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池罔只有一瞬間的怔愣。

他很快回神,用沒有抱着小染的那只手,精準地格開了劈向他們的第一刀。

池罔的突然加入,分散了天山教教衆的集火目标,使房流那邊的情況得到了立刻的緩解。

只是房流眉目緊皺,始終分出一分心神,追随着池罔的動作。

畢竟在他眼裏,這位大夫打扮的人身份叵測不容小觑,而且不知是敵是友,實力強悍,且用意不明。

池罔一手攬着姑娘的腰,讓她貼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用來格擋對面的敵人的進攻。

但前赴後繼撲上來的天山教教衆,弄的池罔有點煩了。

他想好好救人,卻總有人來打擾,這讓他不悅。

自從池罔武功入化境後,他就不再使用兵器。身形拳腳,片葉飛花,都可以是他的武器。

但他現在實力大跌,肯定是做不到以往的程度了。

他在躲閃的時候,甚至有一刀因為速度慢了,讓敵人近了他的身,在他的月白色長袍上劃出了長長一條口子。

雖然沒傷到身體,但這着實狼狽。池罔手上還帶着一個人,想打出實質性傷害,在無法做到力量壓制的情況下,就要講究方法了。

所幸池罔活了七百多年,最不缺的就是臨陣對敵的經驗。

他攬着姑娘,躲開迎面砍來的一刀,腳尖發力一腳為軸,在這樣狹小的距離裏,以不可思議的角度避開大刀,迅速擡腿,正正踢在敵人的腦袋上。

池罔身體的柔韌性實在令人驚訝,用餘光一直掃着他的房流頓時面露贊嘆,甚至特地瞄了一眼池罔的腰,在寬松的衣服下勾勒出來的線條。

這人直接被池罔踢暈,大刀也脫手甩出。

池罔腰身運力,于空中未落時擰轉身體,當場來了一記賞心悅目的連環踢。

他長腿一勾,把刀踢飛了出去,大刀直直飛出,砍進了正在圍攻房流的一個人的小腿上。

這黑衣人小腿頓時血流如注,哀嚎着栽倒在地,不小心還壓倒了身邊的同夥。

面前一次倒下兩人,房流終于有機會突破僵局,他毫不遲疑地雙劍劈下,立刻穿了倒在地上那兩人的喉嚨。

最後一個圍攻房流的人,已經心生恐懼,房流穩穩地追擊,幾招後抓住了他露出的破綻,下手解決了他。

他拎着滴血的劍望向池罔,發現池罔身邊已經歪歪斜斜的倒了一圈敵人。

房流揚起了眉毛,發現了池罔的奇怪之處——這人武功雖高,可是這場戰鬥中,他居然一個人都沒殺。

凡是他下手的人,無不只是暫時喪失了行動能力,身上都沒有一處真正致命的傷口。

他不殺,房流卻沒有這份猶豫。

房流提着劍走了過去,面不改色的一一穿喉補刀。

走到最後一人時,那天山教教徒驚恐叫道:“你剛認了我做爹,現在就要弑父嗎?”

房流發絲上、臉上、劍上的血,一滴滴流下。

那是一個充滿不詳血氣的場景,他卻露出一個明亮的笑容,幹淨俊朗宛若鄰家少年。

“好像沒告訴過你,千萬別讓我認爹。我認一個,死一個;認得越多,死得越快——從無例外。”

房流笑着把劍推了下去,這位新爹瞬間沒了氣息。

當房流轉身面向池罔時,他的臉上還帶着笑意,“把你手裏的姑娘給我……現在,立刻。”

“還不行,我在救她。”

房流提劍,劍尖微微朝上,“你是誰的人?”

