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身體越來越虛弱,嘔出來的血都是黑色的。

逐漸腐朽消亡的感覺如此真實,真實到好幾次我都覺得在朦胧的睡意中見到了在向我招手的青龍神君。

我躺在床上,呼吸急促,銅錢喂我喝藥,大半都從唇縫洩出。

靈澤從外面進來,動作很輕,輕到他走到我面前了我才發現他來了。

“退下吧。”

銅錢放下藥碗,恭敬地躬身退了出去。

靈澤站在床邊,沒了動作,只是對着我的方向垂手站立着,像尊不喜不怒,不言不語的雕塑。

我朝他笑了笑:“陛下……怎麽不說話?”

要不是方才有聽到他說話的聲音,我都要懷疑是不是我“大限将至”,五感衰退了。

白玉美人一般的雕塑輕輕啓唇:“我騙了你。”我愣了愣,就聽他繼續道,“我說過你不會有事,我說了謊話。”

原來是這個,我還當他怎麽騙我呢。

“陛下……已經盡力,墨憶不怪您。”我語調很慢,每個字都說得十分吃力。

他又靜默下來,好半晌沒說話。

近來他總是這樣,毫無預兆地便會突然沉默,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你可以恨我。”

我輕咳兩聲,越發莫名,什麽意思,怎麽好端端還要我恨他呢?難道他覺得我的病是黑蛟所為,黑蛟又是恨屋及烏才會對我“痛下殺手”,因此心懷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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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不必。

“不……”我搖了搖頭,暈的眼前一黑,閉了閉眼道,“我不恨陛下。”

他聞言不見展顏,反倒臉色更是沉郁。

袖擺微動,他伸出修長手指,探向我的額頭。

恍惚中,我似乎瞧見他掌心有抹鮮紅的印記,只是還沒等我細看,他碰了碰我的黥印,就又收回了手。

“你可以恨我。”他低聲再次重複。

他的表現太奇怪,讓我沒法接話。他這個樣子,就好像真的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一樣……

“你……”我剛想問他到底怎麽了,殿外傳來一個叫我有些意外的聲音。

“陛下。”紫雲英在外邊叫了靈澤一聲,仿佛催促,又似勸慰。

靈澤緩緩吐出一口氣,被衣袖半掩住的手指向上輕輕一擺,床鋪四周立時寒氣彌漫,響起詭異的窸窣聲。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我的四肢已經分別被四條寒冰制成的鎖鏈緊緊縛住。

這突然的一幕叫我無從反應,我半張着口茫然地望向靈澤,等他給我一個解釋。

可靈澤始終沒有再說話,寒冰鎖鏈拉扯着我的四肢,像是要将我整個人撕扯開來。

我痛苦地呻吟:“陛下,陛下你要做什麽?”

靈澤雙目閉合,又一擡手,我的上方逐漸凝出一根猶如水晶般晶瑩的尖銳冰刺。

衣襟因方才鎖鏈的拉扯而傾瀉開來,露出大片平坦胸膛。那冰刺穩穩落下,頂端紮入皮肉,血珠順着那一點凝落,滑向身側。冰刺紮入後并未停滞不動,而是破開肌膚,在血肉中移動起來。

我渾身顫抖,眼前發黑,本就模糊的意識幾次都要消散,又被活生生痛得清醒過來。

“陛下……饒了我……”我本能地求饒,“不要……好痛……”

靈澤安靜地立在不遠處,對我的痛苦置若罔聞,依舊毫不動搖地催動冰刺,在我胸膛上繪制出鮮血淋漓的圖案。

我終于知道他為什麽說我可以恨他了……

我艱難地側頭看向他,臉上滿是不自覺流下的淚水,聲音已接近氣音,再發不出聲。

“為什麽……”

我都已經要“死”了,他這麽折磨我是為了什麽?難道他知道我假死騙他的事,要報複我?

“我知道……錯了……”冰刺完成一筆,短暫提起又落下,我用盡力氣掙紮起來,也只能輕微地晃動鎖鏈。

冰刺冷酷地割着我的身體,我慘烈哀泣着,絲毫不能引得始作俑者的垂憐。

到最後,我連哭得力氣都沒了,只是昏沉地睜着眼,肉體對疼痛已是麻木。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四肢一松,鎖鏈消融,冰刺也升上半空,化為冰霜粉末。我躺在滿床猩紅中,俨然是進氣多出氣少,只剩最後一口氣了。

眼角餘光中,靈澤毫無留戀地轉身離去,沒有說原因,甚至……沒有告別。

我的身體一點點冰冷起來,如果沒人救我,今晚應該就是我的死期了。

我這樣想着,下一瞬殿門推開,銅錢進來,喂了我一粒“聚靈丹”。

他喂好了我,低垂着眼,怎麽進來的又怎麽出去了,完全無視了我身上的傷,只是盡忠職守地完成巫醫給他的任務——每兩個時辰給我喂一顆“聚靈丹”。

聚靈丹彙聚的靈力叫我精神好了一些,竟是一時“死”不成了。

我攤在床上,身上一絲力氣也無,只比死人多口氣,就這樣還是笑了出來。

笑了兩聲,扯到胸口的傷,疼得差點沒暈過去,只好克制住自己笑得不要那樣厲害,嘴角意思意思彎一下就好,其餘的放肆大笑,都憋在心裏。

無論靈澤要做什麽,他都知道我會恨他,但還是做了,并且沒想過要得到我的原諒……

聚靈丹吊着我一口氣,讓我要死不死的茍延殘喘着,身上的傷口都凝住了,還是沒死成,反而有點回光返照的模樣,竟有力氣能擡起手了。

殿內一片寂靜,外頭更是一點人聲都不聞。

如此孤獨的“死”去,真是叫人無法忍受。

太慘了,慘到緩慢的“死亡”都成了一種折磨,只想快一點,再快一點閉上眼。

殿門忽然被推開,靜谧的寝殿響起清脆的環佩聲,不一會兒,墨雀出現在我面前。

“你來了……”見到墨雀,我竟然從未有過的感到高興,恨不得她現在就給我補一刀,讓我去見孟章君。

墨雀看到我的樣子,臉上哀戚一閃而過,垂着眼坐到我身旁。

“兄長不用擔心,到了明天,一切就會結束了。”

