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一回合,魏氏勝出

薦,也不過是覺得谷雨興許會對他感興趣。人吶,不能因噎廢食,總不能因為有丞相在前擋着,便将吳瑨整個否了。

“照你這麽說,他是那谪仙般的男子,佩的玉也當屬極佳上品才是。難不成,還能比我君子齋的好麽。呵,說不準,那玉還是從我的君子齋買的呢!”

寡人摸了摸下巴,努力回憶了一下。

在成陵時,素衣素食,他倒不曾佩玉。到那日給周老先生敬茶時,寡人第一次瞅見了他腰間挂着的白玉玉佩。

青衫佩白玉,白玉襯他,他更襯白玉,那般氣質生生将魏長松甩了不知道幾條長街。

“硬要比較,興許還真比得上君子齋的。但看那雕工,卻又不似君子齋的古樸風格,相反更精細了一些。”

谷雨往躺椅上一仰,挑眉不屑道:“倘若比我君子齋的玉更好,他還能佩戴在身麽?就不怕在哪兒擱擱碰碰弄壞了?”

谷雨啊谷雨,你當誰都跟你一樣,碰到好玉就舍不得拿出來用嗎。錢財乃身外之物,也就只有她才愛得生怕誰跟她搶似的。

寡人一哂,湊到她跟前,正想戲谑她幾句,卻聽逐雲在外頭傳了話進來。

“陛下,沈将軍在正殿求見。”?

☆、交談

? 寡人正想調侃谷雨幾句,卻被沈嵘攪和了。他來見寡人,原本就在意料之中,故而也沒有什麽好詫異的。

寡人當即收了說笑的心思,沒有半點耽擱便直接回霁室殿去了。谷雨沒有跟來,抱臂斜靠在門框邊兒,酸了寡人一句:見色忘友。

寡人心情好,邊走邊笑,丢給身後的她一句話:“酥酥這話說得不對,‘見色忘友’哪裏能夠囊括寡人的心思,分明是‘見色起意’。”

也不能全怪寡人心思不純良,誰叫他沈嵘是個大大的“色”呢。且看宮女兒們流着口水的癡漢樣,便知寡人如此根本算不得什麽。

谷雨大抵是覺得寡人沒救了,一向口齒伶俐的她懶得回嗆,由着寡人如風般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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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的,便見沈嵘在離殿門口老遠的地方站着,像一棵松柏,巋然不動。此刻,他的身旁有着郁郁蔥蔥一棵垂柳,活潑亂跳幾只莺雀及清亮歡騰的一眼活泉。柳絮随風,莺雀歡鳴,泉水湧動,此柔美之景與過分剛毅,一身輕甲的他格格不入,偏生卻讓人覺出異樣的美。

在他身上,寡人從來不吝啬溢美之詞。

“沈将軍等不到明日早朝,急不可待地來找寡人,可是有要事禀告?”寡人打他後方走來,随口問他道。

寡人開口前他便聽到了腳步聲,早已轉身抱拳行禮,微微躬了躬身:“陛下大安。”

“嗯,寡人安着呢。”他既沒有着急回答,寡人也不追問,只回了句不痛不癢的話,便從他面前走過,自顧自邁進殿去。

沈嵘跟在身後,腳步很輕,只有甲片摩擦發出的細小聲響。一君一臣,一前一後,沒來由地讓人感到安心。

“坐。”寡人首先坐定,對他伸了伸手,“其實沈将軍兼郎中令的職,大可不必如此避嫌,站到柳樹下去了。這殿內的警衛,原本便是由你負責的。”

沈嵘将劍擺在身側,跪坐下來,雙手放在雙腿之上,正色道:“公私分明,臣不可亂了規矩。”

“這麽說,沈将軍來見寡人,為的是私事?”一提到私事,寡人這顆不安分的心頓時活躍起來。

需知道,他沈嵘除了公事,其他的都是一片空白,連江懷也說查起他來太索然無趣。因而,想借故多拉攏拉攏他也難找到機會。

他薄唇抿了抿,回道:“臣以為,除衛尉與郎中令的本職以外,其他都屬于私事。”

“……”還以為能有什麽新鮮消息聽聽,結果就這回答?沈嵘你也太耿直厚道,太不解風情了。

言語間宮人端上了茶水和糕點過來,輕手輕腳擺到桌案正中,動作輕柔得似水如柳,單看那手便知是個俏佳人。

平時怎沒見過?

