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他晃了下才穩住身形,随後撐起身子蹙眉看我,滿臉的委屈。

我仍在震驚:“你叫我什麽?”

可能見我神情不對,他不自覺謹慎起來,往後縮了縮,顯得小心翼翼。

“……爹。”

我閉了閉眼,忍住扶額的沖動:“你為什麽要叫我‘爹’?”

他一臉懵懂。

我只好換種問法:“你知道‘爹’是什麽意思嗎?”

看他這傻樣,我懷疑他根本不知道“爹”是什麽意思,興許只是聽墨焱這樣叫過我,就覺得我叫這個。

我等了會兒,他還是沒回我,我開始覺得他是不是只會說這一個字。

雖說如今我在他面前只是個戴着面具的陌生人,可就算不能互通姓名,他也不能叫我爹啊。

我嘆一口氣,心裏五味雜陳。作為一條夜鲛,我進過龍宮,騎過真龍,如今還讓北海王叫我“爹”,我也真是此生無憾了。

“別叫我爹,我不叫這個。”

他歪了歪腦袋,身形一動,往前湊了湊,似乎對我的面具突然産生了興趣。

濃重的藥香撲鼻而來,靈澤擡起手指輕輕撥了下我面具的流蘇,眼裏現出幾分好奇。

他挨得有些近,近到我甚至可以看到他臉上細小的絨毛。

我動了動手指,想推開他,可一對上他的視線又猶豫了,最後還是壓下沖動,顧慮他是個傷患,只是自己往後靠了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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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玩不到流蘇了,有些不開心,還要再伸爪子,我幹脆站起身遠離床鋪,也遠離他。

“爹?”他聲音發急,長眉再次緊緊蹙起。

都說了我不叫“爹”……

我一指自己:“哥哥。”

真按年齡算,我在他面前只能算是小輩,但他現在瞧着至多十六七的模樣,叫我一聲“大侄子”他敢叫我還不想應,換作“哥哥”,總比認我做父好吧。起碼等他來日恢複神智,也不會太過尴尬。

他看了會兒我的手,視線上移,對上我的雙眼,湛藍的眸子凝視我片刻,并不言語。

這一時半會兒估計也教不會……

我正要再開口複述,那雙藍眼睛微微彎起,沖我字正腔圓,萬分清晰地道出兩個字。

“哥哥。”

介于少年與青年間的嗓音,帶着些許沙啞,像夏季還未成熟的石榴子,澀意難消。

一瞬間,那種被心魔所惑,頭腦發熱,氣血上湧的感覺似乎又再次浮現。

我狼狽地後退,撞翻了深厚的木凳,差點被它絆倒。

被面具遮擋的肌膚一片火燙,我慌不擇路,幾乎是用“撞”的出了房門。沒頭沒腦地跑了陣,扶着廊柱停下,喘着氣掀開臉上面具。

我閉了閉眼,慢慢跪到地上。

腦海裏一遍又一遍默念清心咒,待到臉上熱度消退,心跳不再劇烈,我才抹了把汗,從地上重新站起。

看了眼手裏的面具,我苦笑出聲。

十年過去,幾千個日夜,千萬遍清心咒,我始終難逃夢魇,現在……竟連一聲毫無旖旎,再普通不過的“哥哥”也聽不了了。

我這是發什麽癡,犯什麽蠢,非得再吃一次虧才能長記性嗎?

上次死裏逃生,下次可就沒那麽好運了。

這位驚天動地的大美人心不在我,我也消受不起,誰都好,別再招惹我了。

我開始閉關,專心寫符,穩固心志,摒除雜念。

如此十數日,上千張符紙寫完,再出關時,我恍然有種煥然新生,再世為人之感。

對着屋外夕陽大大升了個懶腰,掰了掰酸痛的脖頸。走廊傳來輕快腳步聲,我尋聲望去,果然是元寶。

“主人您終于出來啦。”他腦門鼻尖都是汗,也不知方才在做什麽。

“怎麽流這麽多汗,你娘又讓你捶年糕了?”