“我假死後……記得給我治傷。靈澤不知道……發什麽瘋,在我胸口亂畫……”

“這是引雷咒。”墨雀道,“他要引來天雷,滅你神魂。”

我怔怔看着她,突然覺得她好陌生。分明是一樣的眉眼,一樣的穿着,可她坐在我面前,垂着眼眸,夜明珠昏暗的光線下,她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什麽?”我喉嚨哽塞,顫抖着擡起手,扯住她的衣袖。

墨雀一動不動:“我沒有辦法,哥哥,你原諒我。”說着她白皙漂亮的側臉上劃下一道淚來,“在夜鲛族時,墨淩雖然沒有殺死我,給了我活下去的權利,可我過得怎麽樣你是知道的。我恨他們,那些欺負我羞辱我的人,我都恨不得他們死。所以黑蛟找到我,讓我做夜鲛族的內應時,我沒有拒絕。”

我震驚不已,墨雀竟也是阿羅藏的人?

看來不是她突然變陌生了,而是我根本沒有認清過她。

墨雀無聲流着淚,繼續道:“他說我父親也曾是他的下屬,我為他所用,也算繼承亡父的遺志了。一開始,他要我找出绛風識神所在,助他打破封印,可經過我多番探查,發現識神已不在禁地。我不是傻子,稍微想了下也就明白了……”她抹去眼淚,看向我,“你從前癡癡傻傻,連我是誰都不知道,突然有一天就聰明起來了,能說能笑,比誰都機靈。墨淩在你額上刺上黥印,說是懲罰你,我不信,偷偷翻閱典籍,終于查到這是‘鎮魂印’,只有魂魄不穩的人才會用。至此,我便知道,绛風的識神是在你的身上。”

我緊緊攥住她的袖子,腦海裏仿佛有根弦,随着她的話劇烈跳痛着,同時眼前閃過諸多陌生的畫面。

似乎也有人曾經和她說過一樣的話。

“但我并沒有将你的事告知黑蛟,他一直以為識神被墨淩藏了起來,要我時刻注意墨淩的動向,定期向他彙報。如此過了幾十載,忽然有一天,墨淩要将你進貢北海。我知道其中定不簡單。墨淩身負看守绛風識神的職責,卻讓那麽重要的識神跑到了自己兒子的身體裏,他要是不想被北海王降罪,只能硬瞞。可每過百年,北海便要派使者來夜鲛族查看,他必是瞞不住了,這才主動向北海王坦白,将你以進貢之名送到北海。”

“與此同時,黑蛟要我趁這次機會進到北海龍宮,潛伏在北海王身邊,繼續給他做內應。能離開夜鲛族,我當然求之不得,加之我本來也有這個打算,便像墨淩主動請纓,要和你一道上路。”

“靈澤該是怕绛風重生,要将你就近看押。可誰能想到,黑蛟潛進龍宮行刺,竟誤打誤撞發現了你……他一眼就認出你的‘鎮魂印’,之後便要我設法将你引出宮。”

所以,我體內有绛風的識神?

父親知道,墨雀知道,靈澤……也知道?

“那個偷襲我的人……”我想到那次孟章祭,在小巷內突然被人從後面利刃穿胸,做了一場舊夢,醒來毫發無損,甚是古怪。

“沒錯,是我。”墨雀并不打算繼續隐瞞,“绛風本命長刀‘栖霞’,大戰後被黑蛟所獲,其中存有绛風三魄。我将它……送進了你的體內。”

原來如此……

竟是這樣。

明白了,全明白了。

“那……假死藥呢?”我不抱期望地問道。

墨雀将手探向懷中,摸出一只小匣。

她打開蓋子,其中躺着一物,被柔軟的絲絨簇擁,散發着微弱的五彩光芒。

“那并非假死藥。”她拿起那顆珠子,緩緩遞向我,“阿羅藏威脅我,要我助他複活绛風,否則就要讓北海王知道我曾經效命于他。我在這裏過得很好,再也不想當過街老鼠。哥哥,對不起。”

“從來沒有什麽假死藥。那是要你魂飛魄散,給绛風讓位的致命毒藥。”

因着她的動作,我的手指再抓不住她的衣袖。

她眼裏閃着淚光,将那顆珠子緩緩按進我的胸膛。我驚懼地瞪大眼,想要尖叫慘嚎,發出的卻是微弱的“喀喀”聲。

用最後一絲力氣擡起胸膛,脖頸向後彎折着,雙目死死等着帳頂,身體仿佛裂開了一道口子,有什麽東西,岩漿一般流了進來。

好燙……

好痛……

腦海裏的弦斷了,陌生又熟悉的記憶蜂擁而至,叫我眼前一黑,徹底暈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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