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心海沒有時間,不辨日夜,唯有不斷下陷的身體能夠證明時間的流逝。
我用盡了所有的辦法,摳挖拉拽,身體其餘部分的鎖鏈仍然紋絲不動,帶着我一點點走向殒滅。
吞噬逐漸到了胸口,骨龍的心髒日益強健,每一次鼓動都響亮有力,一半身體都已新長出了皮肉。
就只能……到這裏了。
望了許久空無一物、赤紅的天空,我落寞地垂下頭,縱然不甘,也只能接受這樣的結局。
回首這一生,我好像總是在“不甘”。
不甘被族人看輕,不甘被父親無視,不甘進貢北海,不甘進了靈澤的後宮……無用的人,就只能“不甘”。
是我太異想天開了,庸碌無用,膽怯愚笨,這樣一個人,怎麽可能得到北海王的垂青?
在我沾沾自喜被靈澤另眼相看,被他偏愛之際,殊不知自己只是做了場春秋大夢。
如今夢醒了,說肝腸寸斷太過,萬念俱灰又太矯情,我琢磨着內心滋味,大概能用四個字形容——悵然若失。
要是靈澤是真的喜歡我,那該多好啊,起碼……起碼到最後,我也算被人愛過一場,不再是萬人嫌萬人棄。
可惜他看不上我,他們神仙打架,我就是一顆不小心誤入的小石子。糾纏碰撞,在他們足尖翻滾,似乎是與在場所有人都産生了聯系,其實誰也沒拿我當回事,輕忽地稍一用力,便能将我踢出場外,他們也毫無所覺。
我從頭到尾,不過一個局外人罷了。
“小鲛人,你不是還對靈澤餘情未了嗎?今天我就讓你見他最後一面。”
赤紅高空,畫面重現,看周圍景色,绛風似乎到了一座海中小島。
“我已與靈澤約定,在此交換人質。放心,我會讓你元神消散的最後一刻,記憶裏都是他悲痛懊悔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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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自覺抖了抖,為他言語裏的惡意心驚。
島上綠植茂密,日光正好。绛風左右環顧一圈,耳邊便傳來破浪聲。
他轉頭看去,身後蔚藍海水緩緩向兩邊分開,水幕後顯出兩抹身影。靈澤攜着玉硫,于波濤中登岸。
靈澤一身雪白華服,海水沾衣不濕,眼眸微閉,面如玉山。與他相反,玉硫狼狽不堪,衣衫髒亂,臉頰消瘦,頭上兩枚柱狀的殘角,剛剛結起血痂。
她被捆着雙手,身上血跡斑斑,見到绛風,腳步一頓差點愣在那裏。
绛風越過她看了眼身後海面,笑道:“你真的一個人來了?”
靈澤手裏握着一根牛筋般的繩子,另一頭纏在玉硫身上,捆縛着她的上半身。
“你要我一個人來,我哪兒敢不聽?”靈澤輕柔地說着,步上白色的沙灘,“孩子呢?”
绛風只手探進懷裏,摸出兩條蜷縮着的小龍攤在手心,朝前遞了遞。
“看好了,雙角五爪,都是你的種。”話畢,他又故作恍然,“我忘了,你看不到。”
玉硫雙唇微顫,往前沖了兩步,似是想要看得更清晰,被靈澤一把拉住,差點朝後跌去。
“是,是真龍……是真龍啊!”玉硫激動不已,“靈澤,那都是你的孩子,是北海的太子,你一定要救他們!無論如何都要救他們你聽到了嗎!”
靈澤眼睫微顫,半晌睜開了眼,眼瞳一片灰蒙。
“閉嘴。”他輕聲制止玉硫。
白色小龍聽到響動,迷迷糊糊醒過來,擡頭朝着靈澤的方向弱弱叫了一聲,随後竟是慢慢睜開了眼。
他似乎知道眼前是自己的父親,望着靈澤無比依戀又充滿期待地又鳴叫了一聲。
龍族和羽族一樣,新生兒破殼見到的第一個活物,便會被當做是自己的雙親,因此才會有只能雙親孵化的規矩。
沒有人能抵擋這樣的叫聲,我都被叫得心下一軟,更何況靈澤。
“把他們還給我。”靈澤伸出手,“你知道我向來說到做到。你放人,我也放人。”
“好。”绛風爽快答應,“我數三下,我們同時放手。”
我預感他要作妖也就是這時了,忙大聲喊道:“我沒有輪回,你可是有來生的。你想清楚,你做這樣的事,下輩子可只能投成豬狗了!”
“三……”
绛風置若罔聞,并沒有理睬我。
“二……”
玉硫身上繩索有所松動。
绛風輕輕撫摸白色小龍的脊背,摸得小龍舒服地仰起了頭。
“我改主意了。”最後一聲,绛風終究沒有說出口,“我神魂受損,正是需要大補之時。他倆身具真龍血脈,再合适不過。”
說罷他拎起白色小龍,作勢就要仰頭吞下。
“不要!!”我的聲音幾乎與玉硫的重合。
忽地,視野晃動,绛風踉跄兩步,小龍慘叫一聲,回頭一口咬在绛風手上,迫他松開手。
绛風痛嘶着将小白龍狠狠甩向一邊:“該死!”
