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回到房間後,池罔一覺從淩晨睡到了晚上。
等他再起來時,天都黑了,就去點了桌上的油燈。
這個時候,砂石的聲音響了起來:“目标人物确認存活,特殊任務完成。”
池罔微怔:“可我還沒有完成對她的治療。”
砂石語調平平地說道:“我剛剛做了一個評估,因為我對于新功能的迫切需要,我提前确認了你的特殊任務完成,畢竟現在的步染,确實已經從兩方面脫離了生命危險。”
“一是天山教的追殺,在你和那小帥哥的陪伴下,她會遭暗算的可能性低于零,已不構成威脅;二是她得到了你的醫治,現在已沒有生命危險,我就提前算你完成任務了。”
池罔不置可否的聽着,在過去的七百年中,他從來沒有得到過這樣寬松的判定條件。
砂石行事,處處不同。
“當然,我雖然确認了任務,你還是得把她完全治好,再護送她到絕對安全的地方,才算真正的完成了這個特殊任務。否則如過中途出現了意外,獎勵會被收回,我們沒法承擔後果。”
砂石繼續道:“我來看看獎勵,嗯……我可以為你返還8%的能量。池罔,如果暫時沒有恢複你武力的必要,我建議你将這些能量留給我使用。”
“你如何使用?”
砂石沒有立刻回答,他停了一會,才說:“我剛剛做了一個優先度評級,發現有一件事,比升級更重要。”
池罔好似漫不經心地問:“是什麽?”
“存活。”砂石的聲音不重,卻一字一句都十分清楚。
“沒有什麽比生存更為重要,為了你和我的安全着想,我要用這部分的力量,優先升級幹擾程序。”
幹擾……程序。
池罔輕輕道:“砂石,從一開始,你為什麽會找上我?”
砂石沉默片刻:“這個問題……抱歉,或許等我升級後,我們才能聊一聊。”
“那麽,我問你一個問題。砂石,你想做什麽?”
砂石平平回答:“我不想死,也不想你死。我想我們一起活下去。”
窗外夜色如墨,空中一輪彎月。
池罔趴在窗邊,感受着夜風吹在臉上:“我明白了,砂石,去做吧。”
砂石輕聲說:“謝謝你,池罔。在分析組件、進行安裝的期間裏,我會暫時離開,若一切順利,期待不久後與你重新相見。”
他這句話落下,池罔就聽到了一聲宛若撞玉的脆響。玉聲過後,砂石果真就再沒了聲音。
池罔開着窗,任外面的風吹進屋裏,吹得油燈搖曳。
漏夜無人,池罔獨自欣賞窗外的雁城,聞着風中梅香。
他回想自己的一生,埋藏了許多秘密。而這個如此想要活下去的砂石,又何嘗沒有自己的秘密?
但這并不代表在合适的時機,池罔不會去探知砂石的由來。
池罔不喜歡自己被別人操控的感覺,雖然砂石比起他的前一任系統來說,對他的态度已經好了很多。
只是今晚,他不想說話,只願意自己一個人靜靜待着。
他沒得幾刻清淨,就有人不請自來了。
房流的聲音在屋外響起:“小大夫,看你燈還亮着,不如請我進去坐坐?”
池罔眼皮都沒擡,冷漠道:“不見。”
大概沒想到池罔連借口都不願意想一個,就這樣殘酷地将自己拒之門外。房流的聲音聽起來,頓時有了幾分委屈,“那好歹開開門,你一天沒吃東西,讓我把吃的拿給你,然後我就離開。”
池罔去開了門。
房流為他送來了一盅鮮香的粥,和幾碟新鮮的小菜。
“你睡了一整天都沒吃東西,腸胃受不得油膩,我吩咐人做了些清淡的吃食,你先墊一口。小廚房裏火沒熄,晚上若是又餓了,就跟下人說。”
池罔道了聲謝,收下吃的,便想把人趕出房間。可房流不願意走,一轉眼,又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了一件疊得齊整的衣服。
“這是你的衣服。”房流神色委屈,眼睛又濕又亮,顯得無辜又可憐,“這是當日你我在林中與壞人對戰時,你穿的那件衣服。因為被劃破了,所以你上午沐浴後,就吩咐把它扔掉。但我覺得可惜,把它洗過後,我做了些改良。”
一件疊着看平平無奇的月白色長袍,在房流的手中被抖開。
而在它被打開那一瞬,就再不是一件尋常的外袍。
那袍服正面被割開的長長裂口上,已被人仔仔細細地縫在了一起,并在裂痕處用繡線繡出了一支帶霜的梅枝,上面開出一朵朵栩栩如生的紅梅。
池罔眼光從衣服上挪開,看着房流的眼睛,再次确認道:“這是你親手繡的?”
房流露出一個十分讨喜的笑容:“當然是我自己繡的,每針每線,都不假手旁人。”
今早清晨時,池罔才敲定了醫治方案,與房流各自回房補覺,他兩人連熬了三四夜,俱是十分疲憊,回去倒頭睡上一整天,都是情有可原的。
卻沒想到房流犧牲了自己的休息時間,而在這一件已經被他扔掉的長袍上,花了不知道多少功夫,将之親手繡成一件珍品。
池罔再次對房流有了全新的認識,這小子收買人心,實在是一把好手。
無論他是看上了自己的武功還是醫術,若是能拉攏了池罔,日後必有用處。房流看出了他的價值,才會有如此舉動。
時刻關注着池罔什麽時候起身,見他醒了,立刻跑過來親自送吃食,也就罷了。
面前這樣一件禮物,就算知道房流別有用心,也很難讓人不領情。
送出了親手繡的衣服,在昏黃的燈光下,房流尚顯得稚嫩的面容都仿佛有了一種溫柔的意味。
但池罔就是有不領情的鐵石心腸:“我是男人,不穿這麽豔的衣服,你拿回去吧。”
房流慢吞吞的說:“不行哦,這衣服腰身我改了,按照你的尺寸改的。所以我想……大多數男人應該都穿不了吧。”
池罔面色平靜,心中起了異樣的感覺。
他腰細,就一直穿着寬敞的衣服來遮擋,這一路同行,他是什麽時候看出來的?
