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蠢貨!與其被雷劈死,還不如做我腹中餐!”

腦海中忽而爆出一陣尖銳的疼痛,我将眼眸睜到極致,被雨幕模糊的視野中,靈澤的背影已經很小。

眼簾控制不住地慢慢垂落,我再也支撐不住,放棄掙紮,陷入黑暗。

一切都離我遠去。

回到心海,原本白茫的空間成了一片猩紅。天空宛如浸滿了粘稠的血,與之對應的海水也發生改變,泛着淡淡的紅色。

我擡腳要走,耳邊卻聽到一系列金屬碰撞聲,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竟被紅水裏冒出的鎖鏈鎖住四肢,正一點一點,以極慢的速度脫下水面。

而在我的周身,巨大的骨架鱗次栉比,在水中半沉半浮。我擡頭去看越過頭頂的骨架,尖長的獠牙宛如牢籠的栅欄,将我攏在其中。

我猛地意識到,這是龍骨,绛風的龍骨,我現在正在他的口中,一點點被他吞噬。

天空中雷聲沉悶,電光閃爍,那聲音極為恐怖,仿佛近在耳畔。

“你就好好看着,我是怎麽用你的身體殺死他們的。”

風卷龍腥,海浪怒嘯。遠處密密麻麻的黑點,是北海的大軍。

血色的天空中出現了不屬于這個空間的影像,我甚至還能聽到屬于外界的聲音。

“锃锃”兩聲,畫面中出現熟悉的雙手,沾滿雨水的衣袖貼着胳膊,指節蒼白透青。

“終于……自由了。”十指彎曲又舒展,屬于我的聲音發出一聲喟嘆。

我的心瞬間也如逐漸下陷的身軀,一點點沉入谷底——終還是被绛風霸占了我的身體,奪舍重生了。

“引雷咒刻在我身上,你奪舍也沒用,很快這具身體就要灰飛煙滅了。”我沖着天空幸災樂禍,倏又想到自己也要魂飛魄散了,我跟個傻子一樣高興什麽勁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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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扯着身上的鎖鏈,努力想要将自己從水裏“拔”出來,然而紅色的水體就像有着神奇的吸力,叫我一絲一毫無法掙脫。

雷雲越來越濃,眼看第一道雷就要劈下,心海中響起一道渾厚男聲。

“赤主!”

绛風回過身,他的背後,與北海大軍相對的方向,徐徐而來一隊身影。人數雖不及北海大軍者衆,但也頗為可觀。

為首一人,正是黑蛟阿羅藏。

而随着他們的到來,一直遙遙觀望、靜止不動的北海大軍在這時也有了動作,緩緩向礁石方向壓近。

“靈澤施了引雷咒,阿羅藏!”绛風語速極快地說着,伴随他的話語聲,天雷以着毀天滅地般的聲勢劈下了第一道雷。

黑蛟瞳孔猛縮,想也不想便趁着耀眼閃電劈下之際撲向了绛風。随即,他的身後,一個又一個绛風的舊部仿照着他的樣子,前赴後繼擋在了天雷面前。

畫面整個變成一片雪白,可怕的轟隆聲接連不斷,心海都受到了震蕩。

我被拖拽着,紅色的海水已是淹到了我的腰部。

九道天雷過後,耳邊仍有餘聲,畫面卻逐漸恢複,心海也平穩下來。

绛風低下頭,他的腳邊堆滿部下的屍體,恐怖的雷劫下,想保他平安,必定有人要替他去死。

焦黑的海族死的形态各異,其中有具身體動了動,落下一層黑灰。

“恭迎赤主重回人間!”黑冠黑甲的高大男人單膝跪地,沖绛風擡起頭時,唯一口白牙沒有被劈黑。

“全都死了……”绛風環視腳邊,語氣森森,“靈澤欠下的,我遲早要一筆筆問他讨回!”

話音方落,破空之聲傳來。

“小心!”

黑蛟忽地神情一變,迅速拉扯着绛風就地一滾,矮身避過天外飛來的一杆長槍。

那槍身銀紫相交,威力不凡,直直插進礁石中,差一點就要整搶沒入。

我知道這是紫雲英的搶,他們躲過了天雷,我不信還能躲過北海第一女武神。

北海大軍大概是怕雷劈到他們,躲得有點遠,這會兒趕來的大部隊有點跟不上,只少數幾個武将模樣的腳踏飛魚、海龍,行在最前。

我暗暗着急,倒是快啊,給我一箭射死這臭不要臉搶人身體的混蛋!

