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墨焱的法鈴暫時被我征用了,我囑咐她近日不要亂跑,等問肖飛羽再要來一個鈴铛就給她重新戴上。
“爹你這樣好像我是個犯人啊。”她一口一顆葡萄,連皮帶核,将腮幫子撐得鼓鼓囊囊。
“這也是為了你的安全着想,萬一……就說萬一有人進了山,把你拐走了,爹也可以順着法鈴去找你。”
我将葡萄皮一點點細細剝去,等剝出晶瑩果肉,便整顆送進嘴裏。
“那小傻……”墨焱說到一半看了我一眼,馬上改口,“那靈澤呢?你怕他被拐就算了,為什麽還不讓他近你身?他這樣好可憐啊,爹你會不會太狠了點?”
說完她看向一邊。靈澤蹲在離我們五尺開外的回廊上,手裏捧着個瓷碗,碗裏是春嬸給他洗好的葡萄和棗。他只撿了幾顆棗吃了,葡萄一個沒動。
吃東西時他聲音很小,不會像墨焱似的将食物全塞進嘴裏,慢條斯理,細嚼慢咽的,只有這時候才有點北海王的影子。
他見我們看他,手裏捏着吃到一半的棗,抿着唇露出個小小的笑來。有些讨好,又有些膽怯。
自戴上法鈴,他這些天不知被電過多少回,從一開始的無畏魯莽,到現在已經知道“安全距離”的概念——只要不接近我,他就不會有痛苦。
我低頭繼續剝葡萄,聲色淡然道:“皮孩子就是要狠一些才能管得住,不然他還當你好欺負。”
墨焱搖頭啧了兩聲,以表對靈澤的同情,随後,她從自己碗裏撿出沒怎麽動過的棗子,屁股挪過去幾尺,全都倒進了靈澤碗裏。
“你愛吃就多吃點吧,我反正也不愛吃這個。”她頗為憐愛地摸了摸靈澤的腦袋,明明個子不及靈澤胸口,卻一副大姐大的模樣,“爹不疼你我疼你啊。”
靈澤蹭蹭她的手,笑得眯起了眼。
血脈親緣,可能真的有其神奇之處,分明相處只是一個月都不到,兩人卻已經熟稔得仿佛這十年從未分離過。
葡萄吃完了,我将碗放到一邊,開始老生常談:“你啊,別老招貓逗狗的,有時間多跟你飛羽哥哥學點本事,會招個風雷雨雪也成啊。”
龍生來便在修行一事上天資卓越,可謂天道寵兒,我也不要求墨焱有什麽大本事,但起碼不能給我養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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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她要是跟靈澤回了北海,別人看她什麽都不會,也沒個公主樣,說不準還要在背後說閑話。
“果然是鲛人養大的,一點規矩都沒有”、“龍不像龍,整天跟條雜魚一樣,真是丢龍族的臉”、“她說話的時候,我能都聞到她身上的窮酸味”……等等等等,諸如此類。
“哎呀,爹你好煩啊。”她腦袋一歪,側在我肩頭,“凡事有你嘛,咱們又不下山,不和人打架,學那麽多法術幹什麽呀。”
“我也不可能永遠在你身邊。”
她靜了半晌,耳後用甜甜的聲音撒嬌道:“那我永遠在你身邊也是一樣的。”
親子時光總是短暫,她老實了會兒又開始坐不住了。聽着山裏響亮的蟬鳴,摩拳擦掌,招呼元寶拿上家夥器皿,說要去捕蟬。
“爹啊,等我回來給你炸知了!”她信心滿滿,以着萬夫莫開的氣勢從元寶手中接過捕網,大步向外走去。
家裏我加一窩蛤蟆精,都愛吃葷食,不愛吃菜葉子,到夏天的時候,又獨獨鐘愛林子裏那些常人不用的,諸如蟬蛹、蜂蛹等野味。每每這個時節,墨焱便會帶着她的小弟元寶,漫山遍野去找這些東西,一兜兜裝回來給大家打牙祭。
她瘋得盡興,我們也滿足了口腹之欲,算是雙贏。
收回視線,掃到地上的靈澤,他仍是注視着墨焱離去的方向,臉上滿是豔羨。
其實我也是為他好,要是他來日頭腦清醒了,知道自己又是捉迷藏又是抓知了,整天跟着倆孩子上梁揭瓦、下水捕魚,心情想來也不會多好。
我沒有與他打招呼,徑自轉身,打算回房小歇一會兒。
走廊裏非常安靜,這使得腳步聲更為突出。除了我,還有另外一個人的。
我忍到房門口,我停了,對方也停了,回頭一看,果真是靈澤不遠不近跟了過來。
他乖乖站在離我五尺遠的地方,手裏抱着裝葡萄的瓷碗。
