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怎麽會……”古龍身上落下塊塊碎骨,緩慢化為光塵。
就像靈澤說的,绛風已入魔,留存下來的不過天地間一縷執念。
阿羅藏複活的并非他的赤主,只是只滿心複仇的惡鬼。
绛風想要吞噬我,反而被我反噬。
一切發生在剎那間,待我睜開眼,已經脫離心海,恢複了身體的掌控權。
我的臉離靈澤極近,手還按在刀柄上,兩具身體同時向深海墜去,從傷口溢出的血如炊煙般袅袅上升。
“靈澤……”我剛吐出兩個字,身旁便掀起一股極大的水流,将我們甩向遠處。
我暈頭轉向地在水裏轉了半天,穩住身形後,發現剛剛是那只海蜘蛛被紫雲英的觸須纏住掉進了海裏,此時兩只巨獸糾纏成一團,把海水都攪渾了。
海蜘蛛八足亂舞,發出刺耳的嘯叫。
阿羅藏等绛風的舊部已經恢複人身,正與北海兵甲戰得激烈,在更遠一些的地方。
紫雲英緊緊纏縛海蜘蛛的身體,越勒越緊,眼看海蜘蛛要被她勒爆,忽地整片海域的海水開始震動起來。
那震動極不尋常,似乎有什麽要從更底下的地方蠢蠢欲出。
如果我現在有魚尾,必定已經本能地鱗片全張,做出防禦的姿态。
一時所有人都靜止了下來,不知誰喊了一句:“不好,地動了!”
随着這聲喊,下一瞬天旋地轉。海底龜裂,波濤暗湧,所有人都被洋流帶着不由自主地碰撞在一起,發出慘嚎。
劇烈的地動突如其來,沒有任何預兆,等反應過來想要浮上海面,卻已分不清上下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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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亂中,我腰上一緊,被什麽卷着同另一人撞到了一起,叫對方牢牢扣在懷裏。
那結實的觸感十分熟悉,身上的香味更是叫人印象深刻。
我微微偏頭去看,只來得及看清對方線條優美的薄唇,緊緊抿着,似乎頗為煩惱。
巨浪裹挾着我倆,沙石海草跟着翻湧,成了最致命的暗器。
一粒石子擦過我的臉頰,帶起一道鮮紅。我還沒做出反應,靈澤便轉換方向,将我整個護進他的懷裏。
他的肩膀甚至還在流血……
我咬了咬唇,緊緊抓住環抱着我的胳膊。
绛風為什麽不珍惜呢?
得他鐘情,該是多麽幸運的一件事,有人夢裏難求,有人卻棄若敝履。
我知道情愛本沒有道理可言,但還是想講一句——太不公平了。
在靈澤的懷抱中,跟着海浪翻湧,我逐漸失去意識。
可能是我吞噬了绛風神魂的關系,竟不知不覺又入了舊日記憶。
海底一片混戰,各方勢力殊死搏鬥。
一條嬌小青龍被巨鲎壓在身下動彈不得,穿戴甲胄的海族将長矛利劍插進她的身體,她撲騰着發出凄慘叫聲。不一會兒猩紅的海水慢慢恢複平靜,她也失去了生息。
紫雲英與阿羅藏原形相鬥,黑蛟同烏鲗纏在一起,一時分不清誰的勝算多一些。
在他們不遠處,白色巨龍将比他小一些的赤龍一頭撞進珊瑚叢中,驚人的沖力掀起滔天沙塵。
赤龍口吐鮮血,紅光中化為少年。
他捂着胸口,背靠一株殘破的珊瑚,嘴角淌血:“看來你早有準備,也并非完全信任我。”
白龍浮在水中,雙眸閉合,臉上閃過哀痛。
“我會毀掉你的肉身,将你的神魂鎮壓在深海各處。”
绛風嗤笑:“不徹底将我打得魂飛魄散嗎?狠不下心?哈,我最讨厭你的,就是這幅施舍憐憫的姿态!”
話畢,他的本命兵器栖霞脫手而出,雷電般射向紫雲英,利落斬斷她一條觸須。
“快走!”绛風大喝。
本被纏得死死的黑蛟一下子得了空隙,游魚般逃出生天。
他口中銜住栖霞,倉皇中回首看了眼绛風,終是沒有違令,忍痛加快速度離去。
紫雲英一足被斬,元氣大傷,想去追黑蛟已是太遲。
绛風放聲大笑,單手呈印,口中念念有詞,不一會兒,身上便出現一道道閃電般的紋路。
白龍一愣,就要撲身上前:“不要!”
紫雲英追到一半,與黑蛟同時回頭,只是一個是攔靈澤的,一個是沖绛風去的。
“赤主!”
“陛下!”