“撤!”绛風見勢不好,敵衆我寡,倒也沒有冒進,咬着牙要撤。

“你不是要殺光他們嗎?”我急道,“怎麽,想逃?”

阿羅藏一聲長吟,化作原形,駝起绛風,頭也不回竄入海中。

“別急,我一定讓你‘親手’挖出靈澤雙眼,一片片拔掉他的龍鱗,斬斷他的四肢,将他剁成肉泥包成餃子吃下肚。”屬于绛風的聲音陰測測地在心海中響起。

我一噎,被他描繪的恐怖景象吓得夠嗆,頓時不敢再說話。

黑蛟速度極快,紫雲英等人眼看就要被他甩下。就在這時,忽地有一樣巨物在前方沖入海中,擋住阿羅藏去路。

待豐沛的泡沫消失,渾濁海水中現出白龍颀長的身軀。

優雅,美麗,強大。是曾讓我無比欽慕的姿态。

“放下他。”靈澤語氣危險,伴着隐隐龍吟。

黑蛟被前後夾擊,遲疑一瞬,再換一個方向從側面竄逃。

畫面中景物飛速後退,看得人眼暈。

方才靈澤口中的“他”,到底是指我還是绛風呢?

哎,都到這時候了,是誰又有什麽重要的,左右……左右……我苦笑着擡起雙手,腕間的鐵铐沉重冰冷,左右我都逃不了一死。

一蛟一龍在海裏展開追逐,其勢如電,迅猛無比,頃刻便将其餘人遠遠甩開。

突然,黑蛟哀嚎一聲,身形瞬間僵直,不受控制地向後飛去。

绛風往後一看,發現是白龍咬住了黑蛟的尾巴,撕扯着将它甩了出去。

黑蛟往日就不敵靈澤,更不要說方才還挨了九道天雷,被甩出去後直接狼狽倒進海床中,掀起大量碎石,模糊了海水。

绛風也被甩了出去,他靜靜趴伏在那裏,我只能通過驟然黑下的畫面猜測他閉起了眼,卻不知道他葫蘆裏到底在賣什麽藥。

寂靜的空間響起水流聲,有人來到了绛風身前。

“靈澤……”绛風眨了兩下眼,虛弱地吐出靈澤的名字。

我立即警覺起來,不自覺拉扯着雙腕間的鎖鏈,身體前傾,恨不得破出畫面,去到外面。

不要相信他……

靈澤将他摟在臂彎間,正要攔腰抱起,绛風擡手撫向他的臉頰,拇指落在眼尾。

“哥哥,眼睛還疼嗎?”

眼前的靈澤霎時如同石雕一樣靜止了。

不要相信他!

畫面中,绛風另一只手攀住靈澤脖頸,掌心紅光乍起,一把緋色長刀緩緩從中現出。

“……绛風?”靈澤睜開眼眸,被绛風撫摸的眼尾微微顫抖着,聲色低啞。

绛風直起身,張開雙臂輕柔地環抱住他。

我死死瞪住那把被绛風握在掌心的妖異長刀,腕間鎖鏈繃到極致,奈何身形就是無法再向前一步。

“是我,我回來了。”耳邊是情人般的呢喃,身後的刀卻毫不留情落下。

“不要!”我驚呼着目眦欲裂,右腕的鐵铐竟在急切中被我扯斷。

刀尖只剩寸餘便要紮進靈澤後頸,绛風執刀的手卻忽然被一層冰霜覆住。但他并未驚慌,而是馬上将刀交到左手,向下猛刺。

靈澤眉間一蹙,绛風立時倒飛出去,可他的胳膊上卻還是被鋒利的刀刃劃出一道口子。

遠處已能看到紫雲英等人身影,他們終于追來了。

绛風重重砸在黑蛟龐大的身軀上,他悶咳一聲,看也不看一刀紮入黑蛟皮肉,劇烈的疼痛霎時叫黑蛟從昏迷中清醒。

“走了!”绛風偏身而上,阿羅藏再次馱着他游竄而去。

半途绛風回頭去看,靈澤并未追來,只捂着受傷的手臂立在原地,擡頭對着我們離去的方向。

“騙子……”我抓着胸前的衣襟,漸漸攥緊五指。

說好的再見到绛風,必定不會再念兄弟情,要将他打得魂飛魄散再也不敢出現在你面前呢?