“跟來幹什麽?”平日裏我很少搭理他,吃飯都和他錯開了不在一桌上,也不知道他為什麽還這麽黏糊。
如今我藏起鱗甲,隐蔽真容,所有他喜歡的,我都小心不露分毫,只是希望不要再和他有任何關系。
我實在是,已經怕了。
“給……”他将手裏的瓷碗小心放到地上,擡頭讨好地沖我笑了笑,站直身子又看了我一會兒,轉身跑走了。
我莫名其妙望着他背影消失在走廊,低頭一看那只瓷碗,整個人都為之一怔。
滿滿一碗葡萄,去了皮的,晶瑩剔透躺在碗裏,顆顆飽滿,猶如翡翠。
我看着那碗許久,身形便如叫人施了定身咒,除了被風吹過的發絲,其它都靜止了。
堂堂北海王,竟然給人剝葡萄。他怕是從出生就沒做過這活兒吧,剝得跟被老鼠啃了一樣。
我眼睫微顫,定身咒便也由此解開,自那點開始整個身體活動開來。
我将那只碗端進了房間,輕輕放在了矮幾上。
屋外陽光正好,室內沒有開窗,顯得有些昏暗悶熱。
摘下面具,指尖撥弄着碗裏的葡萄,來來回回,百無聊賴。
葡萄是莊子裏長得,想吃就摘,摘下來後被放在山中清泉裏泡過,冰去暑氣,這會兒還留着些涼意。
夏日裏吃這個,是最解暑的了。
捏起一顆送進嘴裏,酸酸甜甜,有些軟爛。十年裏,這茬葡萄絕不算滋味最好,卻因為有了靈澤那雙金貴的手加持,變得分外珍貴。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嘗到他親自剝的葡萄。
細嚼慢咽,吃下肚再回味一番,滋味好是好,但……
“再好吃也不過是普通的葡萄。”我食指輕推,将碗推離自己,“我現在,已經不會為了你這一點點好而動心了……”
呂之梁終于來信,說自己不日便可回到龍虎山,信尾又說海裏好像不太平,近來多有在陸上看到海族尋人,要我多加小心。
收起信,擡眼便看到遠處白龍慵懶地蜷起身子,尾巴一擺一晃,比他小上兩圈的小赤龍兩眼緊緊盯着他的尾巴梢,随着擺動一會兒撲過來,一會兒沖過去,興奮地直喘氣。
我心裏長長暗嘆一聲,有些疲累。等呂之梁回來,大概就能明白為什麽海裏不太平了吧。
赤龍一下撲住白龍尾巴,将尾巴尖尖上的毛抱進懷裏來回翻滾。她年紀小沒有輕重,一口咬上去用了大力,我看着都嫌疼。白龍往常這時候早就跳起來甩尾巴,這會兒卻只是擡起頭看着她拖長了音調叫了聲,顯得沒什麽精神。
墨焱頓了頓,可能感覺沒什麽意思,吐出白色鬃毛,好奇往白龍又耷拉回去的大腦袋那兒湊去。
“靈澤,你怎麽啦?”
白龍甩了甩尾巴,一小撮毛被墨焱口水洗禮過,粘成一簇,相對細小柔軟的鱗片上還有兩顆淺淺的咬痕。
“熱……”他半閉着眼,好像連說話都覺得累,聲音很小。
墨焱聞言立馬化為人形,手掌貼在他腦門上試了試溫度。
“呀,好像是有點熱耶。”她轉頭喊我,“爹,靈澤生病啦。”
我皺了皺眉,起身朝他倆走去。差幾步便要走到,白龍戴着白玉鈴铛的那只爪子忽然被一道電弧裹挾,那電白中帶藍,噼裏啪啦,白龍痛叫一聲,動作不算迅捷地往我相反的方向爬了兩步,又緩緩趴下了。
“爹,把鈴铛摘了啦。”墨焱跟過去,撫了撫靈澤腦袋,回頭不滿地沖我直瞪眼。
我看了眼腕間用紅繩穿起的法鈴,又看了眼沒精打采的白龍,最後選擇退後一步。
“還是叫元寶請肖飛羽過來看看吧。”
我轉身欲走,白龍稍稍擡起腦袋,頗為留戀地注視着我。我只當做沒有看到,頭也不回地離去。
肖飛羽來過後,號了半天脈也查不出什麽毛病,只能開些退熱清火的方子叫春嬸去抓藥。
白龍懶洋洋趴在床榻上,渾身跟沒了骨頭一樣,一不注意,就跟夾面時總有幾根面不聽使喚滑進碗裏,他也就像那幾根面條,呲溜一下就滑到了地上。
我看他蔫蔫的,怕是中了暑氣,讓春嬸去地窖裁了幾塊冰堆在他床上,這樣既防止他繼續掉到地上,也可以消暑降溫。
這樣兩日,地窖裏的冰消耗光了,靈澤卻還不見好,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
“呀,好燙!”元寶摸過白龍額頭,一下縮回手,“跟個火爐子一樣,這兩天他都不怎麽動了,不會燒傻了吧?”
“說什麽傻話。”墨焱斥他,“他不是已經傻了嗎?”
“說不定之後會更傻呢?”