白光乍起,耀眼奪目。衆人被這一震震得七葷八素,等回過神,就見地上一條殘破龍屍,筋骨外露,從身上破開血肉裏徐徐飛出幾枚白色光斑。
白龍本被烏鲗觸須纏繞着,此時幻化出青年外形,伸手一攬,将一枚光斑緊緊握在手裏。
阿羅藏趁亂攜绛風一魂三魄,再次逃離。
剩下一枚光斑,宛如流星一般劃過海水,飛向龍宮。
我以為绛風當年是被靈澤打死的,想不到他竟死于自爆兵解,性子也是夠烈的。
影像畢竟屬于绛風記憶,他死了,畫面也逐漸轉暗。
我離靈澤不遠,伸手想碰碰他的臉,一滴裹着鮮紅的淚滴便墜落下來,叫我動作一頓。
他垂下臉,将绛風的一縷殘魂緊緊按在胸口。
海浪拍擊在身體上,微風吹拂,泛起絲絲涼意。
我頭疼欲裂地睜開眼,發現自己趴伏在一處海灘上,不遠處倒着一具眼熟的白色身影,黑發如海藻一般纏在周身。
須臾功夫便回想起一切,我急忙起身撲過去查看靈澤情況。他雙目緊閉,呼吸均勻,只是昏迷,并沒有太大問題。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我眷戀地撫了撫靈澤的面容,最後在他額上親了親。
“後會無期了。”
眼裏湧出熱意,啪的一滴落在沙地上,化成了一顆泛着藍紫光澤的渾圓珍珠。
我怔怔将其撿起癱在手心,心情複雜。據說鲛人只有動了真情,落下的淚才能形成珍珠。
現在想來那日孟章祭遇到的道士,一字一句竟都不假。
情劫難渡,有了識神,我命裏就多一情劫,多了個要命的冤家。
收攏手指,我正要起身離去,一聲幼嫩的小獸叫聲差點驚得我一趔趄。
從懷裏掏出扭動的紅色小龍,我目瞪口呆與其微微睜開的天真眼眸對個正着。
壞了……
我将小龍塞到靈澤懷裏,沒走幾步覺得腳上一緊,對方跟上來,順着腿便又鑽進我的衣襟裏。
“你不要跟着我啊!”我将小龍拎出來,壓低聲音訓斥。
小龍發出可憐兮兮的叫聲,似乎不明白我為什麽這麽兇。
我倆對視片刻,我怕久了北海的人找來,不敢多留,只得暫且帶着小龍一同離去。
海裏我是回不去了,只能在陸上暫避。
我也不知自己具體是在哪裏,反正山川大河,凡人的世界在我看來都一樣。
在山裏行走了幾日,正覺沒有盡頭,眼前卻豁然開朗,出現一座城池,城門上書三個遒勁大字——汀六城。
我跟着人流入城,眼見處處繁華,車水馬龍,比之北海王都也不差什麽。
站在街上仰頭環顧着周圍高大的建築,懷裏一動,忽地冒出聲小小的“啾”。我一驚,忙将冒出頭的紅色小龍塞回懷中。
“別出來!”
小龍在懷裏悶悶叫了聲,有些委屈,但果真聽話地不動了。
這孩子一直跟着我,我又不能随意将它撇下,幾日吃喝拉撒照顧下來,竟也有驚人發現——這是頭雌龍。
我帶走了北海的小公主。
真是要了命了。
我也沒來過陸上,但各族化形後吃穿住行一應比照人族,大體相同,龍宮還是仿造人皇的宮殿造的,想來大致規矩該也不會有差。
到哪兒都逃不過一個“錢”字,我身上沒有人族貨幣,便向路人打聽了下哪裏可以用身上的東西換錢。對方給我指了間大門十分氣派的,說是城裏最大的“典當行”。
“有客到!”我剛一進門,站在門旁迎客的夥計便朝裏間高聲喝唱。
我一邊打量四周,一邊往裏走。到了最裏面,屋子被一道長櫃分為兩半,櫃上設有栅欄,朝着客人的一邊,又用竹擋做了隔斷。
我走向其中一個小隔間,從懷裏摸出要當的東西拍在櫃上:“我要典當。”
那朝奉慢悠悠瞅了我一眼,拈起櫃上珍珠,擺在手心細瞧。
“客人想怎麽個當法?”
我從那滴鲛人淚上收回眼,看着他道:“最貴的當法。”
朝奉擰眉将那珍珠舉到眼前,對着外邊的天光看了又看,未了取過一旁一只鋪了絨布的鐵盤,将珍珠小心放在上面。
“好珠子啊。”他直起身道,“小人姓王,客人可叫我王朝奉。最貴的當法,那就是死當。我給您這個價,您看如何?”
說着他撥弄算盤,給出了一個數。
我也不是很懂行價,他給我多少就是多少,只胡亂點了點頭,催他快點拿錢。
朝奉笑着捋了捋胡子,說去後院拿銀子,讓我跟他一道進去。
他一說完,一旁櫃臺朝外打開,出現道可容一人通過的門洞。
我與朝奉一前一後進了後院,來到一處廳堂坐下。
“那客人暫且在這裏坐一會兒,我去銀庫給您拿銀子。”
小厮奉上茶水點心,我正覺口渴,拿起便喝了。
枯坐許久,遲遲等不到朝奉回來,連懷裏小龍都有些等得不耐煩了,來回扭動着不太平。
“再一會兒就走。”我拍了拍胸口安撫她。
整個廳堂空空蕩蕩,小厮送上茶點後也沒了蹤影。
我起身欲去尋個人問問,剛站起來,眼前一花,頭重腳輕摔下地去,帶倒茶幾碗碟,之後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我再醒來,是在水裏。
準确講,是在一潭池水裏,下半身已化為魚尾,上半身則被一條粗長的鐵鏈捆綁在池中假山上。
我甩了甩昏沉的腦袋,逐漸反應過來自己的處境。
黑店……
這竟然是家黑店。
人族狡猾險惡,我以為自己這一路已經夠小心,沒想到還是着了道。
對了,我暈了,那小龍怎麽樣了?