一道藍色身影迅速撲向小龍,用身體将他牢牢護住。
三聲之後,绛風背信棄義,靈澤卻果然說到做到,松開了對玉硫的鉗制。
绛風五指成爪,扣住剩下那條紅色小龍,還沒來得及有下一步動作,整座海島竟開始緩緩上升。
破空之聲傳來,绛風眨眼間幻化出栖霞長刀,擋住了骨鞭來襲。
那鞭子通體火紅,與我在密室裏看到的那根一模一樣,抓在靈澤手裏,紅白交加,越發鮮豔耀眼。
心海震動,绛風長刀刮擦着骨鞭,發出刺耳的聲響。
“靈澤,我殺了你!”乍見自己骸骨被做成兵器,绛風再難維持冷靜,也不去管小龍,怒不可遏地沖上前去。
兩人中間隔着交纏的神兵,離得極近。
靈澤眉間微蹙:“你已成魔,神魂不全,留下的都是執念。如此下去,你殺孽纏身,遲早要被天地不容。”
“那你要如何?”绛風問他,“再殺我一次嗎?靈澤,你忍心嗎?”
靈澤抿住唇,面色沉郁難明。
“蠢貨!”我忍不住罵出口。
這時候了還有什麽不忍心的!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男人有什麽稀罕的?能不能有點出息,拿出對我的狠勁兒!
小島還在不斷上升,其上綠樹砂石紛紛掉落,顯出底下本質。
绛風掃了一眼:“小乖,把他們全都殺了。”
我這才看清,他們腳下生物十分巨大,比靈澤的龍身還要大一些。身上長着猶如短刺般的黑毛,八只大足又長又粗,嘴器鋒銳堅硬,猶如鐵鉗,竟是一只海蜘蛛。
海蜘蛛完全浮出海面,帶起不少圍攻他的北海兵甲。只有一根蛛腳上,纏繞着滿是吸盤的淡紫觸手,實在太緊,一時沒有被它甩脫。
海水一片渾濁,泛着猩紅,不遠處還有一條翻江倒海的黑蛟。
靈澤一鞭抽開绛風,手腕一抖,紅色骨鞭上便冒出了妖異的藍色火焰。
那火焰映照着他半邊身體,襯着他的臉色也鬼氣森森。
“此乃離冥火,我專程問西海王借的。”
離冥火,西海幽冥下的火焰,燒一切不淨物。
電光火石間,兩把兵器再次相擊,兩人已是打得不可開交。
胸口窒悶,海水已沒過胸膛,身體透明得幾乎看不清,我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绛風這瘋子,說什麽讓我見靈澤最後一眼。誰要看他?我巴不得此生都沒有見過他。要不是他,我怎會遭遇這禍事?
他悲痛欲絕也好,歡天喜地也好,又不能換我一命,我那麽在意做什麽。
想是這樣想,我卻仍是一錯不錯盯着畫面中的靈澤,看得舍不得眨眼。
“我也是個不争氣的。”懊惱之餘,用自由的右手掌了自己一嘴巴,打得臉都微微偏了過去。
只是須臾光景,绛風再起陰招。
“哥哥,你想不想我?”绛風笑意盈盈,“想不想看一看我?”
不等靈澤反應,他左手并起兩指,一抹長刀,頓在中央,輕道一聲“破”。
靈澤灰暗的眼眸瞬間起了變化,千年來覆蓋他的眼眸,那層宛如灰霧一般的東西竟像是被什麽吞噬,一點點開始消失。
靈澤伸手捂在眼前,不知是因為乍見強光的不适,還是破印帶來的疼痛,喉間發出痛苦地嗚咽。骨鞭再拿不穩,脫手掉入海中。
绛風見機一刀刺向靈澤,靈澤雖然閃避,仍是被他刺中肩膀。
悶哼一聲,靈澤松開捂住眼睛的手,雙目緊閉着,改為緊緊抓住刀刃。鮮紅的血從傷口溢出,刺得我心口一痛,呼吸都在顫抖。
绛風欲置靈澤于死地,如此機會自然步步緊逼,靈澤不斷後退,避無可避,終是跌下海蜘蛛。
就算如此,绛風仍不放過他,就着握住刀柄的姿勢,一同摔向海面。
在掉入海中的一瞬間,靈澤在下墜中緩緩睜開了雙眼。
長發飛舞,衣袂如仙,眼眸如我曾經所想,毫無雜質,像藍天,像淺海,像我最美的夢。
果然是個驚天動地的大美人。
我一生總有許多不甘,如今也不差這一個。
我不甘就這樣死了,無聲無息,像個廢物!
胸口猛地爆出熾熱的火花,身體似乎再也維持不了原狀,發出筋骨皮肉撕裂折斷的聲音。劇痛襲來,我仰着脖頸竭力嘶吼着,視野在這非人的疼痛中發生改變。
浮在半空,擺動身體,龍骨被我沖破,獠牙盡斷。平滑如鏡的水面中,映照出我此時的模樣。
一條紅色巨魚在空中緩慢地擺動尾鳍,仿若一座小山。
骨龍的心髒平穩有序地跳動着,我擺着尾鳍,躍向水面,一口将它吞吃入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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