寡人覺得奇怪,一擡頭一瞥眼,卻發現奉茶的竟是身邊兒的大宮女,逐雲。

這點小事也要她親自上陣,難不成我霁室殿沒人了?原本寡人還納了悶兒,卻在看到她對沈嵘含春一笑之後,頓時大悟。

笑得那般嬌羞,寡人看了都臉紅。

真沒看出來啊,逐雲……好巧,你也掉進沈嵘這個美色大坑了?寡人這頭還需人拉一把,求脫個身,沒想到又來了個做伴兒的掉坑裏了。

沈嵘這樣的人物,咱們也就只能看看,你看你笑裂嘴角他都沒正眼看你一眼,寡人這頭還懷着他的孩子都不敢說更進一步,你就別瞎湊熱鬧了。

當然,這些話寡人只能在心裏想想,斷不會說出口招人笑話。

“嘗嘗。”寡人端起茶碗,笑道,“這可是寡人從魏氏嘴裏奪下的,陽羨茶。”

沈嵘陪着笑了一笑,端起茶碗,淺飲一口:“陛下賜的茶固然是極佳的,只怪臣喝慣了粗茶,倒品不出好壞來了。”

以小見大,那些年,他在邊疆哪有什麽茶飲,口味沒得挑剔。他說得甚是平淡,寡人卻不由地替他心酸起來。

否極泰來的他,忙着替寡人擺平障礙,忙着替谷雨打理蘇家,卻沒空打理打理他那冷冷清清的關內侯府。這般連享樂都不會了的人,寡人如何才能視而不見,故而對他時不時的幾句戳心話當真生起氣來。

寡人頓時沒了炫耀戰績的心情,放下茶碗,終于步入正題:“茶也喝了,沈将軍可以說說,所為的‘私事’究竟是什麽了吧?”

話畢,便見沈嵘從胸口取出薄薄一本書冊來。

“陛下讓臣抄寫的一百遍《儀禮》,臣已經完成了,特來向陛下交差。”他說着,将書冊呈到寡人眼前。

他把這歸為私事?真乃好見地。只是,這書冊如此輕薄,怕是十頁《儀禮》都不夠吧,談何一百遍。

寡人看了看他,他的表情頗為正經,一點不似玩笑。于是,寡人拾起書冊,鄭重其事打開來翻閱。

嚯!當真是一百遍吶——一百遍“儀禮”!統共就兩百個字!好個沈嵘,裝傻充愣,兩百個字把寡人打發了。

他交來的時機掐得真是恰到好處,前腳剛算計了太尉,解救寡人于輿情危機之下,後腳就來霁室殿交差了。

單憑他替寡人解圍這一點,寡人便不好在這個時候說什麽不滿意的話。

他背着殿門席地而坐,光從外頭打在他背上,讓他好似自帶了一圈兒光,那臉上的表情堪用“虔誠”來形容。

那“不滿意的話”,寡人當真說不出口。

“字如其人,沈将軍的字真是蒼勁有力。”寡人點點頭,放下書冊,幹癟癟誇贊他道,“又工工整整,看着甚為舒服。”

“多謝陛下誇贊。臣的字不過看得過眼罷了,陛下的書法卻是世間難尋媲美者。”

他的馬屁拍到點子上了,寡人最拿得出手的便是書法,這話聽進耳朵委實受用。那魏長松若想讨寡人的好,不妨向沈嵘讨教讨教,如何能将馬屁拍到出神入化,清醒脫俗。

“沈将軍能文能武,還能說好話捧寡人開心,得沈将軍這等人才真是寡人之大幸。”寡人說着,頓了一頓,笑着又道,“這幾日朝堂之上難免會有些争端。屆時,還希望沈将軍仍有這般好口才。”

