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回合,魏氏勝出

“太妃有心了。”寡人贊了一句,沒再提話題,只安心同谷雨用膳。唔,這豆腐入口即化,鮮香可口甚得寡人之心,掌廚的宰人該提拔提拔才是。

“食監一早親自來送的早膳。”谷雨看寡人吃得開心,趁着嘴巴有空,說了幾句,“昨夜你懷孕的消息傳出去,少府的人便連夜備了些安胎滋補的食材。”

嗯,如此一說,定要好好嘉獎。

“江懷。”寡人微擡了下頭,随口說道,“傳寡人口谕,太官令辦事盡心盡職,太官令及其下三丞本月秩奉雙份。”

“喏。”江懷那雙精明的眼睛一亮,會意,這便速速親自傳口谕去了。

寡人一時心中爽快,又多吃了兩塊豆腐。

太官令屬少府官職,其下有屬官尚食、尚席、食監三丞,主負責宮中膳食。寡人心裏頭門兒清,這幾個當官的太容易無功無過,呆在職位上一幹就是一輩子,難有升職。膳食用心了,皇帝嘴刁慣了也至多誇贊幾句,倘若不用心便又惹來殺身之禍。

故而寡人這通賞賜,恐怕連太官令本人也沒有想到。

寡人為了一口吃食賞了雙份秩奉,并非心血來潮,賞罰不明。太官令能如此火急火燎替寡人操心,寡人豈有不搭理的道理。寡人就是要告訴百官,誰替寡人辦事,誰讓寡人過得舒坦,誰便有好果子吃。

不僅如此,寡人輕輕巧巧地便賞個幾個不起眼的小官,委實當面敲打了魏氏一棍子——朝中,寡人的話還是能作數的。

魏氏在一旁看着,笑得有些僵,不光為的是寡人在她面前耍了威風,恐怕更因為她客氣話說到位了,卻熱臉貼了冷屁股。

這也是沒辦法的,畢竟寡人自小就像個餓死鬼,天大地大吃食最大。這恐怕是幼時從母後養的貓那兒學來的吧,護食得很。

舞陽咽了口口水,不幸被寡人瞧在眼中。

這麽一大早過來,哪怕事前用了些點心,等了一個多時辰也該餓了。偏生寡人吃得津津有味,這對養尊處優,從來沒餓過的母女豈有不嘴饞的道理。

這一回合,顯然寡人贏了。

魏氏不便打擾寡人用膳,也不甘心走,如老僧坐定般候在一旁。舞陽才十五歲,年輕氣盛,禁不住冷待,早已翻了數個白眼,再度不幸被寡人瞧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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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人想着,人美果然便與衆不同,連白眼都翻得如此清新脫俗。在寡人面前秀美貌,這可就怪不得寡人嫉妒了。

然而,寡人畢竟不好做得太過,待又吃了一口羹後,到底是主動開了口。

“太妃的心意寡人知曉了,眼下不若先回去準備準備。想必太妃已知曉,寡人今日會下诏書,尊太妃為太後,屆時月桂宮可別忙壞了。徽號寡人想了三個,一為聖賢、二為明德、三為孝敬。此其三,太妃喜歡哪一個,便挑哪一個。”

為這事兒寡人操碎了心,免了宗正的麻煩,親自列了幾個徽號供魏氏選。寡人不為別的,怕只怕經宗正一攪和,夜長夢多,被丞相阻了尊太後之事。

想必,魏氏也擔心這個,哪怕未曾走該走的章程,少了些風光,但結果不變她也是無異議的。

魏氏喜不勝收,眼角的細紋一深:“陛下想的徽號沒有不好,還是陛下親定吧。”

這可難倒寡人了,三個都和魏氏不相符,要寡人昧着良心選麽。于是,寡人靈機一動決定把這個問題丢給谷雨。

“酥酥,你覺得哪個好?”

谷雨悶頭用膳,不比寡人要說話耽誤,早填飽肚子擱了碗,托腮在旁聽着不開腔。她聽得寡人把問題丢給她,便是一個冷笑。

“不如抓阄吧。”

這提議委實妙哉!