我早該知道,嘴硬的場面話罷了,都是騙我的。我頗不是滋味地想着。

右手掙脫鎖拷已能自由,卻仍舊無法掙脫绛風的吞噬。

元神衰弱,整個身體開始變得透明起來。

我仰望頭頂逐漸咬合的尖銳巨齒,突然感到疲累。

掙紮什麽呢?反正也沒人等我回去……沒有人會為我的死亡感到惋惜,也沒有人會為我活下來感到欣慰。

“此處洞穴掩在海岸峭壁下,海水漲潮時洞口會被淹沒,待到退潮時洞口又會重新顯出。”

黑蛟帶着绛風一路奔逃,竄回了自己老巢。

這洞穴甚為隐蔽,漲潮時洞口被淹沒,洞內卻因為落差還保存着十分巨大的空間。

黑蛟幻化人形,有些狼狽地手腳并用着上了岸,許是因為遭了雷劈,又或者受了绛風那一刀,臉色頗為蒼白。

“起得來嗎?”绛風将手伸向對方。

阿羅藏擡眼看過來,眼裏的感激崇敬幾乎滿溢,簡直像被下了蠱。

“起得來。”高大的男人借着力站起來,手心燃起一捧火焰,走在前面,為绛風開道,往洞穴深處走去。

一路上黑蛟說了許多,當年绛風死後,他悲憤之餘,也知道要保存最後一點實力,因此搶了绛風散落的元神碎片和本命兵器便逃到了北海與陸地的邊界,在此休養生息,尋找複活绛風的辦法。

随着他的話語,前方漸漸有了火光。

幽暗的通道兩邊,燃着淡青色的詭異火焰,就算在這樣潮濕的環境,也燃燒的非常穩健。

那是……

我的眼睫忍不住顫了顫,與绛風幾乎同時脫口而出。

“長明燈。”

“長明燈……”

通過熬制鲛人的血肉,提煉出油脂,可制成經年不滅的“長明燈”,燈火金中泛青,正是眼前這樣。

如果我現在有實體,怕不是要抖成篩糠。

“誰!”

聽到這邊動靜,不遠處傳來一聲呵斥,同時急促腳步聲趕來,不一會兒,幾名穿着各異的海族出現在黑蛟與绛風眼前。

他們見了黑蛟十分激動,轉眼看到绛風都是一愣。

直到黑蛟一瞪眼,讓他們還不見過赤主,那些人才如夢初醒般紛紛跪下叩拜。

“起來吧。”绛風用我的聲音,說出我絕不可能說出口的矜貴又冷傲的語氣。

通道盡頭,眼前豁然開朗起來,顯出一處寬敞的天然溶洞。

正中央是一座鐘乳石凝成的座椅,上接洞頂,下邊如虬結的樹根,蜿蜒直洞穴的四面八方。

绛風自然而然地直直走到那寶座前旋身坐下,仿佛他生來就該坐在那裏。

“赤主,我已将您和九龍女的孩子搶回來了……”

黑蛟跪在座下,一旁一名瘦弱的少年手裏捧着白色巨蛋,小心翼翼靠近绛風。

“我的孩子?”绛風語帶嘲諷,“我怎麽可能有孩子?”

我陡然緊張起來,他這話什麽意思?難道龍蛋不是他的種?

那,那為何它們不再回應靈澤的呼喚了?

“我被靈澤誅滅時,魂魄四散,識神被他所俘,元神碎片和攜着我三魄的栖霞被你帶走,剩下一縷欲神,倉皇中躲進了這枚龍蛋裏。”绛風單手抓起雪白的龍蛋,拿到眼前,“欲神主精,魂體受損,只能靠吸收這兩條小龍的養分修複自己,迫使他們進入休眠。如此千年,直到感受到小鲛人身上屬于我的識神,想要回歸本體,才又喚醒龍子,以期破殼而出。”

話音落下,只聽“咔嚓”一聲,我驚恐地發現龍蛋上現出一道道紅色裂紋,細小的龜裂痕跡向整個蛋殼散布,竟像是被绛風捏碎了。

“你做什麽!”我驚怒交加,将鎖鏈掙得振響不已,“龍子還沒到時候破殼,你這麽做會害死他們的!”