他聽罷,笑了笑。似乎只有在寡人面前,他才偶爾給個面子,勾一勾嘴角。尚未與他熟稔時,他原本便是寡人崇敬之人,能得他一個笑,這讓寡人頗感榮幸。

他答:“臣是陛下的一把劍,陛下指向哪裏,臣便刺向哪裏。”

寡人感動得都快忘了自己連出宮都是軟磨硬泡求來的,竟被他一句表忠心的話撩撥得鬥志昂揚,難以抑制心中的快意。

“那真是寡人的一把好劍——天色不早了,沈将軍先退下吧。”不便多留他。寡人多說了幾句話,有些口幹,順手便拿起茶碗抿了口茶。

“臣告退。”沈嵘拾起劍,起身,退走。

寡人原本姿态優雅,舉手投足頗有天家貴氣,斷不會在沈嵘這號人物面前短了氣勢,卻不想嘴唇不過剛沾了點茶水,便突然感覺惡心難過,猝不及防打翻了精美的彩釉茶碗。

砰——

茶水盡撒在胸前,有些燙。寡人卻顧不上擦拭,躬着身子猛一陣幹嘔,直嘔得眼淚橫流,險些吐出心肝脾肺腎。

果然如谷雨所說,害喜日子到了,寡人連喝口水都難以下咽,實難想象當年母後十月懷胎,忍受了多少艱辛才生下寡人。

沈嵘停了離開的腳步,往寡人這裏匆匆邁了過來。他原本以為寡人染了何病,見寡人嘔個不停,這才明白寡人不過是害喜,便又收回腳步,沒再靠進。

可他也沒走開。

他殺的人多到白骨成山,可他應不是冷血之人。寡人懷的是他的孩兒,他要怎樣鐵石心腸,才能做到絲毫不動容。

于是,寡人私以為他是動容的……可他那樣幹站着,不能過多關心,不能表現出一點不該有的表情,這又讓寡人心中浮起一絲失落。

就好像一條銀行橫亘其中,無法逾越。

逐雲慌慌張張撲過來,拿着方絹,手忙腳亂為寡人擦拭濕得一塌糊塗的下巴和脖子,又忙不疊為寡人順着背。

寡人擺擺手,示意她悠着點兒,別一驚一乍,謊報軍情吓唬人。逐雲這個單純丫頭卻以為寡人難受,得要抓住她才好過一點,便一把握住寡人的手,順便把龍爪上的水也擦了。

“陛下怎麽吐得越發厲害了,午膳才用了一點兒,這會兒……連水也喝不下去了麽。”

好吧,關心則亂,關心則亂……寡人強裝的輕松,就這麽被笨成豬的逐雲在沈嵘面前撕了個稀碎。

看到懷個孩子這般遭罪,但凡是個有血有肉有心的男人,心裏都不會感到輕松。

寡人希望沈嵘心無旁骛地輔佐寡人,故而想少給他一些負擔,如這樣強烈的害喜,應不給他看到才好。

寡人立即瞪了逐雲一眼,她不知自己怎麽又犯了什麽錯,吓得趕緊撒開手,一聲不吭默默收拾起雜亂的桌案。

寡人撐起身子坐正,準備開個小玩笑換換氣氛。卻……

殿門空空,他已離去。?

☆、收權

? “衆愛卿的意思,寡人曉得了。只是先帝新喪,寡人又禁不得累,生辰便只辦個家宴好了,也省得勞動諸位愛卿百忙之餘還要操心千秋節。千秋節那日不開朝,諸位愛卿可歸家多陪陪家裏人也是好的。”

“陛下聖明!”