“不愧是酥酥,好辦法!”

古往今來,未經宗正呈徽號,又以抓阄來定的,她魏氏恐怕是頭一份兒。這不,魏氏圓潤的臉明顯抽抽了,嘴角僵硬着到底沒能抗議什麽。

還是舞陽實在,大大地又來了一個白眼。

寡人琢磨着,舞陽進殿半句話沒說,白眼卻翻了數個。寡人唯一的皇妹難不成有眼疾?倘若真如寡人所料,那可耽擱不得。

此時的寡人腦中靈光一現,忽然想起前些年在宮裏養過的一只名喚小雪的白兔。

原本跟着一個公主本該吃香的喝辣的,就像綠綠那樣,騎到寡人頭上,寡人也不見得生它的氣。可小雪命不大好,好死不死咬了舞陽的裙角,于是不幸被魏氏手下打死剝皮,連寡人也來不及救它。

“逐雲,去把寡人珍藏多年的望月砂取來。”寡人頓了頓,笑得盡量很友善,對舞陽和藹道,“寡人方才見皇妹的眼睛總是往上翻,想來眼睛不大舒服。這倒也不是什麽大病,每日內服一些望月砂便好了。這望月砂是小雪留下的,寡人珍藏多年。皇妹雖怕苦,卻也需知道,良藥苦口,禦賜的東西随意糟蹋可是殺頭之罪。”

殺頭之罪!舞陽臉上的表情可謂精彩缤紛……分明只是翻白眼,卻硬被寡人說成眼疾,又不分青紅皂白賜了藥。

這都趕上什麽事兒啊……

可縱然給她一萬個膽子,她也不敢說自己沒病,只是因看寡人不順眼便大大方方送了幾個白眼給寡人。

望月砂是什麽?

兔子糞便。

當年小雪連點兒皮毛也不曾給寡人留下,寡人只得留了望月砂聊表哀思。老天有眼,小雪啊,寡人終于替你報仇雪恨了……?

☆、立威

? 魏氏最終拈了“明德”二字為徽號。細數這些年,凡事只要不和寡人沾邊兒,她掌管後宮,也勉強算得上明德。

沒有昭告天下,沒有遵從章程,亦沒有莊重對待……這個太後當得,委實寒碜,說出去也叫人唏噓。

當魏氏和舞陽捧着逐雲翻箱倒櫃好容易尋出來的望月砂,半是欣喜半是憂愁地回月桂宮時,寡人的這頓早膳也終于完了。

這是寡人當皇帝以來,吃得最為正式的一頓早膳。寡人吃得倒是開心,谷雨亦是難得沒有挑刺。只是這些個宮女一個一個心事重重的樣子,難免令寡人少了幾分舒心。

所為何事,寡人大抵能猜得出個一二。

想來,她們整日伺候着,自诩為皇帝跟前兒的親近人,卻都不知寡人肚子裏藏着一個小的,心靈上委實受到了一大打擊。

比如……

別宮宮女甲:“聽說陛下大了肚子,誰的?什麽時候勾搭上的?”

禦前宮女乙:“不知道啊……”

別宮宮女甲:“枉費還說是禦前當差的,騙人的吧。”

禦前宮女乙:“……”

可她們也不想想,寡人既然聰明絕頂,漢子偷得也必然是高明的。寡人叱吒後宮二十載,早已将“厚顏無恥”發揮到淋漓盡致,不過是與人茍且有了孩子,何須這般當回事兒。

其實寡人也不想,可嫁誰不都影響朝局麽,也就只好行點不光彩的手段。并非寡人荒淫,實乃我大邺總得有後不是。寡人乃正統皇室,只要是寡人肚子裏出來的,何須計較他是誰的種。

為了面子,寡人這廂還在給自己找理由,谷雨卻已付諸實踐,眼疾手快,極豪邁地拎了個宮女出來,往地上便是一扔。

“癟嘴?倒是說說,你在癟什麽嘴?”冷不丁一聲威吓,把寡人也下了個夠嗆。

谷雨嘴毒,卻總是笑臉迎人,鮮少發脾氣。枉自同算得上美人,寡人冷臉少了一分狠毒,谷雨卻能用眼光凍死人。

這小宮女吓壞了,趴在地上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被谷雨吓得縮短了脖子,活像快被訓得崩潰的綠綠。