元寶一抹臉:“不是,我跟小姐還有小傻子玩捉迷藏呢。”他探頭看向我身後,“主人你讓我進去躲躲吧。”

聽着像是詢問我,但還沒等我說話他自己就進去了。

“多大了還玩捉迷藏。”我也跟着進去,拿起桌幾上的面具戴上,“符都寫好了,你晚些替我跑一趟寶靈觀,将這些交給肖飛羽,再打聽下呂之梁什麽時候回來。”

我扣了扣桌上的木匣。

元寶鑽到桌底,悶悶道:“知道啦。”

我搖了搖頭,取了身幹淨衣裳便往後山溫泉而去。

每回出關,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泡湯,這次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我沒想到,泡了千百回的溫泉,這次竟然有了變化。

脫去衣衫,散開發髻,到面具時,我思量片刻,最終沒取下。

先是足尖探入,等适應了溫度再将整個身體緩緩沉進水裏。溫熱的泉水沒過胸口,我舒服地呼出一口長氣,靠在身後池壁上,正要閉眼小歇,忽然池子中央從底下冒出一串氣泡。

那些氣泡不斷地湧上水面,發出接連破裂的輕響。

我驚疑不定地盯着那氣泡湧出的地方,暗自戒備。忽然,水面破開,一頭白龍冒出腦袋,杏仁似的眼睛直直瞅着我,半張的口中獠牙參差,雖說缺了枚角,但看起來仍然十分威風。

半個月沒見,他傷好了大半,精神也非先前可比。

只是……好像還是不怎麽聰明的樣子。

他見了我,雙眸一亮,水蛇一樣游向我,大腦袋高興地就要蹭上來。

我一把抵住了,将他推到一邊。

“別靠過來。”我皺眉道,“你怎麽在這裏?”

他嘴都要被我推變形,說出口的話含糊不清:“捉……捉……”

他有些着急,中間像是咬到了舌頭,不滿地用尾巴拍了拍水面,濺了我滿臉水。

“捉迷藏?”我抹去臉上水漬,“你躲這兒?”

他用力點了點頭。

說話間,遠處傳來腳步聲。

“小傻子,你在哪兒?”另外還有墨焱壓低了嗓子的呼喊聲。

一聽墨焱聲音,靈澤轉身再次躍進水裏,除了些微水聲,這次倒是一點氣泡都沒了。

墨焱走近了,她今日穿了一身翠綠的裙裝,整個人便也如這林間的翠竹,嫩生生的。

“爹?你出關啦。”墨焱面如驚喜,幾步跑到池邊。

池下白龍的尾巴尖勾住我的腳踝,随着墨焱的靠近而收緊。

“別過來,你又忘了我跟你說過的話了?”我及時叫住她,嫌棄地讓她退後,“男女有別,你已經十歲了,別老是當自己還是小娃娃。”

墨焱撇撇嘴:“哦。我在和元寶還有小傻子他們玩捉迷藏,爹你有看到他們嗎?”

看到了,兩個都看到了……

“沒有。”

墨焱雙手枕在腦後,在池邊轉悠兩圈:“奇怪,小傻子的氣息的确是往這裏來的啊。”

纏着腳踝的尾巴尖越發僵直,我不用看都能感知到靈澤的緊張。

“別叫人小傻子,他有名字。”

好歹是她爹,我真怕小丫頭這樣沒大沒小下去要被天道責罰。

墨焱驚訝道:“我都叫半個月了,爹你怎麽才說?我問他他自己都不知道呢,我們都叫他小傻子。”

我道:“他喚靈澤,出身北海,你以後對他不可太失禮。”

墨焱越發奇怪:“爹你之前不是說他來路不明嘛,怎麽現在連他出身都知道……”

我一頓:“這你小孩子家家就別管了,我自然有辦法知道。”

墨焱“切”了聲:“不管就不管。”

她在此處找不到人,不作多留也就離開了。

等到再也看不到她身影,四周重歸寂靜,我輕拍水面,同時動了動足尖。

“走了,出來吧。”

腳上束縛感消失,“嘩啦”一聲,我面前水面再次破開,冒出的卻不再是碩大的龍頭,而是一名模樣出塵的少年。

“名字……”他緩緩靠過來,但這次學乖了,沒敢靠太近,維持着一臂距離。

我愣了愣:“……名字?你是說你的名字嗎?”

他點點頭。

“靈澤。”我盯着映照着暖金晚霞,泛着陣陣漣漪的池面道,“自天而來,滋養萬物之源。”

靈澤身上的傷完全落痂後,肖飛羽又來看過他一次。

白龍橫陳在床上,痊愈的傷口沒有鱗片覆蓋,露出粉色的皮肉,雖然不甚美觀,但比之先前的慘烈已是好了許多。額頭的淤青幾乎都看不到了,龍角折斷的痕跡卻還是明顯,肖飛羽說這個他治不了,只能靠慢慢養。

看診時,我站在床尾,将床頭位置讓給少年。忽覺腿根被什麽東西輕輕掃過,低頭一看,是靈澤的龍尾一下下拍打在我腿上。

我錯開一步,努力将注意力放回肖飛羽的醫囑上。

“他如今心智受損,言行如幼兒,可能是因為撞到了頭。等師父回來讓他老人家看看吧,我道行太淺,還看不出什麽。”少年說着一一将插在白龍頭上身上的銀針收回,放入布包中。

拔到腦袋上的針時,少年動作稍頓,不無感慨道:“他眼睛顏色真好看。”