寡人坐在寶座上,瞧着位列在前的三公,心裏頭滿滿的惡心。

還有十來天便是寡人誕辰。

從前父皇在的時候,每年千秋節都是普普通通,節約節約過了了事。到了寡人這裏,諸位大臣卻生怕寡人太懂事,上趕着把寡人往“荒淫”上拽。只盼着寡人沉迷享樂,再也不過問朝政,他們才好安安心心彼此鬥彼此。

倒也不是所有大臣都盼着寡人是昏君,無奈話語權掌握在三公手上,寡人哪裏還能聽到他們的聲音。

“衆卿還有何事啓奏?”

一句話丢出去,沒擊起一點漣漪。

寡人暗暗扶額,笑了笑:“看來,我大邺已是國泰民安。”

“陛下聖明!”

又得到這樣一個回應,寡人頗有些無力。自打寡人胡亂攪合三公的好事之後,他們索性不在朝堂上争了,私下裏倒是鬥得越發火熱。

和稀泥這樣的手段,往後怕是不好使了。

諸事上不達天聽,談何治國。于是寡人長呼一口氣,十分欣慰道:“既如此,想必奏折也少了許多。寡人身為君主,卻長久散漫,當反省自身才是。奏折既然少了,往後便直接送到寡人這裏,不必勞煩丞相過目了。”

終于,這句話激起了漣漪。不,何止是漣漪,簡直是波濤大浪。吳黨受了當頭一棒,丞相當即坐不住了。

“陛下容禀!”丞相站出列,老臉鄭重得連皺紋都深了不少,“奏折不過近幾日才少下來,只是屬個別現象。陛下龍體康健要緊,多看奏折于陛下如今的龍體無益!老臣為陛下分憂乃分內之事。”

“難道霸閱奏折也是丞相分內之事?”太尉也坐不住了,立馬站出來反駁,“陛下有意親政,丞相卻挾奏折在手,不肯交出,簡直其心可誅!”

“對,其心可誅!”魏黨簡直一呼百應,指着丞相的鼻子險些開罵。

寡人眯了眯眼睛,很滿意自己又攪弄出的這場舌戰,不再開金口,只聽雙方不帶髒字兒的一輪又一輪互相拆臺。

受到兩宮太後刺激的太尉這次是卯足了勁兒要把丞相的大權削下去,那氣勢咄咄逼人,連寡人看了都替丞相捏把汗。

倘若李疏這個好口才在,丞相不至于像現在這樣趨于下風。只是這一次,李疏正巧告假未能上朝。

告的什麽假?還不是他那幼子李淦,不知為何被新娶的悍婦媳婦兒罰跪,誰知在庭院中一不小心跪出個風寒,繼而高燒不退。

他那塊保命的玉佩不幸被寡人摔了,竟當真像失了鎮“火”的東西似的,燒得人都快不行了。

李疏心急,寡人也“心急”,聽到消息,連夜準了李疏三日的假,當即派禦醫前去診治。丞相今日早朝前才知道昨晚發生的這些事情,聽聞當即臉色便不好了。

小小一個李淦能夠讓皇帝心急如焚,派遣禦醫診治,丞相若對此沒有想法,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失了李疏的幫扶,丞相抗衡太尉少了些許助力,可有了李疏的存在,卻等同養虎為患。如果寡人是丞相,那李疏在寡人眼中就是個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這場舌戰,直到太尉丢出來一句:“前朝滅國,皆因丞相挾幼帝而亂政,自強取奏折批閱而起”才算一語終結了。

丞相被嗆得險些一頭撞死在柱子上,以證清白。好在沈嵘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拽住,直截了當往地上一扔,化解了一場血濺朝堂的戲碼。

丞相不過是做做樣子,自有吳黨會攔他,卻不想被耿直的沈嵘大力一拉,故而回身得有些猛了,坐在地上恍惚發懵,久久沒個反應。

寡人在上頭看着,心裏頭那股笑委實憋得難受。

“丞相何須以死明鑒,把陛下當了不辨是非的昏君不成?”沈嵘說着,皺了下眉,揉了揉手腕。

他的右手受過傷,還是被寡人傷的,不知剛才那一下可曾觸到舊傷。

一時,寡人又沒了心情笑。

他說了這樣一句話,沸騰的大殿頓時安靜下來。

你們二三個争個不停,到底有沒有把高坐上位的皇帝陛下放在眼裏。争來争去,也沒問過皇帝本人的意見,說要撞柱子便撞柱子去了。

“老臣……”丞相汗顏,在旁人的攙扶下終于爬起來,老胳膊老腿兒了,看着似要散架,“老臣一生為大邺嘔心瀝血,如何能夠承受這等诽謗。”

“陛下!”正待丞相陳情,太尉卻又搶了話頭,“臣不過是希望陛下以史鑒今,并非含沙射影,說丞相大人意欲□□啊!”

