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一回合,魏氏勝出

久。他就那麽一聲不吭站着,怪吓人的。

沈嵘仍舊一身墨色魚鱗甲,一手按劍,一手捧物,如一棵松柏立在兩丈開外。陽光并樹蔭映在他的臉上,光影斑駁,竟十分恍如隔世而來,又英武如話本中那天上的戰神。

寡人尚有些懵,坐起身,下意識地拿手擦了擦嘴角。還好……沒有流口水。陽光有些刺眼,寡人埋下頭,瞥見躺在身旁的谷雨正轉着眼珠子。

谷雨斜斜瞥了寡人一眼,眨巴了下眼睛,這才翻身坐起來,卻是劈頭蓋臉道:“女兒家睡覺,沈将軍難道不知避嫌?”

說得好,寡人贊同。

萬幸方才沒有流口水,若是被沈嵘看去,豈不丢臉。逐雲可憐兮兮地杵在一旁,想必正為沒能攔住沈嵘,險些叫他看了寡人向來不大雅的睡相而自責。

“是何事急迫至此,令沈将軍非得守在這裏。”寡人亦補上一句,索性盤腿胡坐,把手一揚招他上前來。

“陛下大安。”他氣定神閑信步走來,在三步外停了腳步,“臣并無要事,只是來找蘇姑娘。”

他負責宮中禁衛,殿裏頭也去得,在這裏像站崗似的站着倒也說得過去。

寡人心頭一滞,卻沒想到他是來找谷雨的,于是把頭一偏,壞笑道:“酥酥,你倆何時好上的,竟瞞得寡人好苦。”

沈嵘對谷雨好言好語,谷雨對沈嵘卻是顯而易見的不待見。寡人一時不查,竟漏了什麽好事不成。

谷雨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聽他說是找自己,亦是微變了臉色:“沈将軍能有何事找我,我蘇谷雨和沈将軍并無糾葛。”

谷雨說話帶刺,沈嵘卻是面帶友善:“今日蘇姑娘生辰,受義兄臨終所托照顧蘇姑娘,沈某是特地來送生辰禮的,還望蘇姑娘莫要嫌棄。”

他這麽一說,寡人倒是想起來了。蘇淵是沈嵘的義兄,谷雨算是他半個義妹,自蘇淵戰死後,他是有心替義兄照料谷雨的。

每年谷雨生辰時他都會送來價值不菲且精心挑選的賀禮,怎奈這些賀禮總被谷雨轉手送人,他也未讨到谷雨半句好話。

但是,禮他還是堅持要送的。

Advertisement

谷雨不待見沈嵘,倒不是全因了寡人與蘇淵以及他之間不堪細想的關系。

想當年三王之亂,沈嵘立功,蘇淵卻戰死。坊間曾有流言,稱原本沈嵘的援兵是可以趕到對蘇淵施以援手的,急功近利的沈嵘卻直至拖到蘇淵支撐不住,才下令出兵。

當然,這些不過是眼紅沈嵘者造的謠,皆已澄清大白于天下。無奈一根刺就這麽埋在谷雨的心頭,讓她看到沈嵘便難痛快。

谷雨小肚雞腸起來,也是怪可怕的。

聽罷沈嵘的話,谷雨撇了他一眼,把眉又是一挑,帶了幾分刻薄:“何時沈将軍能将家業歸還,再來說送禮的話。”

沈嵘冤吶!聽到這裏,寡人都想替他辯解一句了。人家哪裏霸占了蘇家家業了,不過是替她暫管着的,說好了等哪日她覓得良君出嫁,便悉數歸還。

再說了,不是還有寡人麽,他敢不還寡人便抄了沈家!

不過……

寡人清了清嗓子,趁沈嵘還沒有開口:“酥酥,你着什麽急。他若是不還,寡人将他婚配了你,他沈家的還不都成了你的。”?