癟什麽嘴?寡人還不知道麽。這宮女是官宦人家選進宮當差的女子,素日裏自诩為女德範本,最是瞧不起舉止輕浮和那些出生低賤的宮女。

這次,她大抵是覺得寡人淫|亂,丢臉丢到臺面上了,一時沒管住自己的表情吧。

這些年寡人行事向來沒個規矩,敢上鬥寵妃,下私出宮,卻又同時和宮女宦官們打成一片。最重要的是,寡人難得懲罰宮人,又長了一張天真純良的娃娃臉。

寡人看起來是如此的無害,如此的平易近人,和藹可親。可這些宮女卻忘了,寡人如今到底是皇帝,容不得一點不尊的皇帝。

尚未立起的威,谷雨今日幫寡人立了。谷雨啊,你真不愧是寡人最崇敬的女人!

“掌嘴。”谷雨都出手了,寡人豈可含糊,不由她分說便下了令。

小宮女或許沒能想到,剛剛還在談笑的寡人和谷雨,竟變臉比翻書還快。尤其是寡人,臉黑得比發現綠綠偷吃了綠豆酥還要可怖。

那宮女終掌嘴五十,一張讨巧的漂亮臉蛋都紅成了猴屁股,即刻被調離禦前,扔去了浣衣局。這算起來,應是寡人二十年來,頭一次這般懲罰自己跟前的人。

如此一折騰,宮女們個個忙不疊收斂神色,呆若木雞的,也忒無趣了。

寡人今日不上朝,也就處理處理內務。論說起來,登基第二日便罷朝是萬萬不該的,寡人懶惰之餘又參雜着一絲不要臉的霸氣。

沒辦法,寡人……昨夜驚了胎。

今日要辦的事,也就兩件。頭一件,立威;第二件,尊太後。

此前,為顯寡人看重,江懷親自去給太官令帶口谕。而此時,剛掌完了那宮女的嘴,他正巧回來了。

“陛下,老臣已傳達聖谕,太官令跪謝隆恩。”他已不年輕,跑這一趟确也幸苦,說這話時不由地喘了口氣。

“你回來得正巧。”寡人擱下玉玺,将親自寫好的诏書遞給他,“你懂先帝,亦懂寡人。魏氏做太後,寡人心中總有一團氣頂着,不得舒坦。故而章程便不必走了,就這樣吧,尊個太後給她樂呵樂呵。你午後得空去月桂宮一趟,宣讀诏書,曉谕六宮,順便把鳳印給寡人收回來。她若不肯交出來,诏書便不必宣讀了。”

鳳印代表後宮至高權力,至今尚在魏氏手中。

母後出身不高,父皇卻與母後伉俪情深,力排衆議将母後推上皇後之位。母後一朝薨逝,父皇哀思至死方休,以至中宮懸空至今。

中宮無人,六宮卻總得有人執掌,于是,鳳印便暫交到了魏氏手上。

細說起來,魏氏拿到鳳印之前,還曾與吳氏有過一番争奪。當時,吳氏作為丞相的女兒,與魏氏同為夫人,卻因丞相在朝中的地位而更勝魏氏一籌。可最終時隔寡人出生約莫一年,吳氏落敗,且落得個白绫賜死的下場。

不外乎其他,吳氏在母後的飲食中參入了附子。這也是為何向來康健的母後遭遇難産,寡人不足月便出生。

當真相查出來時,父皇雷霆震怒。可當時吳氏已懷有龍胎,父皇只得暫且将此事按下,等她生産過後再行發落。

雖說或多或少在意皇嗣,可二皇弟蕭慕安因其母的罪過,自出生便未得父皇正眼相看,才剛七歲就被送往後獻為人質。自此,二皇弟消失在衆人視線中,直到遺诏之中提到:蕭慕安不得繼位。