不對啊,太尉,你先前可說的是“其心可誅”,這才挑起的争端嘛。寡人樂得看熱鬧,卻知道過猶不及,便又跳出來當起了和事佬。

“罷了,寡人當然相信丞相的為人。寡人不過是覺得政務既然少了,寡人親自處理也可以,故而打算收回奏折。諸位愛卿一心為寡人着想,寡人都知道的。今日便就此打住,此事勿要再提起。”

說罷這些,便下了朝。

回霁室殿的路上,寡人滿心歡喜,高興自己終于拿回了批折子的權力,也對沈嵘今日的表現頗為滿意。

若是沒有他那句話,打了某些人的臉,此事還得争下去。

“江懷。”

“臣在。”

寡人坐在禦辇上,他伴在一旁,知道寡人又有事交給他辦了,便忙附耳過來。

“寡人有一個想法,覺得可行,便交由你辦了——你想辦法塞些美人兒到丞相府,越是狐媚越好。”

“喏。”他領悟,速速去辦了。

李疏的長姐是丞相的夫人,李疏便是丞相的妻弟。寡人要想拆分兩府,使再多手段,他們也是打斷骨頭連着筋。

倘若能夠拆了兩家姻親,那便是最好。

從前些日子江懷部下刺探回來的信息中可知,丞相夫人幾十年來無所出,丞相的二子三女皆是妾室生育。然而丞相夫人卻是個善妒的,将兩個妾室苛待致死,對養在膝下的子女亦少有關懷,直到有了孫輩上了年紀後才添了點善心。可惜子女對生母之死耿耿于懷,并不願好生孝敬她。

丞相怨念頗大,但礙于和李疏的關系,不得不對自己的夫人忍了又忍。現今吳李兩人出了點嫌隙,如若寡人能這條口子徹底撕開,那可稱得上是釜底抽薪。

只是,不知丞相一把年紀了,可還有那閑心吃嫩草。又不知他那些子女,可願意為自己的生母讨個說法。

來日丞相府後院着火,且看他是選擇忍完一輩子,還是最後潇灑一把,和李疏一拍兩散。

寡人吩咐下去後,便不想再費心神去想,眯上眼睛只等禦辇将寡人擡回霁室殿,好生休息休息。

今日早膳又沒吃好,咽下去一半,吐出去一半。連素來胃口頗佳的谷雨也被寡人弄得吃不下,一邊怪寡人吐得她惡心,一邊又不斷順着寡人的背。

“陛下請留步,臣有話要說。”

剛想養養神,沈嵘的聲音倏爾從背後傳來,寡人頓時打了個激靈,把手一擡讓禦辇先停。

“這般着急,沈将軍可有要事禀報。”

他繞到跟前來,雙手奉給寡人一個東西:“陛下請過目。”

是個折子,寡人大致翻了翻,入眼全是些名字和官職,只在第一頁多了幾段話。寡人粗略掃了一眼,心中咯噔一下。

“不錯,羽林軍新兵的操練成果很好。沈将軍若對羽林軍有何整改,盡管放手去做,不必再請示寡人。”

“臣,領命。”他頓了頓,微微擡了擡眼皮,目光沉沉,似在看寡人。

“沈将軍還有何事要說?”