☆、送禮

? 寡人清了清嗓子,趁沈嵘還沒有開口:“酥酥,你着什麽急。他若是不還,寡人将他婚配了你,他沈家的還不都成了你的。”

寡人說這話的時候,一時忘了沈嵘早與一位姑娘有了婚約,而這姑娘姓誰名誰,自個兒還沒問出來呢。

谷雨暗暗白了寡人一眼。

沈嵘卻是面色不改,擡了擡手裏的東西:“為解蘇姑娘心結,沈某正是來歸還蘇家家産。賬簿、房契一應在此,還請蘇姑娘過目。”

谷雨先是一愣,看了看同樣愣了的寡人,随後果斷大步起身,從沈嵘手裏接過厚厚的一沓冊子,翻了起來。

“不過是歸還原本便是我的東西,竟也稱得上生辰禮了?”

就是就是,沈嵘也忒小氣了。

“這幾年蘇家田産在沈某手中翻了一倍有餘,祖宅亦翻修完畢。若是蘇姑娘不滿意,還請翻翻最後一本冊子,再做定論。”

谷雨聽他之言,耐着性子抽出最底下那本,把其餘的一股腦丢給了寡人。寡人手中抱着這些冊子,不禁感嘆起來,如此沉甸甸一沓家業,谷雨怕是比寡人這個皇帝還要有錢吧。

短短四年時間,蘇家便重振起來。沈嵘莫不就是那種打得了仗,從得了商,撩得了佳人的全才!

“君、子、齋!”

千兒八百年也不見得會給一個驚訝反應的谷雨,竟然用一種震驚四周的尖叫聲念出這三個字,吓得寡人險些手一抖,撒了她的“蘇家家業”。

君子齋怎麽了?

只聽沈嵘道:“沈某知道蘇姑娘愛玉懂玉。放眼大邺,恐怕只有君子齋才能入的了姑娘的眼,故而沈某便以蘇家去年的盈利,再自加一部分銀兩,盤下君子齋送給蘇姑娘,權當做生辰禮了。”

這下寡人是當真撒了谷雨的家業,未聽他說完已是目瞪口呆。這是何意?!寡人昨日去買玉的時候,他怎的就不多提醒一句,那君子齋整個原本便已是谷雨的了。

這可真是大禮啊!

敢情寡人買了谷雨自家的玉,然後獻寶似的送給她?這委實也太尴尬……太丢臉了不是……

險些要喜極而泣的谷雨,把冊子緊緊貼在胸口,笑得陽光燦爛:“沈将軍費心了,這生辰禮我很喜歡。”

這,不對……寡人的呢,你都沒說過一句喜歡。

“蘇姑娘喜歡就好,沈某總算挑對了禮物。”

這……你害得寡人沒有挑對禮物,真的夠義氣嗎?!

“從前對沈将軍多有誤會,還往沈将軍莫要見怪。”

“哪那裏的話,往後蘇姑娘何處有用得着沈某的地方,盡管開口便是。”

……寡人呢,你們這般你侬我侬的,是不是把寡人忘了。

“我常居宮中,蘇家還需沈将軍代為打理,這些冊子沈将軍還是帶回去吧。我信得過沈将軍。只是,君子齋的冊子我先留着看看,改日再拜托給沈将軍經營。”谷雨說罷,從寡人身上一把抱走她的“家業”,又塞回沈嵘手中。

這……一個君子齋就把你收買了?蘇谷雨,這還是你嗎!這還是刀架脖子不眨眼,撞破南牆不回頭的你嗎!

寡人打心裏頭難過。

沈嵘一副潇灑坦蕩的做派,愣是絲毫不覺得狠狠坑了寡人,毫無愧疚感!他與谷雨說完話,便要告辭。

寡人怎可容這般戲耍,當即想拍案而起!怎奈面前沒有桌案,只有身下的玉簟,一巴掌拍下去竟軟趴趴擠出一股氣音兒來。

不,不是寡人……這不是屁。

正想告退的沈嵘,稍稍頓了頓,倒是未曾在意那聲音究竟是不是屁:“臣來找蘇姑娘的事已經妥了,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照方才的情況來看,他是只找谷雨的,沒想到寡人好死不死杵在這兒,便順便給寡人打了個招呼……

實在傷自尊。

寡人清清嗓子,擺了片刻的架子:“再有一個月,便又到了寡人的生辰。不知沈将軍給谷雨送了如此大禮,屆時又當送給寡人何物?”

