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一聽到媽媽的聲音,趙南簫唇邊的笑意就凝住了。
她竟然差點忘了這個事了。
“小南,你有在聽嗎?你怎麽不說話?”
手機裏媽媽的聲音再次傳來。
趙南簫從床上慢慢地坐了起來,壓低聲:“在聽呢。”
“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就這幾天吧……”
趙南簫剛才的好心情消失了,懶洋洋地應了一句。
媽媽顯然是松了口氣,柔聲說:“那就好。記得動身前發個航班信息,媽提早去機場接你。”
“不用了,你平時又不開車,我自己回。”
“沒事,媽叫小周送媽去。”
小周是媽媽的助理。
“到時候再說吧,先這樣了,我要休息了。”
趙南簫挂了電話,手裏握着手機,坐在床上出起了神。
過了一會兒,隔牆上忽然傳來幾下輕輕的指節叩擊之聲。
趙南簫轉頭看了眼牆壁,頓了一頓,打開對話框,發過去一個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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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快回了過來:“剛是不是沈阿姨打你電話?不好意思不是故意偷聽的。什麽事啊?”
趙南簫遲疑了下,回了一個“沒什麽”。
她發了這三個字後,他就沒再回過來追問了,就此沉默下去。
這一個晚上,隔壁房間裏,也不像之前那樣拖椅子,來回走動,或者發出清脆悅耳的鍵盤敲擊聲,始終很安靜,仿佛他早早上床去睡覺了。
趙南簫躺在床上,很遲才睡了過去,第二天起床,收拾好出來,經過隔壁,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
房間裏沒人。
他很早就走了。
建這種懸索大橋,第一步就是建錨錠,與此同時,現場混凝土工廠和機械工廠也同步現場制造接下來大橋施工所需要的混凝土和部分的構件。
第二天早上,峽谷東西兩個工地的錨錠場和工廠同時開工,巨型挖掘機和鑽機發出隆隆的巨響,塵土飛揚,鐵火四濺。設計院的人從工地回來後,開了一個小會,讨論接下來的人員去留和工作安排。
通常來說,像這種投資巨大的特大橋梁工程現場,因為圖紙複雜,希望設計團隊也要派員常駐工地,以實地指導解決施工現場随時可能出現的大量事先沒法預料的技術性問題,這也是有資質的大型設計院的慣例。
今天的這個內部小會進行得很順利,尤其對于趙南簫的去留,幾乎不在讨論的範圍裏。老陳一開口就說讓她回設計院,大家一致同意,沒有半點異議。剩下的人經過商議,最後決定由老陳江工帶着陳松楠留下配合施工,其餘人先回,看情況,以後定期由院裏安排人員輪換。
“小趙你回吧,這邊要是遇到BIM方面的問題,就和你或者院裏的人進行線上溝通,反正現在網絡這麽發達,聯系也很方便的。”
老陳最後對趙南簫這麽說道。
趙南簫沒說話。
“那行,就這麽決定了。你們回去的幾個人,把手頭事情編個檔案留下,再看下航班,完事了,早點準備回吧。”
散了會,趙南簫抱着文件夾從開會的屋裏出來,陳松楠追了上來和她同行。
比起被職業生涯給打磨得早就沒了半點鋒芒,現在也是無可奈何才留下的老陳和江工,陳松楠對這樣的安排倒沒什麽抱怨,反而挺期待,追上她說:“趙工,你現在是不是急着想回啊?我看你早上都沒怎麽說話呢。”
趙南簫朝他笑了笑。
“我幫你拿東西吧。”
“沒事,我自己拿。”
趙南簫婉拒,想了下,說:“徐恕業務能力挺好的,人也不錯,你以後在現場遇到問題,可以就近向他請教,我相信他會盡力帶你。”
陳松楠點頭:“好的,我知道。”
趙南簫見他看着自己,欲言又止,就說:“怎麽了,還有什麽事嗎?”
陳松楠遲疑了下,靠過來些,小聲地說:“趙工,你跟哥,就徐工,你倆到底啥關系啊?”
趙南簫心微微一跳:“你問這個幹嗎?”
陳松楠急忙擺手:“不是我!是我前幾天聽人說你倆好上了?他們說你過來後,哥當天就和監理站的那個老萬換了屋,住到你旁邊,他們還說你幫哥洗了襪子?哎呀我聽了本來還挺高興,當時特意跑過去問哥,他卻說不是,說你幫他洗襪子,是因為那天他手破了,叫你幫忙,你才幫他的。”
趙南簫一愣,停住腳步。
“趙工,你跟哥,到底有沒好啊?”陳松楠顯得十分好奇。
趙南簫回過神:“沒有的事。你好好做事,別聽信,也別傳謠言。”
“好,好,我知道了,我不說了……”
陳松楠嘴裏應着,眼睛忽然一亮,指着前頭:“哎,哥就在那呢!”
趙南簫擡頭望去,果然,徐恕手裏拎着只安全帽,和幾個同樣頭戴安全帽的人站在前頭不遠處說着話。
“哥!徐工!”
