼吸都要斟酌着來。”
我踢了鞋,撐着腦袋側卧在榻上,望着遠處一叢叢雪玉珊瑚看得入神。
它們被移種到此處時必定也是百般呵護,珍貴異常,可時日久了,還不是叫人冷落在這飛霞宮中,塵封千年。要不是黑蛟撞破穹頂,把我的赤峰宮搞塌了,這稀有的雪玉珊瑚都不知道幾時能重見天日。
我如今就是這珊瑚,過了新鮮勁兒,要被雪藏了。
“你這樣不累嗎?”我姿勢不變,回墨雀的話。
耳邊傳來茶杯重重放回矮幾上的響聲,過了會兒,墨雀帶着些苦澀自嘲的聲音道:“累,可我生來就不是享福的。比起從前在夜鲛族任人欺淩,這裏的日子對我來說已經好太多。”
“所以我絕不會讓人奪走……”
最後一句話她說得有些輕,我沒怎麽聽到,回頭看過去,見她手裏緊緊握着茶杯,臉色沉沉,那甚至能稱得上“冰冷”的神情,叫我有些驚訝。
我很少看到她這樣,在夜鲛族時,她乖順、老實、怯弱,讓我很看不起。
“我和你不一樣,你是自願要來這裏,我是被逼的。你想繼續過這樣的日子,我可不想。”
父親說要将我送到北海時,我反應激烈,和他大吵了一架,被他綁着關了起來。到了上路那天,一衆人将我送上車,接着墨雀也上來了,往我身邊一坐,說是要和我一道去北海。
我問她是不是和我一樣是被迫的,墨雀微笑着搖了搖頭,說是自告奮勇,自己要去的。
如她所言,已經不可能有比在夜鲛族時更差的生活了,能離開那樣的環境,她求之不得,哪怕是去做他人的玩物。
回憶往昔,那仿佛還是不久前才發生的事。
墨雀的“冰冷”一閃而逝,換上不解:“那兄長待如何?”
我坐起身,隔着矮幾直直注視着她,掃視了圈周圍,微微探過身:“我想走,逃出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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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龍宮,逃出北海,再也不要被那瞎眼的北海王找到。他愛娶誰娶誰,愛和誰生孩子和誰生孩子,喜歡紅色還是紫色,都和我沒關系了。
墨雀眼眸陡然睜大,一下沒控制好音量:“你要逃?”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瞪着她道:“閉嘴,怕別人不知道是嗎?”
墨雀唔唔地點了點頭,我見她安靜下來,這才将手松開。
她揉了揉兩腮,小聲道:“陛下未必是真的厭棄了你,指不定明天就來看你了。這裏雖然冷清了點,但好歹有吃有喝,你真的不想留下來嗎?”
“留下來做什麽?”我冷哼一聲,“龍子沒了,這飛霞宮遲早要住進別人,與其到時候被趕出去,不如我自己空出來。”
墨雀想了想,道:“如果兄長真的想好了,墨雀或許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我一挑眉:“哦?”
她招招手,讓我附耳過去。
南海的使臣到了,說要帶回玉硫公主,靈澤不肯放人,與對方在殿上差點當場翻臉。
我在後宮都能感受到龍宮的震蕩,穹頂外游來大量魚類,圍繞着弧形的穹頂來回游動,仿佛是在尋找目标,想要伺機進攻。
望着上方遮天蔽日的游魚,我同滿院同樣姿勢的魚奴侍衛露出了一樣震驚的表情。
“龍王發怒了……”銅錢在我身邊喃喃自語着。
我拿眼尾瞥了他一眼,趁他不注意,服下墨雀給我的藥丸,沒一會兒便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
鲛珠在身體裏隐隐作痛,仿佛有一道裂痕,靈力順着它逐漸流出體外。
我身體慢慢變得又沉又冷,眼前一陣模糊,便腳軟地跌到了地上。
“公子?!”銅錢驚呼着撲到我身邊,“你這是怎麽了?”