總不至于比谷雨的便宜吧,怎麽說也得來個君子齋那般手筆的,方才稱得上尊重寡人這個君上。

若是便宜了去,寡人沒有面子不說,吃了啞巴虧的氣該找誰撒去。

他聽得寡人這般不知臉皮為何物的言語,絲毫不見吃驚:“自是要配得上陛下的九五之尊,方才敢拿得出手。

很好,寡人氣消了一半。

“不過是句玩笑。如此,沈将軍退下吧。”寡人說着,理了理被谷雨的“家業”壓出褶子的衣裳,這才發現領口睡歪了,脖子露了大半出來。

“臣,告退。”

等等……沈嵘……你,看了寡人玉頸大半日,不吱一聲就走了?還好看嗎?不贊美幾句?

然而,沈嵘步伐矯健,一個拐彎兒消失在綠蔭叢中。

……

寡人憤然偏頭,正欲和谷雨抱怨兩句,卻見她饒有興致地看君子齋的冊子,那般入迷,仿佛哪怕天崩地裂、山河倒流也打擾不了她。

寡人扯扯她的衣袖,她沒理。

又扯了扯,她轉身背對寡人。

“哎……好酥酥,一個君子齋就把你收買了,你對得起你酒泉之下的兄長麽。”

谷雨仍舊沒理,興致勃然地快速浏覽到最後一頁,才放下冊子轉過身,搭理起躺在一旁望天發呆的寡人。

“我兄長的死本就與他無關。”

“……”所以,你厭惡了沈嵘好幾年這事兒就當沒發生過?

“淨世劍就給他好了。”

原來谷雨你已經愛玉至此了……

寡人松了口氣,拍拍她的肩膀:“酥酥能夠不計前嫌,寬宏大度,寡人實在佩服。”

其實打從成陵回來,寡人便在琢磨,如何才能化解他們之間的恩怨。都是左膀右臂,到時可別左手卸了右手,讓寡人的苦心毀于一旦。

“還不都是為了你。”

“為了寡人?”

谷雨笑了笑:“沈将軍主動給了臺階,我蘇谷雨若是不着眼大局,端着不下,難堪的還不是你這丫頭。”說罷,她又捧起冊子開始翻第二遍,眼珠子再沒瞥向寡人。

果然,谷雨哪是見玉忘義之人,她心疼的是寡人。

寡人一時心頭又樂呵上了,正快哉樂哉吃着茶,突然來了個宮人傳話,說周老先生已經入了京畿,比預想的早了些時日。

老人家凡事講究,說要休息兩日,非得沐浴齋戒才肯入宮授業。他這些習慣寡人從前聽說過,倒也沒覺得怎樣。

臨近拜帝師入宮了,到晚間時分,江懷又帶了些別的消息回來。

吳瑨這個大才子,自打被卸了太學博士一職後便躲進了太學的藏書閣,再沒回過吳府,也沒同自家人說一句話。

他骨頭夠硬,又無心讨寡人歡心,丞相是不滿意他做伴讀的。可惜吳家唯有他一個大齡未娶的,只好趕鴨子上架。

吳家人知道他不痛快,也就暫且由着他躲在藏書閣。然而,今日周老先生入京畿的消息傳開之後,吳家再也坐不住,丞相親自去藏書閣将他逼了出來。

聽江懷說,他離開藏書閣,跨出太學大門的時候,頗有趕赴刑場的悲壯之勢,又有出身未捷身先死的凄涼。

至于魏長松,那小子打一開始便一心往寡人身邊兒靠,恨不能立時進宮讨得先機,一屁股穩坐皇夫之位。

聽說光是置辦行頭便已破費千兩,夠買君子齋半塊玉了。

那些年,寡人還是武安公主時,刁蠻惡名遍傳朝野。父皇一提要給寡人指個婚,哪家不是避之不及,匆匆給家中适齡男兒婚配了佳人。唯獨蘇淵大義凜然,給了父皇面子,把惡名鼎鼎的武安公主這個麻煩給收了。