房流慢慢地眨了眨眼,将自己外貌的優勢發揮到了極致:“而且我覺得,你穿這個顏色,肯定會特別好看。”
房流不再多說,他深谙點到即止的意蘊,便起身告辭:“夜色已深,我不便多擾。你近日太辛苦了,也早些休息。”
池罔沒有起身相送,他只是面無表情的坐在原地。
他手裏拿着衣服,看那明顯改細了許多的腰身,果然正好合身。
心裏就疑惑了——這小子什麽時候知道他尺寸的?
将衣服丢在一邊,池罔插好門窗。
夜深了,這次終于無人再來打擾。
池罔用過粥後滅了燈,脫衣躺在床上,他本以為白天補過覺,晚上就是躺在床上也睡不着。但實際上他連熬幾天的身體确實太疲憊了,很快就陷入深眠。
只是入睡前的最後一絲清明念頭,他還在想砂石對他說過的那個“幹擾”,到底是指什麽呢?
黑夜靜悄悄地過去,幾近淩晨,在大部分人仍在睡夢中時,幾乎沒人知道天邊出現了異象。
星移鬥轉,天現異光。
彎月隐去,濃雲密布。
畔山之上,月蝕。
山頂之上,狂風突起。
破舊的佛寺殘垣經不住這樣的大風,寺院中雜草被吹折,泥石四濺飛揚。
後山。
墓冢第二排,最左邊的那棵樹都被吹得連根拔起,倒在地上翻滾。
年久失修的墳冢,好幾塊墓碑都被風吹得從土中拔起,七零八落的散了一地。
只有第二排最左邊那塊墓碑,仍然在狂風中屹立不倒,發着幽幽的光。
天上一道驚雷……最左邊那墳頭炸開了。
上面的浮土被風吹飛後,露出裏面的棺材,那被釘死的棺材,“嗵”的一聲被人從棺裏破壞。
棺材蓋被掀開後,棺材裏面跳出了一個人……或者更确切的說,是跳出了一個和尚。
他身上有什麽東西,從衣服上掉回了棺材裏,在風中發出一聲隐秘的脆響。
但他此時無暇顧忌,他摔回棺材蓋,痛苦地抱着頭跪在了地上。
一個毫無起伏卻斷斷續續的女人聲音,憑空出現在他的腦海裏。
“編……編,英……技能已檢測……異常!重新評級……失敗、失敗!”
四下無人,是誰在說話?
他抱着頭,瞳孔渙散,“你?……我、我是……”
可還不等他聽得真切,從各個角落冒出來的聲音,一瞬間從四面八方而至,幾乎淹沒了他所有的知覺。
閃回的畫面接踵而至,讓他的腦袋痛到幾乎炸開。
那些破碎的畫面愈發清晰。
靓藍的江面一望無際,初春的雪梅翠竹畫意詩情,漫天垂落的紫藤花巧奪春色,最後的畫面停在一片深紅花海上,有個穿着大紅喜服的苗條身影緩步而來。
男子腦袋劇痛:“我是……我是莊……——我是莊衍!”
腦海中千奇百怪的聲音,在這一瞬間被放大到極致。
他的腦袋疼得都要炸開了,而其中一個聲音,緩緩地壓過了一切虛假的喧嚣,宛若在他耳邊低喃,是那樣的陌生而真實。
“少爺……少爺?”
那呼喚着他的腔調,在結尾處拐着一個精妙的彎兒,帶着幾點異樣的韻味,無端地迷人,又無端地帶着堕落深淵的誘惑。
他手上緊緊牽着的那個穿着大紅喜服的人,面容終于變得清晰。
他眼中映着火光,喃喃道:“小池……”
在那一瞬間,鋪天蓋地的片段沖進了他的腦袋裏,劇烈的頭疼讓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單膝跪倒在地上,身體卻無意間碰到墓地中唯一一塊還立着的墓碑。
他猛然擡頭,看到了自己墓碑上的字。
——僧子安之墓。
“我是……子安?”
話音一落,山頂呼嘯的狂風立刻停了下來。
“……我是子安?”
那一瞬間,他終于平靜下來。
他在空中做了一個手勢,仿佛隔空将自己腦海裏所有不知源頭的聲音,破碎不知來處的畫面,一起狠狠地捏碎掐斷了。
“我不該在這個地方……我明明在……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天上星辰緩慢歸位,異光随之消散。
那散發着光芒的墓碑,也熄了幽光,重新變回了一塊平平無奇的無字碑。
烏雲散去,天光初露。
和尚站了起來,回頭看向畔山的墓地,那裏被狂風吹得一片狼藉。
他看着自己墓碑,面色猶豫掙紮,“那真的是……我的名字嗎?”
在雁城梅院中的池罔,突然睜開了眼。
他快速地解開了自己的內衫,露出胸膛,低頭查看。
他心口上的那片紋身,一如他記憶中的模樣,沒有絲毫不妥或異樣。
……就仿佛剛才那突然而至的灼人溫度,只是錯覺一場。
原來是睡着了,池罔自嘲的想。
那個人已身化黃土七百年……又怎會重新回到他的身邊?
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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