當年,查出吳氏毒害母後時,是魏氏在其中立了首功。故而,對後宮興趣平平的父皇,很幹脆地就将鳳印交到了她手上。

但寡人在想,吳氏是丞相的女兒,是否丞相當真如查出來的那般未曾參與其中。陳年舊事了,一來沒有理由再查,二來早已沒了證據。

寡人能夠做的,就是把原本屬于母後的鳳印替母後收回來。

“逐雲,你找個時候,通知尚衣局送些花色來。寡人肚子裏的不管是皇子還是皇女,都金貴着,衣裳用具需得早些備着。”

說完,寡人看了看殿外。

已經三月了,即将百花齊放,草長莺飛。春日裏的皇宮是最美的,然而寡人卻不大喜歡。母後她……正是春日裏去的。

雖然她去的時候寡人只有一歲,但母後恬靜慈愛的眉眼卻已經深深镌刻進寡人的記憶裏。前朝、後宮,争鬥永無休止,饒是寡人再貪玩刁蠻,也清楚得很。

母後閨名月華,與随珠別名明月珠有幾分相似。

寡人處在這樣的位置,不能像母後那般與世無争,故而将那顆随珠放在寝殿時刻提醒自己,一定要心狠。

寡人不是個慈愛的母親,但寡人的孩子,哪怕是寡人私欲求權下的一顆棋子,也要是一枚天底下最幸福的棋子。

谷雨是最懂寡人的,稀稀拉拉飄過的柳絮,她陪寡人就這麽靜靜看着。昔年許多這樣的時分,她總是如此陪伴寡人的。

得友如此,夫複何求。她就是這樣一個知心人,給寡人靜好歲月,安穩心境。

“柳絮闌珊起,還有不到十天就到谷雨時節了。”她說。

“是啊。”

“去年一塊紅玉把我打發了。今年我的生辰,你要拿不出像樣的賀禮,三月都別想吃到綠豆酥。”

“……”

寡人難得多愁善感,有了這個年歲該有的心情,她卻一盆沸騰的開水潑下來,生生燙掉寡人一層皮。

沒錯,她過一個生辰,要剮掉寡人整年裏從牙縫裏省出來的全部私蓄。去年送她的那塊紅玉,可是寡人從歲貢裏先斬後奏弄到手的,為此還挨了父皇一頓訓斥。

雖然寡人臉皮厚實,壓根兒沒把訓話聽進耳朵。

……誰再說她是寡人的知心人,寡人吐血給他看。清明斷雪,谷雨斷霜,可寡人這顆心哇涼哇涼的,像被浸在冰水裏似的。

一盆沸水,一盆冰水,叫人難過得哭不出來。寡人的綠豆酥……為了拯救它,今年可能得脫兩層皮。

寡人氣不打一處來,總得想法子排解,于是扯着嗓子一聲大喝:“江懷!”

“臣在。”

“寝殿裏有耗子,寡人睡不着!派人去傳沈嵘速來,他既然負責宮中殿室警衛,今天不把耗子抓着,寡人罰他俸祿!”

“……喏。”

谷雨揶揄一笑,拍了拍寡人的肩膀:“豆豆,無中生有,沈嵘你也敢耍。就沖你這份兒膽識,今晚多給你做兩塊綠豆酥。”

寡人打了個冷顫,再咽了口口水……

沈嵘寡人為何就不能動了!寡人心情不好找不着人排解,看他夠順眼,便給他一次陪寡人解悶兒的機會,有何不可!

谷雨笑得意味深長,掩住口鼻打了個呵欠:“懶得管你的事,我回岫岩宮補眠去了——綠綠,我們走。”

綠綠今日乖乖的,未曾跟寡人打嘴仗,聽她一召喚,便撲騰幾下翅膀站到她肩上去了。

“豆豆是豬,豆豆是豬——”

“……”

很好,禁不起誇的家夥!寡人收回對它的誇贊。它和谷雨一定是為了氣死寡人,才出生來到這個世上的!