池罔面色平靜:“你現在只需要知道的是,我是個大夫,還是唯一能治好這姑娘瘟疫的大夫,就足夠了。”

兩人對視片刻,房流收回了劍。

一個時辰後。

馬蹄聲“嘚嘚”地都跑在土道上。

池罔和小染坐在馬車裏,房流則坐在外面,擔任起車夫的職責。

房流一手控制缰繩,一手扯下勉強還算是幹淨的內襯,将自己身上的新傷舊傷重新包紮止血。

雖然車上就有一個大夫,可以為他處理身上這些吓人的外傷,但是很明顯,這位大夫現在忙于別的事,沒辦法空出手來。

池罔坐在車上,姑娘的頭就輕輕枕在他腿上。他将雙手放在她的脖頸處,源源不斷的從身體抽力,激發她的心脈重煥生機。

但只是這樣還遠遠不夠。

房流的聲音,從馬車前面傳了進來:“小大夫……她挺得住嗎?”

“暫時死不了,但也好不了。”池罔的聲音平淡沉穩,“我們需要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讓她靜養。”

房流斟酌道:“我們可以去雁城,那是離我們最近的大城了,但要是想更安全一些,我們最好還是一路趕回元港城。”

從這裏去元港城,池罔在心中稍稍計算了一下路程,就算晝夜不歇,也需要半個月左右。

但是去雁城……

房流默契地接了下去:“如果我們去雁城,四天之內必到。小大夫,你能堅持住半個月,我們直接一勞永逸,趕到元港城嗎?”

池罔微微一笑:“當然能。”

房流還來不及說一句“太好了”,就聽到池罔接了下去:“只是為什麽呢?我不想這麽辛苦。”

房流聲音輕柔,卻開始迂回試探:“可是你這樣辛苦過來救我們,不就是為了我們的安全嗎?”

池罔挑眉:“萍水相逢罷了,你想太多。”

房流試探未果,被問到語塞,随即笑了起來:“你可真是個妙人。”

池罔一生閱人無數,眼前這少年笑起來的時候,卻讓池罔心中泛起闊別已久的熟悉感,幾乎不願意挪開眼。

像……真像。

他笑起來的時候,幾乎都有五六分相似了。

房流微笑着回頭看向池罔:“你這個人,驟然一看也不如何亮眼,但越看越舒服,越看越耐看……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人。”

驟然評議別人相貌,房流這話有些輕挑了,池罔收回目光,沒再理他。

房流以為他性格內斂,便愈發放肆地試探:“小大夫,你是北邊還是南邊的人?為什麽素不相識,還趕來救我們?”

孰料池罔穩得很:“看你長得好看,算是個小白臉。我略想一想,便救了。”

房流:“…………”

房流調戲不成,反被将一軍。他驚奇地看了看池罔,到底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對方明顯是不願告訴自己真實目的,那房流也不需要去做那費力不讨喜的人。

反正等他進了城,重新聯系上無正門內的部下,自然有路子去查池罔的來歷。

“總是小大夫、小大夫的叫你,我還沒來得及問你的名字呢……小大夫?”

房流少年音清越好聽,最後一句調子拖得長,仿佛是在故意撒嬌。

池罔又看了他一眼。

房流個子高,長得非常俊俏,帶了點關外風情的眉目顯得多情又深邃,看這早熟的性格,估計以後再長大一些,會是個非常招人惦記的主。

可是池罔自然是不會受他影響。

他已經知道了房流八成是自己門中人,那麽南岸蘭善堂重現池姓神醫,與門主重歸無正門這兩件事,按照發生的時間來推算,房流遲早會猜出來自己沾了關系。

姓池的神醫一向與無正門有些牽連,但是池罔覺得若自己據實相告,以這孩子的聰慧,都不用查,說不定現在就能猜出來一些。

池罔也是有心考驗,想看看他需要多久才能弄清楚,于是便道:“我姓莊。”

“……莊?”房流微微一皺眉,随即笑開:“我叫劉流,連起來,你可以直接叫我流流。”

“看你模樣,今年十五六歲了?”

房流聞言,立刻挺胸擡頭,讓自己看起來顯得更高一點,哪怕是牽動了身上的傷口,疼也要堅持這個姿勢,“我十八了。”

池罔看着他那張稚氣未脫的臉,想到了幾日前,被他派去做事的渡船人餘餘,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五十歲的朱長老對上十五歲的黑馬,是個人就能想明白,這黑馬這麽小就這樣厲害,以後前途定然不可限量。若是在他根基尚淺時選擇跟着他,以後事成,定然回報不菲。”

“道理大家都清楚,為什麽在站隊時,還有許多人猶豫不決呢?”