到如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竟也有男子費心勞力,只為讨寡人歡心,實在令人喟嘆。此事被谷雨知曉,她總算放下冊子,給了寡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翌日午後,吳瑨與魏長松依照慣例先來問寡人的安了,也意在提前摸清寡人的意思,免得在周老先生面前鬧出什麽不好的幺蛾子,那便丢了臉面。

寡人是在凝輝殿偏殿接見的他們,特地着了一身較為莊重的暗紅深衣,端坐在上,極坦然地受了他二人的稽首大禮。

“陛下長樂無極,萬壽無疆。”

“二位請起——賜坐。”

江懷立于寡人左側,逐雲站在寡人右側,臉上肅然皆找不到在霁室殿時的和緩神色。對待學問和朝見,他們知道要态度端正,給寡人長臉的。

吳瑨表情平平,眼中無風無波,心頭大抵卻已是生無可戀……他是大儒,奉君臣之道,這禮行得恰到好處,就連那輕擺的衣袂看着也別有味道。

與上次在成陵相見不同,如今的他不得不褪下心愛的博士官服。盡管只是一襲鴉青色直裾,淡然氣韻中卻仍帶着一種與生俱來的書卷味道。只是,眉間無端多了一道“川”字,使他整個人顯出幾分穩重,少了許多儒弱。

寡人惜才,是真心為他惋惜,若來日穩了權柄,定要好生提拔于他。現如今自身難保,只得将他犧牲。

而魏長松……寡人挪了挪眼珠子。

他是和吳瑨截然不同的人,劍眉星眸,鼻如懸膽,任騎郎将時英姿飒飒。可惜,他雙眉之間生來有一顆痣,偏生還是個朱砂痣,故而又帶了幾分女相。

他不說話還好,端端站着尚顯得英武,一開口卻聲音細尖,似青春少年般稚嫩。本事嘛,倒是有一點,卻并非大才。

啧啧,魏長松顯然不如吳瑨。以小見大,單從家族子弟上來看,太尉便要弱上丞相一頭,委實令寡人操心。?

☆、帝師

? 寡人登基的第二十日,終于迎來了周老先生進宮。日理萬機的寡人退了朝,午後便像模像樣地在凝輝殿接見了他老人家。

寡人自嘆命苦,政務要忙,學問要做,肚子裏這個近日也開始鬧情緒,攪得寡人一頓三大碗的好胃口如今也只能勉強吃個兩碗。

這才初初開始害喜,再過幾日不得鬧得寡人水米難進麽。

三公真是用心險惡,将寡人的事務安排得如此緊湊,難不成想生生累掉了寡人肚子這個寶貝疙瘩不成。

周老先生一襲灰白深衣,老臉溝壑縱橫,鶴發長須,慈眉善目而行止大儒,與當年為太傅時相比,又添了幾分氣韻。

他給寡人行了君臣大禮,因尚未拜師,寡人也就受了。

“先生年歲大了,此行想必舟車勞頓。可嘆寡人承繼大統,有心治國卻無經世之才,如此才不得不打擾了先生清休。”

寡人說着,小心下了臺階,伸手扶他起身。

老鄉生倒也不客氣,把頭微擡:“為大邺社稷,老朽出山義不容辭,只是不知此行是否當真于國有利。”

……寡人面上笑着,心裏頭卻腹诽起來。這老先生也忒耿直了,寡人不就是旁聽他給皇兄講課時打過幾次瞌睡,一問三不知麽。今日不同往日,這次是專程拜他為帝師的,寡人若是再打瞌睡,便……便只好晚上早點就寝了。