谷雨離開之後的好一會兒,寡人在翻看奏折中艱難度日。寡人發誓,寡人活了二十年,從來沒有這麽認真過。

看這些奏折,丞相倒也還算盡責,國事處理得甚為妥貼,只差寡人加蓋玉玺批準實施。等到寡人翻到不知道第幾本的時候,去傳沈嵘的人終于回來了。

“啓禀陛下!沈将軍在校場操練新兵,下令脫甲肉搏。因身上泥濘,沈将軍怕殿前失儀,故而說需先沐浴再來面見陛下,讓臣先回來回話。”

寡人倒抽了一口氣。

脫甲肉搏?肉、肉搏?寡人突然覺得腦子糊了,眼前冒出幾個不堪入目的畫面……沈嵘他……精壯結實的胸腹……簡、簡直有辱斯文!

“陛下!”江懷驚呼,“快宣禦醫,陛下流鼻血了!”

☆、沈嵘

? 寡人是在禦醫極其複雜的表情下止住鼻血的。

所幸,龍胎無礙。

此時,寡人萬幸谷雨沒有在側。若然讓她覺得寡人好色不堪,丢了她的臉,寡人往後的日子可怎麽過。

送走禦醫,迎來沈嵘。時尚未晌午,應付魏氏、掌嘴宮女、傷春悲秋、批閱奏折,寡人忙得不可開交,還順帶流了趟鼻血。

“臣參見陛下,恭祝陛下長樂無極,萬壽無疆。”

沈嵘今日換了一副蹭亮蹭亮的魚鱗甲,晃得寡人眼睛都花了。不得不感嘆,沈嵘本人哪怕是穿着江懷的宦官服,往那兒一杵,也能讓寡人看得心花怒放。

整個朝堂不乏青年才俊,可看來看去也就屬他最俊了,渾身上下散發着鋼鐵兒郎、沉穩敏銳的霸氣。

是寡人喜歡的模樣。

“咳咳,沈将軍請起。”

他起身,右手按劍,眉宇間絲毫瞧不出剛剛肉搏酣戰過的疲憊:“小黃門傳旨,說霁室殿有耗子?”

“有!老大一只,險些驚了寡人的胎!沈将軍是不知道哇,寡人自小怕耗子,等這些笨手笨腳的宮人抓住,龍胎怕是已驚至不保。沈将軍既然負責殿內警衛,寡人只好殺雞用牛刀,請沈将軍親自出馬了。”

仿佛是聽了個笑話般,沈嵘輕易不會勾起的嘴角也微微勾了一勾:“偌大的霁室殿,臣一人恐怕尋不到耗子窩。請問陛下,是調動羽林軍,還是着宮人尋找。”

能勞動羽林軍的耗子,想必死了耗生也是值得的。可寡人丢不起這個臉……

“你們。”寡人指了指江懷,“統統去找耗子窩,找着了速來通知沈将軍,寡人重重有賞——沈将軍,陪寡人去柳樹下暫且避一避這嘈雜。”

寡人一聲令下,霁室殿上上下下,立即齊心協力尋找起寡人無中生有出來的耗子。

為了寡人的重賞,他們可謂使出了渾身解數。平日裏,伺候寡人怎不見這般殷勤……哎,還是寡人立威不夠呀。

沈嵘無疑是睿智的,知道寡人要做什麽,首先便問寡人要是否要把身邊的人暫時遣去找耗子。寡人也就順着他的話做了選擇,如此才能單獨同他說話不是。

此時在柳樹下,有些莫名緊張的寡人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陛下還有何吩咐?”他問。

寡人清了清嗓子,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寡人要微服出宮,給沈将軍三日時間準備妥當,确保寡人豎着出宮豎着回來。”

“不可。”未曾想他拒絕得比谷雨還要無情,連眼皮都沒擡一下。

這哪裏是身為臣子的态度!寡人是皇帝,皇帝出自家門兒還得問看門兒的什麽意見麽。寡人頗感無力,恐有些鎮他不住。

“豈有此理!違抗聖意,沈嵘你要反了不成!”

