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至此你不入輪回,沒有來生……”

黑暗中不斷回響的話語猶如天魔之音,不遺餘力地鑽入我的耳中,叫我不得安生。

想捂住耳朵,卻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眼前只有無盡的黑暗和無數重疊的,猶如念誦經文般重複出現的魔音。

夠了……

不要再說了。

我沉入黑暗,身體止不住地下墜,不知道盡頭在哪裏。

忽地眼前豁然開朗,一切變得明亮刺目。

我的确在下墜,墜向一望無際的海面,同另一個人一起。

那人緩緩睜開了眼,眼瞳比身後的大海還要蔚藍深邃。

心髒猶如被重物擊錘,劇烈的,近乎生出疼痛的鼓動了一下。

我在掉進那片蔚藍之前猛地從夢中驚醒,望着屋頂急促喘息,胸口起伏不定。

許久沒做這個夢了,這是怎麽了?

緩了會兒,我起身整理好地上的被褥,擊掌傳喚侍仆。

聲音還沒散去,糊着薄紙的房門便從兩邊打開了。

“主人您這次醒的好快呱,我以為您起碼要睡十天半個月呢呱。”門外小厮長了顆綠腦袋,眼睛滾圓,嘴巴碩大,鼻子更是塌到只有鼻孔沒有鼻梁。

他将手中銅盆放下,替我把被褥卷起放到牆角,再把屋裏的每扇窗都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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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夏日裏熱鬧的鳥叫蟬鳴霎時紛紛湧入,室內亮了不少,總算顯得沒那麽壓抑。

“焱焱呢?”

十年前,為除心魔,維持本心,我與呂之梁來到龍虎山修行。

起初我與小龍一起住在寶靈觀裏,日日謄寫符咒,靜心驅魔。後來小龍化形了,成了個女娃娃,觀裏都是男道,終究不太方便,我便花錢在山上買了座廢棄的山莊。

山莊頗大,但很便宜,據說從前是某豪族的避暑之地,後來鬧鬼就不敢來了,時日久了荒草遍地,很是荒涼。

我與呂之梁進去一看,鬼沒見半個,倒是從池塘裏揪出一家蛤蟆精。

蛤蟆精說自己世代居住于此,只吓過人,沒有害過人,求我收留他們,不要将他們趕出去。

我看他們一家子哭哭啼啼的很是可憐,再者我一個大男人也不太會照顧孩子,他們有媽媽有奶奶的,想來經驗豐富,就留下了。

将山莊改名“墨莊”後,我與小龍便住下了,還是日日謄寫符咒,偶爾也會閉關個三五月。

到如今我已能很好控制住魔氣,只是仍做不到驅除。

呂之梁為我隐蔽了行蹤,要北海不能輕易找到我。我也曾想過送小龍回去,她跟我非親非故,沒有不做公主跟着我隐在深山的道理。奈何她哭功了得,一離開我便哭鬧不休,有次還哭得一口氣沒上來撅過去了,我和呂之梁都吓了一大跳,此後再不敢逼她。

靈澤說龍子名為“敖宴”,後來發現是雙生子,他也沒說另一個叫啥。小龍通體火紅,猶如烈焰,我便為她取名“焱”字。

她在山裏長大,逐漸也到了招貓逗狗、上蹿下跳的年紀。家裏一窩蛤蟆精加上寶靈觀裏的一衆小道士已經不夠她玩了,近來總是想着下山。

我怕她被凡人蒙騙,也擔心她露了破綻給人看出非人,便不允許她下山。以防萬一還叫寶靈觀的小道士做了兩個法鈴一人一個,只要一出龍虎山,她那鈴铛就響,我這邊也能感知到。

“小姐早上就出去了。”小蛤蟆精收拾好屋裏,見我洗漱完畢,将銅盆端到屋外倒了水,過會兒直接端着一張小幾就進來了。

小幾上兩素一葷,并不奢華,都是山上的野味,出自小蛤蟆精娘親之手,味道不錯。

說來也巧,我在北海龍宮時,伺候我的小魚奴叫“銅錢”,到了陸地上,換了個人伺候,小蛤蟆精叫“元寶”,仿佛冥冥之中注定。

“方才寶靈觀的小師傅也來過了,說您上次寫的符咒都用完了,讓您再寫點呢。”

我掃蕩飯碗的動作一頓,咽下嘴裏食物,重重将碗放回幾上。

“他們這些凡人實在太奸詐了……”想當初我随呂之梁回龍虎山,他待我頗為真誠,我也就沒怎麽設防,讓做什麽就做什麽。

他讓我謄寫符咒,一寫就是幾千張,我寫得昏天暗地,靈力耗盡,簡直兩眼發黑。

“很好,你的心靜下來了。謄寫符咒有利于你穩固心性,鍛煉意志,這樣魔氣就難以侵蝕你的本心。堅持下去,相信自己!”他數着我寫的符咒,嘴角控制不住地漏出賊笑。

我雖然感到哪裏不太對,但也覺得他說得頗有道理。

就這樣一寫十年,他們寶靈觀道人用的符咒差不多都是我寫的,缺貨了還要來催。

最近一兩年,我隐隐緩過神。

呂之梁那老小子是在驢我吧?鍛煉意志堅定心性非要寫符咒?我抄個清心咒不行嗎??