他忙退開,讓出禦辇的道來:“當講的話,臣已講完。臣,告退。”說罷,便腳步匆匆,消失在拐角處。

禦辇重新起駕,寡人收回看他的眼神,打開折子仔細翻看起來。他找寡人哪裏是說新兵的事,說操練新兵不過是寡人胡謅,用來掩人耳目的。

折子第一頁寫的是:羽林軍中幾個小将被暗查出與三公有關聯。事關宮城安危,沈嵘主張直接暗殺滅口,出金尋找民間江湖勢力代為解決,以撇清同寡人的幹系。後面則附上了名字,數數竟有六人。

還好有沈嵘保衛宮城,否則哪一日寡人尚在睡夢中,宮門大開,大權旁落也不知曉。寡人是信他的,他說這些人有問題,那便有問題。

寡人又翻了一頁,眼前一亮,見正中寫着一行字:臣行走前朝,劈斬荊棘,唯望君珍重,在無他求。

寡人胸腔裏那顆心猛然狂跳,似要跳出心口一般。他說“當講的話,臣已講完”,那麽這行字便是他不當講,卻又不得不講的話。

他也有血有肉,還有心,到底是關心寡人的。

辨不清他究竟是何深意,那“君”字到底是君主之意,還是個昵稱?寡人也不會傻到宣他回來問清楚。但寡人看到這句話的時候,感覺今日的天氣委實太好,仿佛感受到了春日裏的暖陽灑在身上,暖身又暖心。

忘了合上折子,竟一路傻傻笑到了霁室殿。?

☆、下毒

? 寡人心情大好,回到霁室殿還有綠豆酥吃,心情更加的好。谷雨做了一疊綠豆酥,喂了綠綠一些,剩下的才給寡人。

“瞧你笑得,活像個傻子。”

“是麽。”寡人也覺得,怎麽就被沈嵘一句話感動得合不攏嘴。自己大抵是沒救了,看來對沈嵘的一顆崇敬之心已上升到了無以複加的高度。

“說說,什麽好事兒?”谷雨彎着食指,勾走了放在寡人面前的綠豆酥碟子。

寡人撲了個空,只好吧唧了下嘴,腦中一時堵了,不止該怎麽起話頭:“嗯……”

“‘嗯’什麽‘嗯’,你碰到沈嵘了吧。”

“……”這怎麽能說碰到,寡人上朝,他也要上朝,“酥酥,竟沒想到你已将耳目擺到禦前了!”

“什麽禦前不禦前,除了面對沈嵘,你什麽時候笑得如此嬌羞過。”

嬌羞?寡人趕緊摸了摸自己的臉。哪有,她多半理解錯了。那不過是對自己崇敬之人的特殊感情,早兩年便有的。

“寡人自打了解了沈嵘的平生經歷後便對他無比崇拜,這是崇拜!酥酥你是知道的,可千萬不要亂說。”

“你們呀……”她指了指寡人,又對着大殿門口的空氣指了指,大約是在指早就走遠了的沈嵘,“當我看不出來?”

“看出來什麽?”寡人咽了口口水,對着綠豆酥。

“你呀,紅鸾星動!他啊——哎,卻是說不出哪裏奇怪。”谷雨見寡人饞得慌,很無奈地把碟子推到寡人面前,嘆氣,“罷了,懶得說你。總之,既然心裏頭早有打算,你便要拎得清輕重。”

“拎得清輕重……嗯,拎得很清楚的。”

這話卻說得連自己都不信。起先還不覺得,被谷雨這麽一提起,才發覺自己對他好似生出了什麽不該有的想法。

沈嵘這樣的男人,俊朗又居高位,确實惹人心動。寡人是女子,被迷了心竅也屬正常,得虧有谷雨提醒,否則一旦深陷進去,豈不完蛋了。

呼——好險。

寡人想着,塞了一塊綠豆酥到口中。

“嘔……”才剛入口,又是一陣惡心,險些吐出酸水兒來。寡人難過得猛然一低頭,砰的一聲撞在桌上,當即痛得紅了眼睛。

“看來近日你是沒口福了。”谷雨把手一攤,繼而又為寡人順着背。

這孕吐是越發厲害了,折磨得人湯水也難進。寡人手裏還捏着半塊綠豆酥,捂着額頭,百般疑惑地問她:“酥酥,你又加了料進去麽?怎的味道不對呀。”