“先生還請把心放在肚子裏,寡人并非當年不懂事的小女子。請先生飲了這杯敬師茶,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寡人身為君上,跪是萬萬不可的,便只是恭恭敬敬奉了茶。倒是吳瑨與魏長松做全了禮數,對周老先生磕了三個響頭。

“陛下确比當年知禮了,老朽自當傾盡所學為陛下解惑。”

“那就有勞先生了。”

周老先生聲望頗高,三公亦要敬他三分。寡人跟着他定然能學到東西,三公卻當寡人仍是當年那個只知玩鬧,不學無術的刁蠻公主,不足為懼。

是的,當年寡人為了多與皇兄親近,主動要旁聽周老先生講學,卻将他老人家氣得吹胡子瞪眼一事,傳得非常非常開。

“吳小友,近來可安好?”飲罷了茶,老先生胡須一縷,面帶微笑,對着吳瑨開口了。

“得先生開解,在下受益匪淺,已去了雜念丢了煩心。只是沒想到惹先生挂心至今,是在下的不是。”

吳瑨說話吐字清晰,使人如沐春風。

一不留神,周老先生已經同吳瑨說上了。兩人靠在一處,分明是平淡無奇的言語,卻頗有些格調。

是了,吳瑨能同周老先生稱友,這課不上也罷。兩位大儒在此,襯得寡人和魏長松活活似山野村夫。

寡人很想清清嗓子找一找自己的存在,到底忍住了,對身旁同樣自慚形穢的魏長松言語道:“魏公子曾說要為寡人表演百步穿楊,不知可練妥了。”

魏長松見寡人終于同他說話,當下展顏一笑,把胸口一拍:“臣三歲拉弓,七歲跨馬,十三歲便已能百發百中,陛下要看的百步穿楊,臣信手拈來,何須再練。”

“那便挑個時候,一睹魏公子風采。”

“定不會讓陛下失望的!”

這短短的自我簡介頗有水準,寡人佩服。想想……寡人三歲時,砸了魏氏心愛的古琴,七歲時卸了月桂宮的匾額,十三歲時潑了周老先生一臉濃墨。

如此一比較,魏長松當算得上當世大才。

簡單一番敘話過後,幾人移步凝輝殿西偏殿,就将那裏定為了講學之處。今日是第一次聽課,老先生先說了規矩,即便是寡人也得遵守。

第一,當嚴于律己,若非身體不适,每日一課不得缺席;第二,他授業時,不得交頭接耳,不得當堂睡覺;第三,每日授課時間不長,僅一個時辰,故而非十萬火急之事,不得打攪。

其他兩點并無什麽難的,卻是那第二點,寡人略有些吃力。這段時日孕中嗜睡是難免的,聽學問如同聽天書,要寡人不打瞌睡太難,寡人只能保證盡量不要打呼。

萬事敲定,明日午後便開始聽老先生說學問。此時日頭已經打西,便不多話了。寡人正打算差人送老先生回府,卻不想老先生把手一擺,沒有走的意思。

“先生還有何囑咐,請講。”

“老朽向來有個規矩,下學後的課業不可不留。”

這……意思是說,每天下學後還有功課要完成?寡人……真真是苦啊。

“既然是先生的規矩,不可不遵守。”寡人一臉天真,“那麽,不知先生今日要留什麽功課給學生。”

老先生先是把胡子一捋,掃了吳瑨與魏長松一眼,才慢慢悠悠吐出幾個字:“抄《女訓》,一百遍。”

寡人語塞,吳魏二人皆臉色微變,有不好的預感。

“為君者,當以身作則,正道德風氣。先帝以《儀禮》自律,萬事未出一個‘禮’字。陛下為女帝,當以女德歸正言行,方才能正視聽。老朽既然承蒙陛下高看一眼,有些話,雖不中聽卻當講的。”

言下之意呼之欲出,正是說寡人未婚先孕,荒唐至極。那上天感化,賜下麟兒的輿論不過是騙騙小老百姓的,老先生這等人物又豈會相信。

寡人是為何懷的孩子,這其中有何故事,他是斷不會在乎的。他既然是寡人請來的授業恩師,便由不得寡人行差踏錯,敗壞他的名聲以及寡人自個兒的名聲。

寡人臉皮再厚,也架不住這般訓斥,當即紅了耳根子:“先生所言甚是,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寡人當以身作則才是。一百遍《女訓》寡人誠心抄寫,三日後呈給先生過目。只是……不知吳公子和魏公子該當如何?”