可恨那老小子雲游四海,行蹤不定,雖不時會傳消息回來,但也有三四年不見人了,我連想算賬都找不到他。

“沒得錯,人族可壞了,明明是咱們家先在此地居住的,憑啥他們蓋了房子就要趕人!”元寶深以為然,與我站成一線。

“不寫!就說我在閉關,年底才出關。”沒好氣地說着,我端起碗準備重新進餐。

天在這時毫無預兆暗了下來,厚實的雲層遮擋天幕,山林草木被狂風吹得簌簌亂響。

一副暴雨将至的模樣。

“怎麽說下雨就下雨了。”元寶咕哝着,起身又去關窗,剛站穩,天際一道驚雷劃破長空,轟隆巨響震得人耳膜生疼。

元寶一個沒站穩,吓得坐到地上。

“天啊,這雷……這雷也太大了!”

我擰眉望向屋外,起身走到廊下。雨點一滴一滴打在沙土上,越來越疾,最終連成密密一片。

昏暗的天空不斷被雷電映亮,雨水如瀑,仿佛都是從那一道道裂縫中瀉出。

每到這種天氣,我就會格外害怕。

我會無法控制地想起那場天雷,胸口的傷已經愈合,光滑如初,一點看不出曾被刻下咒文,可心卻沒有辦法說不在意就不在意。

那一天的每個細節,都是我經年的夢魇。

一道接一道的天雷落下,不太尋常。

我不安地攥緊胸前衣襟,囑咐元寶:“将焱焱找回來,快。”

這怎麽看都像是劫雷,怕不是附近有人修或者妖修渡劫了。

元寶忙不疊領命而出,跑了沒幾步驚叫起來:“啊!那是啥啊?”

我順着他視線仰頭看去,只見濃密的烏雲中,電閃雷鳴間,兩道細長身影若隐若現,彼此纏鬥追咬,仔細一聽,似乎還有悠長獸吟掩蓋在層層雷聲下。

那聲音極為熟悉,我不可能認錯。

“龍……”我不自覺退後一步,心中惶惶無比。

好在那兩道身影以我的目力都看得不是很分明,應該離得不算近。

暴雨如注,去找墨焱的小蛤蟆精撐着傘出去的,等回來時,傘面已被大雨打出大大小小的破洞。

兩人快步奔到廊下,身上都濕透了,袍角衣袖止不住地往下滴水。

“哎呀真讨厭,我正在溪裏抓魚呢,這雷把我魚都吓跑了。”元寶收了傘,露出傘後一張昳麗清秀的小臉。

墨焱的人形長得頗像靈澤,天生自帶一股貴氣,小小年紀已能看出将來豔冠群芳、傾國傾城的架勢。

她腕間系着與我一樣的法鈴,白玉制成,動作間并無聲響,只在她距離我太遠時才會震動提醒。

“這像是劫雷,今天你就別出去了,在家看看書寫寫符,別到處跑被雷劈了。”

整座大宅都被呂之梁施法隐去了氣息,只要不出家門,甚至不出龍虎山,外邊的人就難以發現我們。

墨焱抖衣服的動作一頓:“劫雷?被劈到會怎麽樣?”

掃了眼已經看不到那兩道身影,只餘滾滾雷鳴的天空,我說:“會死。”

墨焱抖了抖,點頭道:“知道了,今天都在家。身上都濕了,好冷,我去泡個澡,爹你要不要一起?”

龍虎山上有處溫泉泉眼,之前的屋主人将水引到了山莊內,砌了專門泡湯的池子,就在莊子最裏邊靠近山體的地方,在我買下這裏之前,蛤蟆精一家是那裏的常客。

“我要閉關寫符,你自己玩吧。”我轉身往屋裏走,沒幾步,耳邊傳來身後小姑娘的不滿嘟哝。

“爹都不陪我玩……”

我腳步幾不可查地停頓了下,又繼續向前。

哎,我心中暗嘆一聲,爹也不想啊,可爹身上魔氣未除,不敢随便亂玩啊。

她剛化形那會兒,眉眼只是有幾分肖似靈澤,我卻越看越生氣,還差點為此幻出栖霞。自那以後,我便不太敢靠近她,怕自己入魔誤傷了她。

我老老實實都要遭雷劈,要是把北海小公主傷了,靈澤指不定要招多少天雷劈我……

于靜室中跪了個把時辰,寫了幾十張符咒,天上的雷終于漸漸小了。

我籲出一口氣,低頭在黃符上落下最後一筆。正在此時,本已經衰弱的雷聲突然爆開巨響,整座屋子都在此後劇烈地震了震。

最後一筆理所當然地寫歪,整張符瞬間報廢。

我蹙眉将那符紙揉成一團丢到一邊,眉心一個勁兒的跳,歇了會兒仍不見好,我幹脆拉開門去到外面。

雷雲散去,天空再次恢複澄澈,絲毫不見方才狂風驟雨的模樣。

我盯着湛藍的天空發了會兒呆,直到身後傳來急促腳步聲。

“不好了主人,小姐又溜出去了!”