绛風的聲音不以為意:“他們是靈澤的孩子,我為什麽要讓他們活下來?”

蛋殼從上至下一片片碎落,其中紅光一閃,一道灼熱能量竄**來,整個心海都被照得更赤紅了幾分。

那紅光落進水裏,就在龍骨中,靠近胸腔的地方,緩緩生出一顆微弱跳動的血色心髒。

龍骨尾部已經被一層細鱗覆蓋,只要把我吞噬,赤龍就可真正煥然新生。

“你可以……”

剩下半盞碗大的蛋殼中,靜靜蜷縮着兩條眼睛還沒睜開的小龍,首尾相連,身上滿是粘液,不知能不能活。

往日孵化他們,期待他們快快破殼長大的記憶自眼前一閃而過,我急急道:“你可以用他們來要挾靈澤啊!好歹是北海太子,你就這樣随随便便殺了,也太浪費!”

绛風一靜,過了會兒漫不經心道:“說得也是,這樣殺了,未免太便宜靈澤。”

這好歹是他的親侄子,他前盟友九龍女唯二的兩條骨血,他竟這樣冷酷,生死全不放在心上,實在叫人膽寒。

小龍不知為何,一條白色,長得像靈澤,另一條竟是紅色的,若非也是雙角五爪的真龍,簡直就像绛風的孩子了。

“可能是受我欲神影響,竟然還變了顏色。”绛風毫不憐惜地用手将那兩條安靜的小龍抄起抓在掌心。

粘液一點點滴落,其中那條小白龍忽地嗆咳起來,有了聲息,而緊跟其後,那條小紅龍仿佛被驚醒般,猛地擡起頭,四肢亂劃着,也叫出了聲。

兩條幼龍眼都沒睜開,弱弱蜷在掌心,比筷子粗不了多少。

太好了,都活下來了。

我心頭一松,右手探向天空,又因必然的碰觸不到而無奈收回。

我怕是看不到他們睜眼了,希望靈澤加把勁兒,早點找回自家孩子,別到最後追悔莫及。

“赤主,阿羅藏有一事相求。”黑蛟維持跪姿,朗聲道。

绛風将小龍甩給先前少年,身體往後靠向座椅。

“何事?”

阿羅藏身下血水一滴滴滴落,聲音卻半點不帶虛弱。

“我想救玉硫公主。”

四周一下靜得可怕,绛風視線落在黑蛟低垂的發頂。

“姝珠的妹妹?”

“是。”黑蛟頭更低了幾分。

我趁機插嘴:“你可以用龍子交換玉硫公主!黑蛟是你忠實部下,他難得對你有所求,想救一個人,你忍心不救,冷了他的心嗎?”

绛風沉默半晌,道:“你在北海不是還有個內應嗎?讓她打探一下玉硫的消息。”

黑蛟擡起頭,面如喜色:“我這就去聯系!”

他正要走,绛風又叫住他。

“我的小狗呢?”

黑蛟一愣,随即道:“一直隐在深海。它只聽赤主的話,其餘人對它來說都是食物,除平日喂食,我們也不敢靠得太近。”

绛風聞言輕笑起來,擺了擺手,要他們下去。

待溶洞中只剩他一人,周圍只有水滴滴落的聲響。他輕輕開口,聲音回蕩不休:“在他面前吃了他的孩子,他應該會很痛苦吧。”

話語內容過分陰毒攝人,叫我怔愣了片刻才回過神,随即暴怒。

“稚子何辜?你們的恩怨何必牽扯孩子。什麽都亂吃,你當心遭報應。”

這個人已經瘋了,眼裏只有仇恨,那些黑暗刻骨的恨意叫他再也看不見別的。

複仇是他重生的唯一目的,只要靈澤痛苦,他就開心。

“你難道沒有一點悔意嗎?”我的聲音在心海擴散開來。

沒有人回答我。

绛風隔絕了我對外面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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