“陛下。”他頓了頓,在寡人得厲聲呵斥下,仍是一副寵辱不驚的表情,“臣負責宮內屯兵,不負責京師徼巡。陛下既然是微服出宮,即便是調動羽林軍暗中随行,動靜也太大,三公又豈會不知。臣貼身護衛尚可,但暗衛還得由執金吾負責。”

“……”

“如此,方才顯得陛下并非獨信臣一人。”

執金吾掌管羽林軍北軍,雖然亦只直接聽命于寡人,但難得單獨召見,不怎地親。寡人心裏頭不安吶,若要求個心安,還不如把執金吾撤了交給他沈嵘來做。

不過,他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哎……凡事難如意,怎地出宮給谷雨買塊君子齋的玉就這麽難!

那君子齋的玉器無一不是出自大家之手,玉谷雨去年看過後便惦記上了,整日地念叨。為了拯救綠豆酥,寡人勢必得親自去一趟。可寡人萬不能讓沈嵘知道自己是被逼着去買生辰禮的,那多丢人。

于是,寡人只好寒碜點兒。

“罷了罷了,沈将軍陪同即可。寡人相信沈将軍的身手。”

“出宮非同小可,僅臣陪同太過危險。”

寡人為公主時出個宮還要容易些,像匹脫缰的野馬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做皇帝了反倒艱難又艱難,這是什麽道理。

既然如此,只好抱歉了,沈嵘。講道理說不通,除了胡扯還能有何法子。

“寡人要出宮,吃西市的山楂糕!”

“派宮人買回來便是。”

“不。”

猶記去年,寡人和谷雨溜出宮去,在西市吃山楂糕吃得忘了時辰。看完奏折的父皇發現寡人又溜出宮去了,急得坐立不安。

當時,執金吾正巧告假,其屬下管事的中壘令又在京師緝拿逃犯,父皇心急之下命沈嵘領着羽林軍在京師尋人。

彼時,胃口頗好的寡人已經幹掉三碗山楂糕,鼓着腮幫在跟谷雨商量要不要把別人不要的麥麸帶回宮給綠綠吃。

當谷雨舉起筷子狠敲寡人腦袋,為慘遭虐待的綠綠鳴不平時,沈嵘一記高頭大馬勒停在前,寒光寶劍沒有半點猶豫,就那麽精準地架在了谷雨脖子上。

谷雨用一雙筷子犯了大不敬之罪,被衛尉沈将軍當街拿下。

可谷雨畢竟是谷雨,極其淡然地瞅着沈嵘的寶劍脫口說了句頗有膽識的話——若沒有記錯,這把劍應是沈将軍在家兄麾下時,家兄贈與的吧。

寡人那時才剛滿十九,勉強算得上年少不更事,比不得谷雨穩當,眼見谷雨險些被劍割破脖子,當下便砸了最後一塊銅錢換來的山楂糕,一腳踹在沈嵘手腕上,怒喝一聲:誰敢動蘇谷雨,本宮削誰的腦袋!

劍應聲落地,沈嵘的手腕不幸被寡人的靴子劃傷。

那天,寡人是從跑馬場溜出去的,靴子上還帶着馬刺。

回宮之後,寡人便被父皇關了禁閉。後來聽說,沈嵘險些被劃斷手筋,修養了兩個月才痊愈。想他征戰多年,左手重傷治愈後已難拉動強弓,倘若再被寡人斷了右手,簡直……

罪過罪過。

故而,如今當寡人提到西市的山楂糕時,沈嵘眼睛裏幾不可見地閃過一抹異色,恐是想起這段令人背脊一涼的往事。

一晃眼,諸事諸人都已不同。那,還是寡人第一次見到沈嵘。

“山楂糕放一個時辰便不好吃了,寡人要吃新鮮的。”

沈嵘是鐵骨铮铮的男兒,常年呆在軍中,未有家室,怕是從未應付過耍賴的女子,且這女子還是個皇帝。

他嘆了口氣,無言。

寡人癟癟嘴,接着亂扯:“哪個有孕之人不喜歡吃山楂,寡人懷着孩子,一定要吃到心裏才能舒坦。”

