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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李修平就是吃得這麽開心。

面好吃,而且是非常的好吃。像是在荒漠裏走了很久的人終于喝到了一口冷冽的泉水,像是在寒冷風暴裏晚歸的人終于走進了一間燒着炭火的房間。人間事最好的不過是剛剛好,在他最想吃的時候吃到了他想要的那種味道。

他吃的山珍海味并不少,但那些上好的食物,在飽暖的時候品嘗是不過是錦上添花,這一碗芝麻醬拌面,熱口暖心,一掃這一路風塵仆仆的辛苦和疲憊,才是真正的雪中送炭。李修平在一群人灼熱的目光注視下淡定地吃完面,他舉止優雅地用帕子擦去嘴角神色的醬汁,徐徐起身問道,“請問還有客房嗎?”

“有有有……”小東從方才的震驚中如夢初醒,連忙領着李修平上樓,給他安置了間幹淨廂房。

客棧大廳裏,芝麻醬拌面的香味久久不散。

小東反複吸着鼻子,動作緩慢地收拾着方才李修平用過的桌子,他又是詫異又是好奇地說:“你們說,那碗面……到底好不好吃啊?”

胖師傅也在研究那碗面,他反複推敲,最後得出結論道:“應該是好吃的,你瞧瞧剛才那人吃面的反應,哎呦……”胖師傅嗤地吸了一口口水,道:“我都想吃了。”

陳嬸便說:“瞧你這話說的,面再好吃,那畢竟也是……”陳嬸考慮到了孟花熙那小小的自尊心,特意壓低了聲音,輕聲道:“那畢竟也是花熙做的。”

“也是……”大家立刻收了聲音,孟花熙廚藝的威力他們每個人都領教過了,早在她剛剛十歲的時候,一道胖大海燒東坡肉橫空出世石破天驚。從那之後,她做的每一道新菜,都是對人味覺極限的挑戰。大家不由長嘆了口氣,這口氣不是為孟花熙嘆的,而是對剛剛那人生出的惋惜——明明那麽年輕,長得又那般俊俏如仙人臨世,怎麽就沒有味覺了呢?跟孟花熙一樣……

孟花熙兩手托腮,一個人對着面前的那空蕩蕩的碗發呆。

那個人到底是怎麽做到的呢?她的兩腮發紅,腦門發熱,渾身的血都要沸騰了起來。

所有人都說她做飯難吃,所有人都不願意吃她做的東西,胖廚子師傅教了她整整三個月,她依然不得其法,将大家的胃折騰得一團糟,最後胖師傅真的怕了,只能用一句她實在沒有慧根将她打發。

可那個人不一樣,他只是教她往面裏點進幾味調料,那面便變得特別好吃,聞起來全是麥芽的香甜味和麻油的醇香……

“孟花熙!”陳嬸将桌子擦了,轉身見孟花熙正在神游,伸手便擰孟花熙的耳朵。

“啊啊啊……”孟花熙細聲細氣地哎叫了兩聲,秋後算賬,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陳嬸以為是真将孟花熙捏痛了,忙又松了手,“你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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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花熙連忙趁陳嬸一心軟的功夫,連跑帶蹿,一會兒便逃回房去了。

她鑽到床裏,用被子将腦袋蓋住,将自己縮成了一只隆起來的包。

陳嬸也跟過來了,在桌邊坐下,用一把小剪子剪了剪桌面蠟臺裏的燭心。她輕輕嘆了口氣說:“你這孩子真是的……”

孟花熙連忙翻了個身,用背對着陳嬸,不說話。

陳嬸又起身給她拉了拉被角,将她肩膀漏風的地方蓋嚴實了,又輕輕摸了摸剛剛捏紅了的耳朵。

“我知道,你心裏一直不舒服,”陳嬸說道:“但學做飯這事,說難不難,但說簡單也不簡單,你要是真想走這條路,就得比別人多吃些苦頭。今天這事兒,我不怪你。但你是運氣好,碰見了位好脾氣的爺。那人瞧着模樣就不是簡單人,難得沒為難你,下次你可別再将自己煮的東西給別人吃了。知道了麽?”

“又不是我給他吃的,”孟花熙在被子裏悶聲悶氣道:“是他非要吃,攔都攔不住!”