“沒再加了。”她說着,取了一塊放在嘴裏,不由皺起眉頭,忙把碟子撤了,“味道是有些不對勁,你別吃了。”

“吐成這樣,想吃也吃不下呀。”寡人懊惱地丢開手裏剩下地那半塊,心中隐約覺得那味道藏着什麽貓膩。若不是被吐的那一下打岔,興許就吃下去了。

谷雨和寡人對視一眼,彼此有了猜測,當即命人去傳禦醫。

不出一刻鐘禦醫便來了,拿着剩下的綠豆酥又是聞又是嘗,也拿銀針試過了,折騰了不知多久才擦着頭上的汗回了話。

“陛下,這裏頭參雜了紅花。”

“紅花?”寡人與谷雨俱是大驚,心頭冰涼。聽說,有孕在身的人是不宜食用紅花的。

“是的,陛下!這紅花被磨成極其細的粉末參雜在其中,藥量并不大,若是只食用一塊倒是無妨。倘若陛下将這些綠豆酥用完,恕臣直言,必将滑胎啊!”

寡人聽罷,背後冷汗淋淋,忙看向谷雨。

聽罷禦醫的話,她卻是平靜下來,雙目微垂:“這綠豆酥是我一個人做的,從不讓旁人染指。若是檢查出紅花在裏頭,我的嫌疑最大。”

這淺顯的道理寡人當然懂,但相信谷雨絕對不可能幹出這樣的事情。寡人奇怪的是究竟是何人想要一石二鳥,除掉寡人的孩子以及谷雨。

盡管相信她,卻不能明着偏袒。

“自此刻起,蘇谷雨禁足東偏殿。傳寡人口谕,着宮正木氏三日內查清此事,另速速宣沈嵘沈将軍面聖。”

寡人也是想還谷雨一個清白,無奈之舉。谷雨想必也懂寡人的心思,并無贅言,直接便去了東偏殿,大門一合,把自己安安靜靜關在裏頭。

“江懷,你派人去亦德宮一趟,讓慧德太後務必把魏氏請到她宮裏,好生絆住,切莫讓魏氏有機會單獨與旁人說話。”

“喏。”

吩咐完這些後,寡人才半松了口氣。

寡人有直覺,這次的事情一定是魏氏幹的。吳魏兩黨皆希望龍胎滑掉,但丞相的手還不至于能伸到宮裏,所以魏氏的嫌疑最大。

寡人理了理思緒,趴在案上,眯着眼睛人也恹恹的。因心緒難平,人也疲憊,逐雲擔心之下便端了碗安胎藥來。

連谷雨做出來的東西都能被人動手腳,這安胎藥是否真的安胎也未可知。故而,這藥放在那裏許久,寡人也沒有動它。

“陛下,再放下去,藥就涼了。”逐雲擔心,摸了摸碗,又催了一遍。

寡人頭疼,嘆了口氣,開解自己萬不能草木皆兵,可別先自己把自己吓死了。于是,端起碗來,仰頭一口喝光。

寡人身子骨還算好,慣少吃藥,便素來怕苦,每逢喝藥必要塞一塊果脯在口中方才撐的過去。

“唔……”甜棗呢,怎麽沒有?胃裏本就翻江倒海,再沒有個甜的壓壓,委實難受得叫人兩眼發黑。

“哎呀!”逐雲一拍大腿,反應過來,“被蘇內司順走了!”