“因為那黑馬也是個狠角色,沒人摸得透他心裏頭在想什麽。王長老沒死時,他認了王長老做義父,王長老一輩子沒兒沒女,想要個義子也是人之常情,但他這樣的老狐貍,卻在不到三個月裏,就能被這個十五歲哄得服服帖帖,這黑馬的手段,了不得啊。”

“開始引人懷疑的是,王長老一直好好的,三個月後突然就掉下懸崖摔死了,黑馬立刻以義子身份,接手了王長老的勢力。本來有人不服他,但這些人接二連三的全都遭了意外,最後留下的,都是宣誓追随他的人,這些意外一樁一件細算起來,真讓人背脊發涼。”

池罔想着餘餘的話,看着眼前的房流。

這樣的資質,這樣的年輕。

這樣的充滿危險、難以駕馭。

那麽像房流如此精明的人,肯定不會冒着生命危險,去白白救一個不相關的人。

“砂石,這個女孩是誰?”池罔在腦海裏發問。

砂石片刻後回答了這個問題:“她叫步染,是如今仲朝第一望族——步家年輕一輩中最優秀的子弟。不出意外的話,她将來會成為步氏一族的掌舵人,進入朝廷中樞。”

池罔垂下眼。

上一個他救的,後來成了皇帝。

這一個他即将要救的,以後又會做出什麽事來?

池罔并不驚慌,他平靜地拭目以待。

不過這也解釋了,為什麽房流要舍身去救這身染重病的姑娘。

這姑娘身份必不簡單,能給他帶來與風險同比的收益。

“姓莊……”房流得知了池罔的假名後,自言自語道,“還是叫你小大夫好聽一些,畢竟你看起來也不大。”

池罔就笑了笑,不再說話。

去往雁城的路上,大概需要三天左右。

雖說兩人結伴,但這三天的途中,也一點也不輕松。

房流趕車,池罔救人,兩人連熬了三個晚上,沒有時間休息,一刻也不敢休息。

幸運的是,辛苦的奔波還是帶來了好處,至少這一路上,他們腳程略快一籌,沒再遇到天山教的人。

第三天夜半時,房流在外面當着車夫,升起火把趕着路,而馬車裏的池罔,則閉着眼睛稍作休息。

車外夜深人靜,只是不知路過何處時,山中生長了一片野生的梅花。

北地苦寒,春天總是比南邊晚一些到來,就連梅花都開得更晚些。

夜晚漆黑,看不見遠處的梅樹,只聞得到清風送拂的梅香。

池罔聞到了一段冷香。

他連日奔波,确實有些困倦了,所以他并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就讓那段梅香入了夢。

夢中那人推開雕花木窗,窗外紅梅白雪,請入一室雅香。

雪花飄入池水,泠泠叮叮地從窗前流過,池水邊的翠竹筆直挺拔,傲然而立。

紅梅翠竹,堪堪入畫。

他長身而立,背影潇灑。側過身時,眉眼含笑:“你看,現在的窗外,可不就是‘窗梅落晚花,池竹開初荀’的景致?”

“小池,當年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想起了這句詩。”

“所以我單獨拿了‘池’這個字,做了你的名字。讓你随了我的姓,從此便叫了莊池。”

他伸出手來。

“……這些年,我很想你。小池,你呢?你想過我嗎?”

池罔喃喃道:“少爺……”

車外的房流聽到聲音,疑惑道:“你說什麽?”

池罔倏然驚醒。

那梅花冷香未散,池罔掀開車簾,向外望去,見到了那藏在漫山梅花中的連綿燈火。

池罔垂着眼,淡淡道:“沒什麽,我們到雁城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房流:讓我認爹?那可是魔法攻擊,詛咒系十級畢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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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梅落晚花,池竹開初荀。”引用于

南北朝·蕭悫《春庭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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