陳松楠叫他。
他回過頭,看了這邊一眼,和邊上那幾個人最後說了幾句,轉身走了過來,停在面前。
“哥,我們剛開完會,已經商量好了。陳所長,江工還有我先留下配合你們建設方,趙工和另外幾個人回去了。”
他看着她。
趙南簫沉默着。
他頓了一下,說:“你回去也挺好,這樣你媽也能放心。這裏确實不适合你待久。”
他又轉向陳松楠:“他們哪天回,跟我說一聲,我送他們去機場。”
“行,沒問題!”陳松楠說。
他再次望了她一眼,點了點頭:“我還有事,那我先走了。”
他扣上帽,轉身走了。
手頭的事,下午就整理完了,同行的勘察院同事因為急着回,正好查到明天有票,直接就訂了下來。
傍晚趙南簫回來,看着是飯點,覺得也沒什麽胃口,就沒去食堂吃,打算再晚點,要是餓,随便吃幾塊餅幹對付下就行了。
她從床底拖出行李箱,打開,蹲在前頭收拾着東西,忽然聽到敲門聲,心不禁一跳,定了定神,站起來走過去開門,發現敲門的是食堂老李。
老李手裏端着飯盒,笑嘻嘻地說:“趙工,我看你沒來吃飯,就把燒好的菜還有飯一起給你送過來了,再不吃,就冷掉了。”說着把飯盒放在桌上,人就走了。
趙南簫也不傻,吃了這麽多天徐恕端過來的菜,慢慢也就心知肚明,應該是他叫老李另外給自己燒的。
她打開飯盒,看了眼菜,又蓋回蓋子,猶豫了下,拿手機給他發了條消息,問他吃了沒有,叫他過來一起吃飯。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了消息,說自己剛看到,所以沒及時回複。他人在峽谷東岸的工地現場,有事,直接就在那邊吃了,叫她不用等,自己吃。
趙南簫只好坐了下去,一個人吃了點,食不知味的感覺,看了眼時間,怕再晚了浴室裏人多,拿了衣服去浴室洗澡。
工地浴室自然也設女浴,但因為女人少,地方很小,還分成了兩部分,裏頭是洗澡的統間,就家庭普通浴室那麽大,裝了兩個淋浴的蓮蓬頭,外頭用來洗衣服。
工地上的女人一般不會這麽早洗澡休息的,浴室裏現在就只有她一個人。她洗完澡穿上衣服,出來用毛巾擦幹頭發,搓了下換下來的內衣,端着臉盆回住的地方,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站在徐恕屋前張望,見自己過來了,臉上露出笑容。
女人皮膚黝黑,身體壯實,說話嗓門也大,但卻給人一種沉穩和親切之感。
趙南簫知道她,就是工地裏的那個女包工頭蔡大姐。
“趙工,洗澡回來啦?”
蔡大姐迎了上來,熱情招呼。
“是,蔡大姐,您找徐恕?”趙南簫停下腳步,禮貌地回應。
“可不是嘛,找他有點事。我帶着人剛弄好電纜槽,驗收通過了,現在要修高邊坡,人這會兒都在工地了,我怕修不好返工,想起前兩天徐工答應說教我怎麽定那個坡,我這不是過來,想請教他嗎。”
趙南簫說:“他人在對岸工地,晚上回來應該會很遲,要不要幫你打個電話給他?”
女人起先面露失望之色,随即立刻擺手:“不用不用,我等等吧,看他什麽時候有空。他那麽忙,還答應幫忙,我已經很不好意思了。”
趙南簫知道她上周剛到,帶的人手全是女人,好像有二三十個,年齡大多和她差不多,三四十的樣子,專門替工地幹修建擋牆、水溝電纜槽之類這種大包工頭不大願意幹的小活。像這種高邊坡,應該是工地承包給她的,她要是修不好返工,損失自然要由她們自己承擔。
“我不打擾你了,謝謝你趙工,你休息吧。”女人向她道謝,随即要走。
趙南簫看着她的背影,遲疑了下,叫住了她:“蔡大姐,我現在沒事,你要是相信我,我跟你去看看好了。”
女人急忙搖頭:“不用不用,怎麽能麻煩你,再說你都洗過澡了,我那邊很髒。”
“沒事,你稍等,我換件衣服。”
“那太感謝你了。”蔡大姐十分高興,連聲道謝。
趙南簫進屋換了衣服,戴上安全帽,跟着蔡大姐往工地去。
大姐很健談,路上也不用趙南簫問,自己說起了她帶的這支女人包工隊的來歷,說自己老公早幾年死了,家裏太窮,有天她帶着八歲的女兒去趕集,女兒喜歡一條二十塊錢的裙子,在地攤前站了好久舍不得走,她想來想去,最後都沒舍得買,回來一晚上沒睡着,第二天就把女兒交給自己媽,跟着兄弟出來到工地打工。