我張了張口,一句話沒說就嘔出一口血,噴了他滿臉。
“……”
墨雀的藥威力也太大了,這是假死還是真死啊,她不是乘機想搞死我讓我父債子償吧。
銅錢被污血噴了一臉,震驚地開始尖叫起來。
“來人啊來人!快去叫巫醫,公子吐血了!”
我被七手八腳搬上床榻,躺了會兒覺得胸口窒悶,起身又咳出一口血。
我緊緊攥着胸口的衣料,胸口一片火燒火燎的痛。每口呼吸都發出沉重不齊的雜音,仿佛有什麽正在撕裂我的心肺。
巫醫拎着藥箱很快趕到,将手放到我額頭,用溫暖的靈力檢查一遍我的全身,立時倒吸了口氣。
他連忙從藥箱裏拿出一瓶藥,倒出一粒送到我嘴邊:“公子先服下,這藥可聚靈,能讓您舒服一些。”
丹藥入口即化,苦澀的藥味彌漫在我口腔。沒一會兒,藥效發作,鲛珠被一股溫和的力量包裹、撫慰,體內靈力終于不再流散的那樣兇猛。
巫醫摸了摸額上的汗,轉身将藥瓶給了銅錢,囑咐他每隔兩個時辰給我服一粒。
銅錢問他我到底怎麽回事。
巫醫回頭看了我一眼,走遠幾步,壓低聲音與銅錢小聲道:“他鲛珠破損……靈力外洩……可能是……憂思太重……”
銅錢聽着巫醫的話,還頗為同情地看過來,眼眶都有些紅了。
我閉了閉眼,懶得看他。
他們必定是覺得我被靈澤抛棄,郁結于心,這才生了大病。
我聽說凡人遇到情劫,動不動便“心碎而亡”,如今我為了逃出北海,也只能演一場“珠碎而亡”了。
墨雀說能幫我,給了我一顆假死的丹藥,服下後便會出現鲛珠破損,靈力外洩的征兆。我會一日比一日消瘦虛弱,到了第十天,便會靈力耗盡而“亡”。
等我的“屍首”被丢出龍宮,丢進深海,墨雀便會設法找到我将我喚醒,之後……我就自由了。
從睡夢中睜開眼,乍一看到靈澤坐在我面前,我還有些回不過神,以為自己仍在做夢。
等一股舒适冰涼的靈力順着交握的手流進我的身體,我才反應過來自己沒做夢,靈澤真來看我了。
我盯着他看了會兒,一咬牙,打算抽手,卻被他緊緊抓住,沒抽成。
“別動。”他長眉微微蹙起,聲音柔和又威嚴,仿佛是大人在訓斥不聽話的孩子。
真是奇怪,分明當初跟他吵架的時候,我就已經想好了後果。
他讓我滾,不再來看我,都在我的預期內。被冷落,被厭惡,我已經做好了準備,也早已習慣被這樣對待。
現在,我應該裝作重病,好好演一回彌留之際,過幾天再來個回光返照,看能不能求得他的應許,讓墨雀在我“死”後送我出城,完成最後一步。
可如今,他坐在我面前,為我輸送靈力,就像一切都沒有發生,他仍舊對我寵愛有加。我心中酸澀難當,又十分惱恨,竟沒法兒好好演戲。
我安靜下來,不再動彈,也不再看他。
靈澤為我輸送完靈力,撫了撫我的面頰:“放心,你不會有事的。”
我別開臉,故意不讓他碰。
他的手頓在半空,靜了半晌,語氣轉淡道:“明日我再來看你。”
他轉身離開,我瞪着他背影,負氣翻了個身,背朝他再次閉上了眼。
我在龍宮一天天數着日子過,墨雀的藥十分了得,竟連大巫醫也診不出真假。
可能是看我可憐,靈澤最後幾天了倒是天天來,每日不做別的,就是給我輸送靈力。
奈何我虛不受補,他輸送得多了,我反而鲛珠脹痛,仿佛要炸開一般,之後冷汗涔涔,又是吐血不斷。
“不要……”我趴在床沿吐了口血,身體一陣陣顫抖,靈澤伸手過來還要輸送靈力,被我害怕地掙開了。
他似是不甘,強硬地抓着我的手腕,探查我體內的鲛珠。
“怎麽會沒用……”過了會兒,他怔怔松手,掩着唇忽地咳嗽起來。
一旁高甲連忙上前:“陛下,大巫醫讓您不可妄動靈力,您這幾日日日為公子輸送靈力,怕是會牽動舊傷。”
靈澤緊緊蹙眉:“我知道分寸。”
高甲躬了躬身,再次安靜退到一旁。
我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已經一根手指都擡不起來。模糊的視線裏,靈澤再次将手覆在我的手背上,這次只是單純地緊緊握住。他眉眼低垂着,唇角向下,瞧着心情不太好的樣子。
奇怪,看他心情不好,我心情反倒好了。
“陛下,我怕是不行了,您……您讓我妹妹進宮陪陪我吧。”我虛弱地提要求。
靈澤置若罔聞,并不說話。我觀察他片刻,動了動手,他才像一下子醒神,擡起頭來。
“你剛剛說什麽?”