寡人即便遭殃了,慣來也要拉上幾個墊背的方才不覺得孤單。他二位既然是伴讀,寡人的課業當一同研習才對。正巧,他們兩個大男人定未讀過《女訓》,不妨一起領教領教這《女訓》的獨特之處。

魏長松似抽了一口氣,如此娘們兒的事他怎能接受。吳瑨雖不似他那般明顯的反感,臉色卻不大好。

兩個大老爺們兒抄《女訓》,傳出去豈不笑掉人大牙。

“既然為伴讀,老朽當一視同仁。他二人本無過,故而又不可受罰太過,一百遍想是太多了,便各抄一半罷。”

五十遍就五十遍吧,他們在乎的也不是多少遍,而是“抄《女訓》”本身委實是件丢了大臉的事。

看到他們不痛快,寡人也就舒坦了。

對于周老先生這一手,寡人忍不住給他豎起大拇指。其一,表明了他的态度——男尊女卑,祖宗家法亘古不變,皇帝女娃子切莫亂了套路;其二,十分明确地點明為君之道——原則這東西很重要,不管對還是錯,你得樹立一個起來。而他,雖然秉持男尊女卑的祖訓,卻仍是願意指點寡人的;其三,吳瑨即便與他關系再好,他也不會因此有失偏頗。

寡人一身輕松地送走老先生,吳瑨先行告退陪老先生走了,魏長松看着放心不下,則與寡人多言語了幾句。

“陛下龍體為重,不應操勞。長松不才,卻願為陛下代筆,抄完這一百遍。”左右抄了也是抄了,哪裏還在乎多少遍。

魏長松上趕着讨寡人的好,想必區區一百遍根本未曾放在眼裏。周老先生和吳瑨在時,他自稱“臣”,這會兒改口稱“長松”了,險些膩歪掉寡人的大牙。

寡人倍感欣慰,龍顏微悅:“魏公子的心意寡人心領了。既然寡人誠心拜老先生為師,第一次的功課又怎能讓人代筆呢。老先生若知曉,豈不寒心。”

他見寡人未接他的示好,轉了轉腦筋,不肯放棄:“那長松請家妹代勞,想必一樣是娟秀字體,老先生分辨不出的。”

寡人聽罷,卻是臉色微愠,在禦辇坐定,側臉對他道:“罷了,既有過錯怎可推卸,如此了無擔當還如何為君。魏公子莫要再說這樣的話,傳出去小心污了寡人的名聲。”

言罷,放下紗帳。

“……是長松未能考慮周全。所謂關心則亂,還望陛下莫見怪。”魏長松不敢再言,收斂了張揚的神色,匆匆解釋一番,告辭退下了。

看他腳步匆匆消失在長階之下,寡人無奈,仰天苦笑。有個人,她明明可以找人代筆,湊出一百遍《女訓》,可她不敢吶……

對,這個人就是寡人!

魏長松的話着實令寡人心動,什麽擔當、名聲的,寡人何時将它們放在眼中!可寡人這一手漂亮的小篆,委實不是他能模仿的。

偏生這手字還是周老先生親自指導的,颠覆了“字如其人”這個詞,令老先生記憶深刻,又如何做得了假。

一百遍,只能親自抄呀。寡人總算小小體會到什麽叫做被聲名所累……這滋味着實不好受。?