我急忙低頭查看自己胸口衣襟,當發現空無一物時,本就吊起的心一下子更是到了嗓子眼。
完了完了完了,她是不是被抓走了?
比拐帶北海公主更要命的罪名是什麽?
拐帶北海公主還把她給弄丢了!
“喲,客人終于醒了。”
我一擡頭,見那王朝奉正在岸邊,抱手環胸,身邊立着另兩名當鋪朝奉和一個面生的瘦削老頭。
那老頭大約五六十歲,留着花白的山羊胡,睨着我的眼神極為陰冷。
王朝奉殷勤對那老頭道:“司裏,這可是正宗鲛人,您看他鱗甲多漂亮,将他買了定能得一個好價錢。”
被叫做司裏的老頭打量着我,笑道:“賣了多可惜,雖是頭雄鲛,産不了鲛紗,但他能哭出鲛人淚啊。”說着他擡起手,指間拈着一顆光彩奪目的珍珠,“鲛人淚千金難求,有了這只生金蛋的母雞,榮華富貴唾手可得。”
另幾人聞言臉上紛紛顯出貪婪神情,一人指着我道:“那讓他哭,哭啊,王,王朝奉,給他點……厲害瞧瞧。”
王朝奉露出興奮表情,高聲道:“來人,取長鞭來!”
我一聽都要上鞭子了,死命掙紮起來,奈何那鐵鏈足有手腕粗細,上頭還貼了一道黃符,讓我使不出靈力。
魚尾撲騰着濺起一蓬蓬水花,将岸邊的四人紛紛澆濕,狼狽後退。
“卑鄙人類,放開我!”
王朝奉接過小厮遞上來的長鞭,試着鞭了幾下,立時發出駭人聲響:“且讓你再叫兩句,等會兒就讓你哭都哭不出。”
司裏糾正他:“哭還是要哭的,只能哭,不能叫。”
幾人哄堂大笑,我咬着牙,恨不得一擺尾抽死他們。
王朝奉揚起一鞭向我抽來,我閉眼生受了一鞭,從右肩落下,劃過半個胸膛,整個人都像是要被劈開了。
我控制不住痛喊一聲,魚尾撲騰得更厲害。
那王朝奉上前兩步,也不管會不會被水濺到,朝我魚尾又鞭了兩鞭。鞭上生有倒刺,猶如荊條,抽得我鱗甲都翻翹起來,頓時鮮血淋漓。
我痛嚎着再不敢胡亂擺尾,尾鳍緊緊貼着池低,臉上都是痛出來的眼淚。
王朝奉咦了一聲,回頭朝三人道:“他哭得厲害,但我看沒有珍珠落下,這是為何?”
我抽噎着回他:“不是……不是每條鲛人都能出鲛人淚,我,我就是沒有鲛人淚的,那顆……那顆珍珠也是別人給我的,不是我落的。”
司裏老頭捋着胡須上前,挑眉“哦”了聲:“我還是第一回 聽到這種說法。今天也晚了,不若等我問過懂行的再做打算。”他朝王朝奉道,“等會兒給他上些藥,別把他打死了,這可是咱們的金窩窩。”
王朝奉拱手道:“是。”
四人走後,我歪着頭倒回假山上,長發垂落眼前,一時不知要為他們的離去松口氣先,還是感慨自己的黴運竟被帶上了陸地先。
這世上應該沒有比我更倒黴的鲛人了吧?
上陸地進的第一座城,當個東西都被黑店坑。讓我紡紗也就算了,還異想天開要我天天給他們落鲛人淚。
這東西這麽好落的嗎?這麽好落哪裏能成稀世珍寶?
是我太天真了,以為凡人分不清尋常珍珠和鲛人淚,想不到他們比我還精通此道,分的門清。
哪裏都是利欲熏心之輩……
“啾!”
我怔了怔,此時夕陽已經落下,四周變得有些昏暗難明,我一時也看不清小龍在哪裏。
忽然,有什麽落到水裏,輕輕噗通一聲。我定睛一瞧,一條筷子粗細的紅色身影像條水蛇般左右劃拉着朝我游來。
“別來!快,快走!”我急忙用氣聲趕她,她置若罔聞,仍是堅定朝我快速游來。
轉眼便到了我跟前,順着衣服爬到了鎖鏈上。
“啾啾!”她看着我,眼裏憋着淚,蹭了蹭我的下巴,一口咬在鐵鏈上。
鐵鏈紋絲不動,她被反震到水裏,一下沉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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