他皺眉:“皇嗣為重,陛下既然有了身孕,就該好生呆在宮中。況且,聽聞山楂活血,有孕不可多食。”

寡人眼中噙了淚水,咬唇:“皇嗣為重?連你也覺得寡人不重要麽。沈嵘,你始亂終棄,寡人懷着你的孩兒,你卻連一塊山楂糕都不肯給寡人吃。”

一片柳絮落下,點在鼻頭,癢癢的……

厚顏無恥的寡人扣了頂不堪的帽子給他,他卻笑了,帶着幾分無奈:“陛下,究竟是誰始亂終棄?”

“……”寡人牙齒一顫,咬痛了嘴皮。

寡、寡人……是寡人。

回想起那一日,風和日麗,一看就是個好日子。于是寡人心情一好,便強要了他,卻沒有給他正個名分。

然而,這件事并非寡人要了他清白身子,不小心把他孩兒拽在手裏跟寡人姓蕭,又沒有給他名分這麽簡單。

初到成陵的時候,寡人原本準備呆上一個月便回來的,斷沒想到會變成三公家的貴公子陪寡人守陵這樣的局面。

寡人自诩天資聰明,豈會沒有看透三公打的什麽主意。為了絕處逢生,拆散吳李兩家,寡人只好把黑手伸到了無辜的沈嵘身上。

茶裏面的東西是谷雨幫着加的,就這麽輕而易舉地把沈嵘騙上龍床。随後,寡人喪心病狂地對沈嵘實施了慘無人道的……姑且可以稱作“誘|奸”的這樣一件事。

記得谷雨曾經問過寡人,能夠成為下手目标的就只有履行護衛職責的衛尉一人,倘若擔任衛尉的是位四五十歲,絡腮胡子且又肥碩的老将軍,寡人還下不下得去口。

當時,初嘗人道食髓知味的寡人,是用兩行鼻血來回應她的。

被淫藥算計,這是沈嵘頭一次上龍床的經歷,姑且算是寡人對不住他。可他說他是被使亂的那個,寡人就不贊同了。

“都是你心甘情願的,怎能說是寡人亂來。分明确有數次,谷雨尚未給你遞話,晚間你便摸進寡人屋內……你……是你亂來。”

一想到這些,寡人的老臉也忍不住紅了。

“呵。”沈嵘按劍,似笑非笑,眼神卻尤為正經,“我沈嵘為人臣子,君上要什麽,臣自當為君上排憂解難。一條性命尚且豁得出去,何況一個孩子。”

寡人從未說過為何對他下手,他卻在藥性消散後便清醒地猜到了。沒有百般疑惑,也沒有以此要挾寡人什麽。能遇上這樣一個“誘|奸”對象,寡人……夫複何求。

分明是他占盡了便宜,卻說得如此大義凜然,寡人頭一次遭遇谷雨以外的對手,竟無言以對。

“既然豁得出去性命,帶寡人出宮一日又有何妨。”面對如此強說有理的沈嵘,寡人倘若不比他更無賴一點,便當真出不去了。這會兒宮人應該已經翻遍了霁室殿,并無多少時間剩給寡人。

“就這麽定了,三日後寡人要是沒能出宮,罰你半年俸祿。”

沈嵘沒再說什麽,就依了寡人。他倒也不是為了區區半年俸祿折腰的人,想來是成陵那檔子破事兒攪得他煩了吧。

☆、上朝

? 寡人歇了一日未上朝。

一日工夫,魏氏便成了太後。雖然有點寒碜,但等到第二日寡人開朝,坐上凝輝殿寶座時,消息已經飛遍宮城內外,京師上下了。

丞相伸長脖子想抗議,無奈事已成定局。

寡人親自書寫诏書,尊魏氏為太後,徽號明德,遷宮慧壽宮,舞陽長公主即将及笄故留居月桂宮。總之,該給的寡人大大方方給了,卻沒能照顧到魏氏想要風光的心情,且還讓她們鬧了個母女分居兩宮。