☆、用計

? 寡人弗一回到霁室殿便命人給沈嵘帶去一份口谕——抄寫《儀禮》一百遍,一個月後呈送寡人過目。

禍是兩人一起闖的,寡人又不能自個兒折騰個孩子出來。既然寡人得抄《女訓》,他沈嵘怎能兩手輕松,全讓寡人擔了責罰。

沒有這樣的道理嘛。

拉夠了墊背,寡人才放松下來,央求着谷雨研磨,要她陪寡人一邊說話,一邊抄了二十遍出來。

《女訓》并不長,攏共只有幾百來字,可二十遍抄下來,寡人已經手酸眼酸,真想倒頭便睡了。

“好酥酥,快給寡人揉揉。”寡人趴在桌上,伸出右手耷拉在谷雨肩上,沒精打采央她關懷。

谷雨一心二用,一手研磨一手翻着宮人名冊,漫不經心地道:“三個月內需得肅清宮中半數魏黨,我的辛苦不比你少,你不妨來給我捶捶背。”

“好酥酥,知道你辛苦,那便放下明日再看,先給寡人揉揉手腕子吧。寡人累着了,還不是苦了你的小外甥。”

幾乎在寡人說話的同時,她挑動了眉毛,斜着眼睛瞥看過來,眼光不怎的友善:“你又拿我的小外甥威脅于我?”

“不敢不敢,實話而已。”寡人臉皮頗厚,索性把手搭在了她面前的名冊上,“寡人的內司女官,連給寡人揉揉手腕兒也不肯,這皇帝當得也實在無趣。”

“不是無趣,是窩囊。”

“……”

她又嗆了寡人,卻到底合上了名冊,揉捏起寡人的手來。谷雨的力道将将好,不重不輕,指尖有力,令人舒服得越發睡意難擋。

寡人眯着眼睛,好不享受。

谷雨無奈道:“你這丫頭,最會撒潑,更會撒嬌。我尚且受不了你那搖尾乞憐般的小狗眼神,更別說你的父皇,還有那一身大丈夫氣概的沈嵘。”

是啊,每逢闖禍,只要撒嬌父皇定不會重罰。谷雨總是刀子嘴豆腐心,還不是因為寡人總對她使這些伎倆。只是,不知沈嵘他究竟受不了的是寡人撒嬌,還是撒潑。

說到沈嵘,寡人心頭一樂:“寡人罰他抄《儀禮》,也不知他聽到口谕時,是何表情。”

“你還能指望他給個表情?”

“那倒也是……沈嵘是個心思沉穩的人,往往口不對心,面不漏底。《女訓》全篇不過數百字,《儀禮》卻足有指甲蓋那般厚,一個月也不一定抄得完。寡人覺得,他表面上是不敢抗旨的,卻一定會有理有據地把這一百遍賴掉。”

“沈嵘會怎樣,我可管不着,卻還不知道你那點兒心思麽。”谷雨揉完了手腕,又來幫寡人捶捶僵硬的後脖子,“都道你是睚眦必報之人,就好比你今日被罰抄書本,回頭便要沈嵘陪你遭罪。你自小行事總有深意,混不似看起來那般膚淺。你要沈嵘抄書,一百遍他是定然完成不了的,若是不想抄,那便得做件讓你滿意之事。屆時你放下臺階,他順着便下來了,到頭來一個君無戲言,一個亦未抗旨。”

果然,最懂寡人的是谷雨。寡人心中自有溝壑,格局并不小,豈會在意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不過,這一次谷雨所說的卻與寡人心中所想有那麽一點小出入——管他沈嵘拿什麽作為交換,寡人一開始就是想要他陪着抄!

“酥酥真是寡人的知心人,那沈嵘又是寡人的羽翼,故而寡人一時又琢磨起前兩日說過的話……你是他的半個義妹,他一心為蘇家操勞,你們二人又都是尚武之人,想來是能說到一處去的。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男才女貌、門當戶對,不如寡人給你倆賜婚吧,左右你也不小了,別到時候……”

別到時候熬成了老姑娘!