我順着他視線看了眼,靈澤懶洋洋趴在枕頭上,一雙眼溫順無害地半睜着,透出來的兩點藍色純淨深邃,猶如陽光照進深海才會顯現出的瑰麗寶石。我一個海族都覺得神奇,就更不要說肖飛羽一介凡人了。

少年微微出神,指尖探出,似乎是想要觸碰白龍眼眸。

我眉梢一跳,被美色所惑也是人之常情,但這不是他該碰的。上前兩步,半是強迫地推着他肩膀要他起來:“好了,我送你出去吧。”

肖飛羽怔愣着眨了眨眼,還沒反應過來,我幹脆把他藥箱往肩上一背,攬着他就往門外走。

等将小道士送走,我回去一看,可能是嫌天氣熱,房門大開着,白龍已從床上轉戰到走廊上。長長的一條龍頭朝着院子,身子橫貫長廊,龍尾挂在門檻上,伸進屋子裏。眼眸微微閉起的模樣,真是好不惬意。

我盯着他良久,見他毫無反應,幹脆也懶得理他,跨過他打算回屋寫符。

沒成想才剛落腳,龍尾回擺,卷着我的小腿就将我往地上拖拽。

我失去平衡,手足無措地摔在廊上,差點磕着腦袋。

想要起來,身後一重,頰邊落下漆黑長發,沙啞的嗓音同時在耳邊響起:“哥哥,玩……”

靈澤整個趴在我背上,瞬息間已經是少年模樣。

我煩得要死,趕他道:“玩什麽玩,你想壓死我啊?還不快起開?”

他不為所動,又壓下來一些,嘴巴都要貼到我臉上。

“一起……玩。”

說來也奇怪,我看到他都是能躲則躲,對他不要說和顏悅色,就是正常說話都是少的,他卻總是很黏我,趕也趕不走。不禁讓我想起墨焱剛孵出來那會兒,她也總愛纏着我,甚至上個茅廁都要在外面等着。

難道是因為他受傷剛睜眼那會兒第一個見到的是我,便也如雛鳥幼獸一般,對我産生了依戀?

不該啊,沒聽過還能這樣啊。

“不想玩,你給我下去!”

我再次表達了自己不想和他玩耍的意願,試着撐起身體,可身後就跟駝了座大山一樣,死沉死沉,剛撐起一半,我就又趴了回去。

“為什麽?”他用着龍形時的習慣,鼻尖蹭着我的耳廓。

灼熱的氣息吹進耳朵裏,我不自覺打了個顫。仿佛羞惱,又仿佛憤懑,腦袋空白了一瞬,我四肢百骸突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回頭一手按在身後人臉上,我将他掀到了一邊,手忙腳亂從地上站了起來。

衣服因為方才的摔倒顯得有些淩亂,呼吸微微急促:“都說了不跟你玩了,沒有為什麽,你煩不煩人?”

靈澤趴在地上仰着頭看我,臉上閃過一絲受傷的表情。最終,面對我的怒火,他選擇垂下頭,識相地不再繼續挑戰我的極限。

我看了他一陣,甩袖離去,回到房裏還覺得胸口窒悶,體熱口幹。索性拉開領子在矮幾旁坐下,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涼茶。

寫了一下午的符,待到傍晚時,墨焱與元寶從外面回來,帶回來兩大筐溪裏捕的魚。

墨焱将竹筐交給春嬸,左顧右盼一陣,問劉叔:“小傻子呢?”

劉叔道:“你這一問,好像今天一天都沒怎麽見到啊。”

劉奶奶背着手,眯着眼道:“下午的時候小道士還來給他看過病你忘了?小道士走後就沒見他了。”

“哦對對對,這會兒可能在哪兒歇着吧,你們出去玩也不帶上他。”

墨焱瞥了我一眼:“還不是因為某些人不許小傻子出門嘛。”

出門要是碰上北海那些人還好說,要是碰上黑蛟他們,你十條小命都不夠送的。

我屈指一敲她腦門:“都說了不要叫他小傻子,叫名字。”

小丫頭吃痛地捂住腦門,吐了吐舌頭。

她開始帶着元寶滿屋子找靈澤,屋子裏沒有,池子裏沒有,房頂上也沒有……找了一圈,竟哪裏也沒有小白龍的蹤影。

墨焱這才着急了,奔跑着來找我,說靈澤不見了。

磨着墨的手略微停頓,又再接上:“說不準自己走了。”

墨焱根本不信,揚聲道:“他那麽傻能走到哪兒去啊!爹你不是說山下有很多拐賣小孩的嗎?他會被抓去賣掉的!!”