我将方才的話又說了遍:“讓墨雀進宮陪陪我吧。”
這樣我“死”後她才好接着做手腳。
靈澤笑了笑:“好,我讓她來陪你。”
我瞧瞧松了口氣,在他面前放心地閉上了眼。
将睡未睡之際,唇上似乎被人小心的碰觸,他吻去我唇邊的血跡,舌尖淺淺掃過唇齒,并不深入,缱绻又溫存。
我心中驀地一痛,一直籠在心頭的惱恨消散大半,忽然又覺得他可憐。
無論他是不是把我當绛風的替身,不可否認的,千年來,我仍是唯一一個走近他身邊、出現在他身邊的人。
想想要是我在這偌大龍宮孤零零度過一千年,好不容易有個伴兒,長得還挺像我以前喜歡一龍,膩膩歪歪大半年,突然他就說要走了,那我也不能答應。
他走了,潇潇灑灑走了,把我留在孤獨裏再次忍受寂寞吞噬,憑什麽?哪怕不愛他,我也要他留下來一直陪着我。
這無關情愛,只是一個心靈的慰藉罷了。
不過不要緊,很快西海公主嫁過來,靈澤就能重新擁有自己的龍後,自己的孩子,自此幸福過一生。
他會逐漸忘了我,忘了曾經有這麽條不知死活的夜鲛,得了他的寵愛,竟然還想走……
第二天,墨雀早早進了宮,随身帶了一個包袱,說是靈澤準她這幾日住在飛霞宮,就近照顧我。
“你這藥太逼真了,我覺得自己每天吐血都要吐死了……”我倚在床頭,接過她遞來的水,輕輕抿了口,沖去嘴裏的血腥味,“這藥你哪裏來的?”
她坐在床邊,手捧茶盞,吹了吹上面的浮沫:“以前我娘給我的,要我在族裏呆不下去的時候服下。”
原來如此,我就想她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你娘還挺有先見之明。”
墨雀抿唇笑了笑:“誰叫我是罪人之女。”她道,“最近将軍和陛下好像吵架了,鬧得不太愉快,不知道為什麽。”
我不甚在意:“可能是和龍子有關吧,都多久了還沒龍子和黑蛟的消息,也難怪陛下生氣。”
“玉硫公主不開口有什麽辦法。陛下将南海使者都趕出了北海,看來和南海是徹底交惡了。”
“未必。”我回憶着之前在那段記憶中看到的種種,九龍女姝珠野心勃勃,與她的弟弟南海王并不對付,說不準她當年死了,南海王還要暗暗叫好,感謝靈澤替他除去一害。
那如今玉硫同樣勾結黑蛟,南海王明面派來使者要回妹妹,心裏指不定是怎麽想呢。不然那使者怎會如此無禮,當衆惹怒靈澤不說,輕易兩三句話就被趕走了?