話未說完,脖子便生生挨了谷雨狠狠一巴掌,頓時火辣辣地疼起來。

“莫要對我使你那些手段,不必你費盡心思地拉攏,我也是幫你到底的。”她厲聲斥道,面上卻是哭笑不得,“你知道,我蘇谷雨要麽求個一心一意,要麽就孤老一生,斷不會要別人用過的。”

好一個烈性的蘇家女子!沈嵘這個美男子,寡人享……啊不,用過了,還挺好用。她不要便不要吧,這樁婚事寡人也覺得怪怪的。

那日,沈嵘說他有過婚約,可按理說他一個大人物,未過門的妻子究竟是誰不應該連一點訊息都查不出來。

江懷對此也只能搖頭,于是,寡人便當他是诓寡人,使了點兒同寡人拉開距離的小伎倆罷了。

其實寡人并不舍得他娶別人,畢竟他是自己腹中孩兒的親爹,是寡人的第一個男人,熟人嘛。可惜在大權緊握之前,皇夫的位置上誰都不能放,包括沈嵘。他也是深谙此理,所以才把自己從中摘幹淨的。

寡人自己與他有緣無份,卻容不得他結了哪家勢力,只好亂配鴛鴦将他和谷雨硬扯到一起。可惜,話剛起個頭,就被谷雨暴力制止。

這個話題是無論如何不能再提,除非寡人不想再吃綠豆酥。

一夜無話,睡得很是安穩,谷雨沒能擺脫寡人的魔爪,被寡人死活拖上床抱着睡了一夜。

翌日是平靜的一天,上朝、用膳、聽課,平淡無奇。周老先生給了寡人當頭一棒後,沒再折騰寡人,好生上了一堂課。

寡人聽得很是認真,那魏長松做起學問來亦甚是積極。只是,短短一個時辰裏,他不知抛過來多少個眼神。

寡人琢磨着,這魏氏子弟難不成打娘胎裏便帶着眼疾。太尉和舞陽時而翻個白眼也就罷了,怎的魏長松一個翩翩公子眼睛也像收不住似的,委實轉得太麻溜。

且看人家吳瑨,一襲青衫,往那兒一坐便将“大隐隐于市”诠釋了個透徹。雖周老先生所講他皆已熟知,他卻尊師重道,仍聽得仔細。

一個靜,一個動,單看外表都是俊朗佳公子,寡人真是有福。

下了學,寡人這個身兼數職的可憐人總算能回霁室殿休息了。此時已到申時,簡直身心疲憊,怕是肚子裏這個也累得夠嗆。

還好明天休沐日,可以睡個懶覺再看折子。

別看寡人整日裏跟個沒事兒人似的,比猴子還要活躍,比喝了雞血還要興奮,可也不過是強打了精神,不敢露出疲态罷了。

今晨寡人突然發暈,把谷雨吓了個夠嗆,秘密急召禦醫,生生灌了一大碗苦不拉幾的安胎藥才動身上朝。孕初嗜睡,朝堂上正打瞌睡,丞相和太尉為了個劃地的問題争得誰也不讓誰,非要寡人聖裁。寡人懶得動腦子,便将這事兒丢給李疏行使監察之職,讓他先寫個折子理一理。

說罷這些寡人便退了朝,在偏殿歇息了一會兒,用罷午膳,又聽完老先生的講學,才回到霁室殿安睡養胎。

禦史大夫雖列三公,卻往往從屬于丞相,合稱兩府。這次寡人點名要李疏寫折子,願單獨聽李疏之言,委實又戳了丞相的痛處。

寡人睡了飽飽一覺,将将醒來時江懷那邊就傳了話來,說那日寡人出慧壽宮時交代的事有了眉目——劉太妃那裏出了點不大不小的事。

寡人倒也不急,吩咐再鬧大一點,便安心同谷雨先把晚膳用了再說。難得今晚有胃口,心情也好了許多。

有幾日沒好好同綠綠玩了,寡人夾了根綠豆芽湊到它嘴邊:“來,我們綠綠要多吃一點,尾巴上的毛才能長起來。”

綠綠剛剛張開的嘴在突如其來的打擊下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