元寶跑到一半左右腳互絆,一下撲到我面前,跌了個狗啃泥。

我身上的法鈴未響,想來墨焱沒有走遠。

“溜出去就溜出去,你急什麽?這是她第一次溜出去嗎?”我從木匣裏取出小瓷盒,指尖沾了點傷藥給元寶塗上。

“不是主人你說不讓她出去的嘛。”元寶額上鼓起大包,抽抽搭搭坐在小幾邊,委屈不已,“要是小姐出去闖了什麽禍,你又要怪我。”

我蓋上瓷盒,将它放回木匣,擦了擦手道:“剛有雷我才不讓她出去,現在既然沒雷了,出去就出去吧。她從小沒離開過龍虎山,再将她拘在屋子裏,有些為難她了……”

好歹是龍,不能暢游四海已經很慘,又怎麽能要求她一定要同我一樣日日呆在屋子裏靜修。

傍晚十分,天邊被餘霞染得金紅一片,蛤蟆精一家忙忙碌碌,開始準備晚膳。墨焱還沒回來,不知道野到了哪裏。

我寫完一百張符咒,正坐在廊下舒展筋骨,大門方向忽然有了雜聲。

“怎麽……老天……”

“可憐……”

元寶他娘和他奶奶不知在震驚什麽,聲音傳得老遠,我都聽到了。

接着,一道嘹亮清脆的聲音響起,墨焱由遠及近而來。

“爹,我剛剛出去,在山裏看到個這——麽大的坑,烏漆麻黑的,周圍的樹都被燒焦了。”她跑過來,鬓角都是汗,臉上透着興奮,“然後我往坑裏一瞧,你猜怎麽着?”

我雙手撐在身後,坐着就算一動不動,身上仍在冒汗,山裏雖然涼快,但對于海族來說還是太熱了些。

“怎麽着?”我懶懶配合她,腦子裏卻想着過會兒要叫元寶他娘明天去山下買幾個瓜回來吃。

“嘿嘿,你看了就知道了。”墨焱說着來拉我,硬要我起來跟她往門口走。

什麽東西神秘兮兮的,天鐵嗎?

我被她拉着到了大門前,屋前一片空地上,圍着蛤蟆精一家——劉叔、春嬸,劉奶奶,還有劉元寶。

“這還能不能活了?”

“我看懸……”

“你去摸摸還有氣嗎?”

他們小聲嘀咕着,随後見我來了,紛紛讓開一條道。

我走近一看,先是愣了片刻,再是呼吸一窒,差點沒用地轉身就逃。

一條丈許白龍無聲無息癱軟在地上,頭上淌着血,斷了一只角,身上多處都是燒焦的黑褐色,瞧着……已是進氣多出氣少了。

而最讓我震驚的是,這條龍除了龍身大小不一樣,其餘竟和靈澤長得一模一樣。

“爹,你看,我撿回來一條龍耶!”墨焱蹲在那條龍身邊,抓着對方龍角提起感受了下,高興道,“還有氣的!”

我捂着胸口閉了閉眼,這孩子,怎麽能亂撿東西??

這小白龍太像靈澤,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而我正好又想起墨焱是有個哥哥的,巧的是也是條白龍。當年一片混亂,也不知道那小龍最後如何了,是不是回到了北海。

這條龍,該不會就是墨焱的哥哥吧?

有了這種猜想,我便不好見死不救。與劉叔春嬸合力将龍拖進房間,再搬到床上,尾巴放不下,就盤起來塞進被子裏。

讓元寶去寶靈觀一趟,又讓春嬸和劉奶奶準備熱水紗布,劉叔怕我和墨焱餓了,說去廚房端點吃的來。

屋子裏就剩我和墨焱兩個睜眼的,我斟酌片刻,問道:“焱焱啊,你找到他的時候,周圍有別人嗎?”

墨焱轉了轉眼珠,搖頭道:“沒有啊,周圍什麽都沒有,就他一個。”

我看了眼床上無知無覺,雙眸緊閉的白龍,又問:“你知道他是什麽嗎?”

“知道,龍嘛,和我一樣。”

我擡眼看向小姑娘,半晌嘆了口氣。

她自小長在陸上,接觸的人裏沒有同族,蛤蟆精又是不領世面的。是以她總是覺得,海族生活在陸地上是正常的,而龍同蛤蟆精和人類相比也并無不同,在這世上只能算常見。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尊貴,也不知道自己是多少人羨慕的出身。

“他可能……”是你哥哥。

我剛要說完,那小白龍忽地發出一連串痛苦的低吟,我趕忙去看,發現他眼簾微顫着緩緩掀開,露出一線比天還要藍的瞳色。

我心口一震,有些呆了。

但只是須臾,他便難以支撐地又閉上了眼,眉心緊蹙着,瞧着頗不好受。

墨焱叫了我幾次我才反應過來:“爹你說他可能是什麽啊?”

我看了眼那條小白龍,幹笑道:“可能是被雷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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