“……”寡人難受着,也沒心思計較這個,擺擺手也就算了。谷雨未免也太看得開了,還有心情順走她喜歡吃的甜棗,叫寡人在這兒苦得說不出話。

“臣沈嵘,參見陛下。”

不過一碗藥的工夫,沈嵘已經站在眼前了,如往常般一臉恭敬肅然地問安。寡人卻是眯着個眼睛,龇着個牙,形容極是不雅,偏就在他面前呈現得相當全面。

逐雲這個生了些女兒心思的,見了沈嵘難掩激動,立馬就把寡人出賣了:“陛下的藥太苦,暫且說不了話,沈将軍請稍安勿躁。”

沈嵘聽了,便一副了然的樣子。

這小丫頭片子,跟寡人在沈嵘面前搶風頭不成。還當寡人還治不了她?寡人當即把手一揚,從嗓子眼兒裏擠出來兩個字:“下去。”

“哦……”受夠了寡人的喜怒無常,逐雲對此也習以為常,只是嘟了嘟嘴,略不舍地退出去了。

卻在難過時分此時,沈嵘濃眉微蹙,從懷裏掏出來一個紙包,朗聲道:“這是酸梅,雖不是甜的,卻也能壓苦味。”他說着,走上前來把酸梅攤在寡人跟前。

寡人卻有些詫異,愣沒想到他還能有這般細小心思,便撚起一塊放進口中,只覺那酸味漫過舌尖,瞬時沁進了心脾,将那苦味立時壓了下去。

當下緩了苦楚,便又死性不改打趣他道:“沒想到沈将軍也愛這些零嘴,莫不是原本打算送給哪個心上人的?”

沈嵘将酸梅放在案上,退後幾步,站在他覺得合适的方位,面色如常似不曾将這句打趣聽進心裏。

他道:“酸梅能緩嘔吐,臣這幾日食了些生冷,胃部不适便随身備了一些,倒是恰巧解了陛下口苦。”

寡人眯了眯眼睛,又拿了一塊放進口中,笑道:“朔漠的嚴冬也不曾傷了沈将軍,不想回了京師養尊處優起來,竟也會因生冷傷胃。”

他無奈笑了笑:“臣慚愧。二十有八,比不得年輕力壯的小夥。”

二十八歲正值壯年,他卻在這裏說起了英雄遲暮的橋段,寡人豈會相信。這酸梅原本就是他特地給寡人準備的,他的心意寡人拐個彎兒就懂的。

可惜,寡人與他承不了彼此的情,只能也無奈笑笑:“既如此,沈将軍素日裏還是仔細着自個兒的身子要緊。”

這般說了幾句,終于是想話題說到下毒之事上。

其實,這件事寡人已經讓劉氏絆住了魏氏,原本只需宮正查明即可,但寡人仍不放心,便将沈嵘喚來,囑他仔細巡邏宮中,最好揪出一個兩個鬼鬼祟祟之徒。

沈嵘聽罷吩咐,接話問道:“可是着重排查慧壽宮?”

寡人點頭。

他又道:“不如打草驚蛇,甕中捉鼈。”

看他仔細布局的模樣,寡人不禁又心安一些,卻是搖了搖頭,道出了心頭想法:“寡人要線索盡斷,卻又要衆人心知肚明。”

其實,不管是不是魏氏動的手腳,寡人雖認定了她,也很難查出究竟誰是幕後主使。這些個想弄掉寡人腹中胎兒的,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故而,寡人最好借此機會,将火引倒魏氏身上便可,實在犯不着撕破臉來。

宮正負責查,必查不出什麽,若是配合羽林軍那便夠演一出戲。

寡人繼續當個連究竟是誰要害自己都查不出來的皇帝,倒免得太露鋒芒,叫那幾個老頭子提早提防。

沈嵘看似敦厚少言,卻沉穩狡猾得很,寡人只是略略一點,他便要告辭下去安排。只是寡人今日因他那奏本後多出來的一行字心中愉悅,不免看他又順眼了許多,一時沒忍住又逞了口舌之快,招惹于他。

“沈将軍別急着走,這酸梅倒是忘了拿。”

他已半轉了身,回頭過來,灑脫道:“一點酸梅而已,臣再去買就是。”這般的無所謂,倒似今日對寡人表的忠心與君臣情義不曾有過似的。

寡人斜嘴一笑:“沈将軍既然胃不舒服,寡人怎能占了你的果脯。宮中豈會連一點酸梅也沒有,沒的叫人笑話。”

寡人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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