“就是去年初的事。也是我運氣好,來的就是集團工地。我那個當小包工頭的兄弟不厚道,爛賭,替高速工地修溝,修了一半,帶着工錢跑了,等找回來,錢都已經被他輸光,怎麽辦,不能耽誤人家事,更不能叫人瞧不起,我就壯着膽子繼續接了下來。我就那會兒認識的徐工,聽說他剛從國外回來沒多久,我還以為他會瞧不起我們這些人,沒想到他人這麽好,知道我有困難,還幫我預支了錢。人家這麽信任我,我怎麽能辜負?當時我就咬牙,想着無論如何要堅持下去把活給完成,不但完成,還要幹得漂亮。那些男的嫌錢少,不肯幹,我就叫我們村裏女的叫過來,在家沒錢掙,過來掙點小錢也好,就這樣撐了兩個多月,硬是把活給幹完,最後還一起賺了六七萬,每人分了五六千,哎呀當時那個高興啊,從來就沒自己賺過那麽多的錢……”
蔡大姐說得起勁,趙南簫漸漸也聽得入神,聽到她們賺到錢時的興奮,不知道為什麽,心裏也跟着挺高興的。
“我這個人就這樣,誰信我,我就一定要把交給我的事做好,不能讓人家失望。反正我是跟定集團了,他們去哪我就去哪,沒人願意幹的小活,我來幹,幹好了,他們從不拖欠我錢。跟我出來的女人,除了我們村的,還有別村,原先十幾個,現在已經幾十個了,還三天兩頭有人想來,你要是在工地再多留些時日,等到了放暑假的時候,小孩子過來,哎呀,這裏就跟幼兒園小學堂似的,叽叽喳喳,可熱鬧了……”
蔡大姐哈哈地笑,忽然好像想起什麽,停了下來,看着她。
“趙工你是文化人,跟你說這些,怕是讓你笑話了,你大概也不愛聽。”
“沒,挺好的。”趙南簫微笑着說。
“到了到了,就前面那塊坡,我看着土質有點松,不敢随便搞,所以本來想麻煩徐工的。”
工地前的照明燈下,十幾個穿着勞保服戴着安全帽的女人正在忙碌,挖土的挖土,擡石頭的擡石頭,看見趙南簫來了,紛紛停了下來。
“徐工有事,趙工來幫我們看坡,讓讓,別擋路。”蔡大姐對着女工們說道,女工們急忙讓開路。
設計院在先期的地質勘察中已經詳細勘察過橋址周圍一帶的土層,趙南簫對資料爛熟于心,知道這片高邊坡危岩體下裸露的泥岩基座風化比較嚴重,需要在一定範圍裏噴漿,增加軟基強度,有風化槽的地方,還需要按照深淺程度采用嵌補或支撐方式進行加固。
她取出帶出來的水平儀和角度尺等工具,叫女人們幫自己,爬上爬下,忙忙碌碌,終于在晚上九點多的時候搞完了事,定了抗滑樁的位置,讓她們照着這個定下來的位置修建就可以了。
蔡大姐和女人們十分感激,圍着她七嘴八舌道謝,誇她不但長得漂亮,能幹,還心善。
“和我們徐工就是天生一對嘛!”
一個女人笑眯眯地大聲說。
趙南簫的臉頓時漲紅,知道她們肯定也跟陳松楠一樣,聽說過關于自己和徐恕的傳言,又羞又臊,急忙撇清:“不是不是!你們千萬不要誤會!我跟他是比較熟,但只是以前的同學關系,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女人們面面相觑,場面有點冷了下來。
蔡大姐咳嗽了一聲:“好了好了,別開玩笑了,趙工說不是就不是,以後都不要亂講了。趙工,我送你回去吧。晚上也遲了,幹不了活,大家散了休息,明天早點來!”
女人們答應,紛紛收拾工具準備下工。
蔡大姐送趙南簫回來,經過那片錨錠區的時候,趙南簫忍不住回頭,看了眼對面。
本着對自然環境破壞最小化的原則,大峽谷東西兩側一公裏多的來回通道只是沿着兩側谷壁修出來的一條狹窄的走道,豐水期中間的水域則靠渡船。晚上起了大霧,巨大的峽谷裏濃霧彌漫,看着有些瘆人,對面更是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
她轉回臉,跟着蔡大姐一道回來。
徐恕果然如她所想的那樣,還在對岸,這個時間,他屋裏還是沒有亮燈。
晚上的澡也白洗了。趙南簫脫下沾滿泥巴的工作鞋,再去浴室,發現今天熱水也沒了,只好回來,打算倒點自己暖瓶裏剩下的水随便擦下湊合着再過一夜,沒想到片刻之後,有人敲門,打開門,看見蔡大姐和幾個女人竟提來了七八只暖瓶,都是她們白天打來的熱水,現在拿過來給她洗澡。
趙南簫意外又感動,急忙推辭。
“沒事,你盡管用,知道你肯定愛幹淨,我們平時累了,有時回來倒頭就睡,洗不洗無所謂。”
女人們七手八腳把暖瓶放她屋裏的地上,還有人貼心地提來一桶冷水讓她摻,完了就嘻嘻哈哈地走了。
趙南簫目送女人們離去的背影,進屋關了門,重新洗了個澡,等收拾完,已經十點多。
她沒立刻上床,還坐在桌前,亮着燈,有一下沒一下地翻着電腦裏的資料,到了十一點多,終于聽到遠處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徐恕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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