知道她母女不高不興,寡人也就高興了。

新帝尊太後乃是大事一件,然而比魏氏被尊太後更能讓人關注的,無疑是新帝的肚子裏憑空多出來一個孩子。

關于孩子是誰的,有諸多猜測,而可憐的李淦不幸有了重大嫌疑。

昨日寡人心中發苦,尚在愁買玉的錢不夠時,探子通過江懷的口遞了話進宮,說的是丞相和李疏就這個孩子是不是李淦的進行了深入讨論。

談話地點在李疏家的書房,不算隐蔽。整個過程耗時一個時辰,酒喝了一壺,豆子吃了兩盤,也忒小器了。

想來也是心焦暴躁得沒胃口。

據描述,當時李疏急得跳腳捶胸,咬牙切齒直說自己是被皇帝,也就是扮豬吃虎的不才寡人坑了。丞相呢,本着寧可錯殺的原則,百般思量,對李疏的話也只信了半分。

寡人倒不擔心丞相懷疑寡人用心不良,寡人兵行險招,卻少不得還有後招。

當然,丞相的腦瓜也是聰明的,不僅要思考這個奇了又奇的問題,還要想辦法幫寡人平了這大逆不道的丢臉事兒。要寡人說,丞相能坐到這個位置,不光是靠家族靠才能,最關鍵的是能夠睜眼說瞎話。

昨日傳話的探子也是敬業,順便還帶了宮外坊間的流言——女皇陛下守靈三月孝感動天,上天垂憐蕭氏皇族,故賜女皇陛下夢中有孕。天意昭昭,此乃天不亡蕭氏!

這話說得,寡人慚愧,慚愧……

不必說,如此快便掌控了風向,自是丞相的手筆。丞相為了寡人坐穩皇位,真是操碎了心,着實令寡人感動。

寡人想着,不覺掃了沈嵘一眼。

是的,寡人一大早就開朝了,也像模像樣地坐在寶座上聽奏。而沈嵘,他目光沉沉,薄唇緊抿,盯着前面太尉的後頸窩,不知在想些什麽。

這般的面無表情,眉宇間竟仍顯得出與生俱來的正氣與威風。

虧他是寡人腹中孩子正兒八經的爹,卻比不得丞相勞心,啧啧……寡人真是遇人不淑,早知如此倒不如當真同李淦茍且呢。

話雖這麽說,寡人還當真選不得李淦。

首先,寡人不僅要丞相生疑,還要李疏心寒,如選李淦單只丞相生了疑,李疏卻不見得會狠下心和丞相一拍兩散;其次,選沈嵘,因為……方便……嗯……對,方便下手。

頭一次上朝寡人就走神兒了許久,待回過神來已不知他們在争些什麽了。朝堂上百官吵吵鬧鬧不絕于耳,寡人聽不大懂,只瞅見丞相與太尉争得面紅耳赤。

都一把年紀了,何苦呢。

不管他們争的是什麽,寡人懂不懂,所争之事也終需寡人聖裁才行。如今寡人算是明白過來,為何古往今來,被腰斬在奪|權路上的人多如牛毛,卻仍有數不清的雙眼緊盯龍權寶座。

只因為,這一覽衆山小的感覺委實太舒爽。想來寡人就算是放個屁,他們也得當香聞,不論發自內心與否,至少面子是要給足寡人的。

“陛下,老臣以為,監督漕運之職,陳知更能勝任!”

“陛下!陳知雖有才能,卻為人狂傲,不能委以重任!臣以為,符銘才德兼備,更加适合。”

寡人從開始到現在昏昏沉沉的,聽了個大概。無非是各自推薦門下客卿,搶漕運這塊肥肉。

寡人天資聰明,這話可不是白說的。雖然寡人沒有上過朝堂,批過折子,但寡人從小與養母魏氏不親,故而幼時是被父皇養在奉章宮,親自帶大的,對政事的處理也算是耳濡目染。

寡人在奉章宮長到八歲,直至谷雨進宮,才兩人一起搬進了岫岩宮。但寡人與谷雨兩個娃娃,不親養母,又愛鬧事,故而常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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