靈澤瞧着面如春山,人如皎月,手段卻着實狠辣。
我與墨雀才說了玉硫公主的事,隔天龍宮就響起震天的龍吟,那鳴叫痛苦異常,撕心裂肺,将我從昏睡中直接震醒過來。
墨雀從外面快步進來,面色惶惶:“出事了。”
這龍宮現在統共就兩條龍,我怕是靈澤出事,一下從床上起身,暈的天旋地轉,差點沒栽到地上。
墨雀一把扶住我:“陛下斬斷了玉硫公主的龍角,将它們丢出了穹頂。龍血引來了好多靈力低弱的海族,在外面打得不可開交。現在你去外面擡頭看看,天都是紅的。”
我心下一松,靠在床頭喘氣:“斷了龍角?這可是奇恥大辱。”
雙角是真龍的身份象征,也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武器。雖說龍角每千年便會随着龍蛻重新脫落生長,但這跟直接被人砍下來還是大不相同的。自然脫落的龍角不會有什麽痛覺,被暴力砍下的……大概和直接砍下兩條手臂感覺差不多吧。
怪不得叫得那麽慘。
墨雀若有所思:“看來他已經失去耐心……”
“他想引黑蛟自投羅網。”我疲倦地打了個呵欠,往下蜷了蜷身子,重新縮回被子裏。
我時醒時睡,不知日夜。往往上一刻睜眼還是白天,下一刻殿裏已亮起夜明珠。
好比現在,之前面前坐得還是墨雀,等我再睜眼,已經換成靈澤。
“感覺還好嗎?”他應該是感到我醒了,用微涼的指尖碰觸我的面頰。
我忍住去蹭的沖動,啞聲回道:“和之前一樣,沒什麽變化。”
他長長嘆了口氣,撫着我的頭發道:“你突然重病,我懷疑和黑蛟有關。今日我嚴審玉硫,斬去她的雙角丢入海中,不知能不能逼阿羅藏現身。”
我有些意外,又有些古怪。
為什麽他會覺得我的病和黑蛟有關?我和黑蛟只有一次照面,說話不超過五句,還盡是莫名其妙的話。難不成他覺得黑蛟刺殺不了他,就要殺我?
“黑蛟要是能歸還龍子,那是再好不過的了。”我也不能跟他說這一切和黑蛟沒關系,純粹我自己作死,想來想去,只能扯別的。
“你該聽說過,他們可能不是我的孩子。”靈澤說這話時,仿佛不是在說自己的事,平靜得吓人,“姝珠死後,他們便不再生長,也不再回應我,陷入了休眠。這樣的事龍族從未發生過,大家都說是因為大戰時龍蛋受到了沖擊才會如此,可我總覺得,是因為他們害怕我,畢竟我手上沾了他們父母的血。”
我聽得有些心疼,也不知怎麽安慰他:“陛下,遲早會有屬于自己的孩子的……”
靈澤輕輕笑了聲:“你給我生嗎?”
我笑容一僵,心上的疼痛變成了酸澀:“自然……是未來的龍後生。”
靈澤靜了靜:“不會再有什麽龍後了。”
我一愣,脫口而出:“那西海公主……”
“西海公主?”靈澤蹙了蹙眉,“你如何知道西海公主的事?我一早便回絕了這門親事。”
我也不能說是墨雀告訴我的,只好随口扯了個謊,說是聽宮裏魚奴說的。
“看來要叫高甲今後好好管束這些魚奴了。”
他反複摩挲着我的額角,那塊黥印的地方,我有些癢,晃了晃腦袋,他手指卻一直貼在那處,甚至逐漸施力,弄得我生出疼痛來。
“疼……”我痛叫出聲,靈澤這才猛一回神,撤離手指。
他手掌覆上我眼眸,柔聲道:“睡吧。”
我其實不太想睡,畢竟再過幾天我倆就該“永別”了,能多說些話就多說些,以後怕是沒機會了。
奈何身體不聽使喚,靈澤話音方落,我眼皮便耷拉下來。
“對不起……”
因這輕淺難聞的三個字,我逐漸模糊的意識掙紮出一瞬清明,想努力睜開眼,可眼睛上方的手掌卻始終沒有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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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