“啊……也是。”
我聽他們越說越不像話,影響病人休息不說,也影響我的心情,便将他們通通趕了出去。
搬了凳子坐在一邊,守着床上昏睡的靈澤,一直到太陽西下,他仍不見睜眼。
我有些坐不住了,摩挲着鈴铛,指甲刮擦着玉石的表面,咬了咬牙,摘下将它放到了一邊。掌心貼上白龍腦門,立時感到一片滾燙。
海族體溫一向偏低,只有喝了酒才會生出點熱乎勁,在靈澤身上,這樣火燙的溫度我還從未感受過。
他感覺到有人摸他,緩緩睜開眼,看到是我,下意識往後避了避。
我的手懸在半空,心也在那瞬間有些空落落的。
他眯着眼,嘴裏含含糊糊念着:“難受……好難受……”
我重新戴上法鈴,出門去找劉叔,叫他去山下人家問問還有沒有冰賣。
“就算有冰,這天氣運上山也化了吧。”劉叔一臉為難。
“說的也是……”冷靜下來,我也覺得此法不通。
左思右想,突然靈光一現,想到一個法子。
鲛人鲛人,雖說被稱為“人”,但到底是海族,在陸上生活實屬逼不得已,久了也會像魚離了水,感到憋悶。這時候,我便格外想要找個地方化出魚尾,暢快游上兩圈,将精力全數發洩。
日常供我暢游的地方,便在離墨莊不遠處的一座水潭。近來雨季,山澗水流湍急,那處潭水估計漲得挺多,夠靈澤泡着了。
我将自己想法和劉叔一說,劉叔也覺得可行,扛上靈澤便去了。
出莊前,我及時想起還有法鈴這回事,未免靈澤再被電,我并指劃向腕部,解了一道禁制,讓他得以自由出莊。
蛤蟆精也是知道那處水潭位置的,畢竟他們家在這裏生活了這麽多年,腳步如飛走在前面,不一會兒便差開我好一段距離。
等我看到水潭影子,劉叔早已将白龍丢進水裏。
我遠遠見着他不怎麽講究地一抛,随後嘩啦一聲,感覺砸得頗重,連忙趕過去查看。
白龍不見蹤影,不知是暈了還是趴在潭底懶得上來。
“怎麽沒輕沒重的?”我橫了邊上蛤蟆精一眼。
高大的蛤蟆精瑟縮了下,怯聲道:“我……我下去看看?”
他運着氣,作勢要躍入水中,這時水面升上一串氣泡,不一會兒,白龍腦袋浮出水面,蛤蟆精趕忙打住,花了番功夫才維持住即将傾倒的平衡。
“好了好了,看來是沒事了。”蛤蟆精高興道。
白龍浮出水面後,将腦袋擱上岸邊岩石,精神看上去仍不太好,但這才泡了一會兒,想來見效也不會這麽快。
“你在此看着他,別讓他亂走,也別讓人撞見他。”
此處人跡罕至,連寶靈觀的小道士都不怎麽來,山下的凡人便更不會來了,我主要還是怕他好點了就亂走,走丢了墨焱又要傷心難過。
“遵命。”蛤蟆精嘴裏發出兩聲呱叫,“主人回去歇着便是,我定當好好看着他,絕不辜負主人信賴。”
我最後看了靈澤一眼,轉身回了莊。
用過春嬸的晚膳,在靜室中打坐片刻,四周萬籁俱寂,一切陷入了夜晚的休眠。
可我的心卻久久靜不下來。
擡頭看了眼天邊的圓月,到底不放心,我站起身,今天第二次出莊,往山間水潭走去。
到時果然如我所料,蛤蟆精化出原形,小山一樣趴在岸邊呼呼大睡,呼嚕聲我隔着幾丈遠就聽到了。
我拔了一旁細草,施法将其化為繡花針,走到巨大的蛤蟆邊上,一針紮了上去。
蛤蟆精皮厚,迷迷糊糊睜開眼,還沒覺出不對。
“哪兒來的蚊子敢叮老子……”忽而發現我在一旁,整個人差點跳起來,“啊主人你怎麽來了?”
我松開繡花針,墜落途中,它又再次化為細草。
“我來看看你怎麽不負我信賴,好好看着人的。”
他碰地一聲化出人形,跪在我面前:“主人饒命主人饒命,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我皺眉道:“好了,你回去吧,這兒我來看着,你明早再來替我。”
蛤蟆精怯怯擡頭:“我讓我婆娘來也行的……”
我看着他,緩慢吐出一個字。
“滾。”
蛤蟆精再不敢停留,連聲稱是着跑走了。
水潭不大不小,一面臨着山壁,有細小的瀑布從上流瀉。我看到一抹白色身影趴在瀑布下,一動不動,叫了他兩聲也沒反應。
怕他出什麽問題,我略作猶豫,在譚邊脫去衣物,躍入水中。
再出水面時,我已完成雙腿到魚尾間的轉換。
擺動魚尾,游向瀑布。近了隆隆水聲更甚,我又提高音量叫了幾聲靈澤的名字,他始終趴在一塊凸起的岩石上,并不應我。
我伸出手要去推他,視線瞥到腕上紅繩,剛要去解,瀑布後忽地伸出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将我拖拽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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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