“……”

随着墨焱話語,腦海裏生出可怕的想象。

我清了清嗓子,壓下有點冒出尖的慌亂:“你家裏都找過了嗎?”

“找了,連床底都找過了!”

她看着是真急了,再找不着我估計她要哭。

抿了抿唇,我從地上站起:“走,我和你們一起再找找。”

廚房、柴房、蛤蟆精一家的院子,連草叢裏都摸了一圈,始終不見人影。

難道真的走了?

照理說他走了是好事,起碼我可以不用再擔心自己暴露了行蹤。但如果真像墨焱所說,他傻乎乎的下了山,被別有用心的人拐騙囚禁,刮鱗放血,受盡虐待……那也不是我想看到的。

夕陽落得很快,天色慢慢暗下來。

眼看是找不到了,我用袖子抹了抹脖頸上的細汗,想着要不要去外面山裏找一找。

眼角瞥到地面與回廊之間的凹槽,忽然心頭一動,順着回廊查看起來。

凹糟并不大,也不深,連個小娃娃都藏不了,最多藏只小奶貓。我也只是抱着試試看的心态在找,沒抱太大希望,結果在一處野草遍地,早已荒廢的院落回廊下,還真叫我找到了他。

他沒有變成小娃娃,也沒變成小奶貓,只是将自己細長的龍身塞進回廊下的狹小空間,橫在那裏,無精打采。

感覺到我來了,他拿眼睛稍微瞟了瞟,之後便又恢複原狀不動了。

雖然人變小了,但他脾氣可一點沒變小。不就是兇了他一場,他竟然就氣得藏到了這兒。

“沒聽到焱焱他們在找你嗎?”我蹲**,朝他伸出一只手,“出來吧,底下多髒。”

他不為所動,甚至懶得再看我。

我伸了一會兒手,見他如此,頓覺自讨沒趣,想着讓墨焱來試試,收了手起身就要走。

沒走兩步,身後就傳來急切的叫喊。

“哥……哥哥……”

我回頭一看,少年着急忙慌地從廊下爬出來,一不小心踩住了衣擺,跌跌撞撞就撲過來。

這一撲着實大力,我被撲得倒退幾步,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就覺胸口肋骨都被壓得生疼。

靈澤雖是少年身,但他骨架生來修長挺拔,比我仍要高出半頭,是以十分輕易就能将我抱個滿懷。

我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艱難地推拒着身上的狗皮膏藥。

“你……松手!”不知是因為劇烈的掙紮還是別的什麽,身上短短時間便出了層薄汗,整個人熱得仿佛要燒起來。

“哥哥……”他帶着一點焦急的、孩子般的哭腔,說出的話也是渾渾噩噩、含含糊糊,卻叫我心頭一刺,仿佛被針尖輕輕戳了下,“別……別讨厭我。”

我一下愣在那裏,沒來由地想了很多,十年前的,十年間的,現在的……

那叫人難熬的熱度從上至下緩慢褪去,被夏夜的風一吹,一點痕跡也不留。

他讓我別讨厭他。

果然是傻子,他有什麽立場什麽資格讓我不要讨厭他呢?

他對我做的事,足以讓我對他千刀萬剮,恨入骨髓。怎麽,他現在受個傷,賣個傻,掉兩滴眼淚叫一聲哥哥就想讓我不計前嫌當什麽也沒發生過?

做什麽美夢呢!

我粗暴地一扯他的頭發,他痛呼一聲,緊環住我的胳膊不自覺松開。

我擡起手指:“一,跟我回去;二,滾。你選哪一個?”

他茫然地看着我,眼裏還有未消退的水光,猶豫間忽地打了個哭嗝,把自己吓了一跳。

我別開臉,不去看他的樣子,等不到他答案,幹脆也不等了,擡步便走。

走了陣放緩腳步側耳細聽,身後不遠不近綴着窸窸窣窣的聲響,往回一看,靈澤蔫頭耷腦跟在我後面。

見我看他,他像是終于博得關注的小孩子,滿臉委屈,快走幾步就要沖上來。

我立刻叫停:“別過來,不許你靠近我五尺以內。”

他剎住腳步,聽明白了,一臉落寞地再次垂下了臉。

回去後,我問墨焱要來她腕上的白玉鈴铛,改了上面的咒印,設置成離我五尺內或者距我十丈遠鈴聲便會響起,之後再給靈澤系上。

鈴聲響起後,墨焱戴的時候當然不會怎麽樣,但靈澤這個嘛,會釋放出輕微的電流。不傷身,但很疼。

他現在傻了,用常理是勸不聽了,也只能用這樣的法子讓他長長記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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