陳嬸被這話氣笑了,她嗟了一聲,說:“呦,不得了,還有人搶你做的飯了。行了,”陳嬸拾起桌子上的燭臺,“這麽晚了,早點睡吧,明天早上在樓下候着,給那位爺道個歉,這事兒便了了。”

怎麽就不會有了?孟花熙沒說話,她縮在被子裏将眼睛閉得緊緊的。誰也不知道她的心裏此時陡然擦起來一朵小小的火苗。會有的,一定會有的,總有一天,大家會都喜歡她做的飯……

第二天店裏來了幾位稀客。幾個五大三粗的大漢,一大早便在客棧門外的茶水攤上坐着。他們一人點了一碗茶水,又點了一盤花生米,在那兒一坐便是大半天。他們點的茶水不是喝的,而是含在嘴裏,只要有行人路過,便往他們的臉上噴;那些花生米也不是吃的,而是用來叮人,這幾人勁大,又有點武功底子,一叮一個準,把人叮得嗷嗷叫。

客棧開在官道的交叉路口上,指望的就是這些路過的行人累了進來喝口茶水歇歇腳,而這幾個人往這兒一守,還有誰敢進來?已到晌午,正是吃飯的點,卻沒有一個人敢進來。

陳嬸撩起簾子從後廚出來,她穿着漂亮衣服,一把握的腰上系了條白圍裙,她問小東:“人走了沒?”

“沒。”小東也發愁,臉都愁皺巴了,“這可怎麽辦?這幾個人先是一年來一次,給錢才肯走;看咱們店裏人少,便欺負得更甚,開始個把月便來一次;現在……不是上旬剛來過麽?”

胖廚師師傅聞聲也出來。胖師傅個頭雖大,卻是虛胖,論起拳頭工夫,跟小東不相上下,和陳嬸比還差一大截。他扶了扶頭頂上的頭巾,息事寧人道:“要錢麽?我們還有多少,給他算了……”

“哪兒還有錢繼續造?”陳嬸低喝道。她是管賬的,店裏有多少底,她門清。現在的情況是,店裏的收入已經覆蓋不了日常支出,想再搜刮出點錢孝敬那群小流氓們,已經力不從心。

胖師傅道:“那可怎麽辦?不給他們,他們不讓客人進來,也不是個辦法……要不……”胖師傅眼珠子一轉,看向孟花熙道:“要不,讓花熙給他們弄點東西吃?”

“不行!”衆人同時咆哮,小東尖聲道:“他們只想要點錢,你這是要他們的命啊!”

孟花熙弱弱道:“其實……我現在會下面了。”但大家默契地将孟花熙的聲明略了過去。花熙會做飯?別搞笑了,豬都不會爬樹呢。

大家正在默默合計對策,是拿出點首飾抵錢,還是讓陳嬸用點美人計,又或是直接報官。這幾個對策一個一個被否決掉了。首飾是花熙爹娘留給她的遺物,一樣都動不得;陳嬸脾氣大,還沒撩起來,先将小流氓的手給掰了;報官,這流氓不就是縣令的小外甥麽?

這頭大家正合計着,小流氓頭子發話了,他指了指個兒最小的小東,道:“跑堂的,你給我過來。”

小東趕緊将毛巾往背上一甩,跑來道:“客官,您要點什麽?”

小流氓用一根手指挑起了空了的茶壺,在半空中晃了晃,皮笑肉不笑道:“你這臭跑堂的,是怎麽伺候客人的?茶杯空了不知道續,花生吃完了不知道上,你們是不是看不起人?”小東被訓得滿臉通紅,卻也不知道怎麽還嘴。店裏其他人看不下去小東這麽被欺負,陳嬸将裙擺一撩,走過去低斥道:“你們在這兒坐了這麽久,竟往外頭過路人身上吐口水、扔花生,搞得我們一上午沒開張,你們到底想怎麽樣?”

“怎麽樣?”小流氓說:“你們沒把我伺候得滿意,我就不高興走了。你們今天非得把我伺候好,伺候舒服了,我們就走。”

陳嬸說:“那你要怎麽樣?”

小流氓眼珠子一轉,直接開口要錢,太沒成就感,于是生出了點戲谑他們一頓的興致,找點樂子的興致。他翹起一只腳,擱在桌子上,晃了晃,道:“你們開店的,總有幾樣招牌菜吧,你們現在給我弄碗吃的,我吃舒服了,吃滿意了,我這就帶着我的兄弟們走。”

這倒不是什麽難事,陳嬸一笑,扭頭吩咐胖廚師道:“去後廚做點吃的。”

“慢着,”小流氓一頓,說:“我不要他做,我要這個丫頭做。”

“我?”孟花熙一愣,其他人更是一愣。

小流氓搖頭晃腦道:“你不是孟大廚家的獨苗麽?你們孟廚神一手好廚藝,是當今聖上跟前的名人,到你這,就剩你這麽一個,也是‘得天獨厚’,你若沒兩把刷子,怎麽撐得起你這孟家的名字?”

大家臉俱是一沉,他們原以為小流氓只是來找他們點麻煩,萬萬沒想到,他們竟然是要壞掉他孟家的名聲。孟花熙沒有味覺這事,這邊塞小鎮多少有耳聞,一個自己都嘗不出滋味的人,要怎麽做出一道美味的菜?

“你真是……你真是欺人太甚。”小東咬牙切齒道。

“我欺人太甚?”小流氓哈哈大笑道:“你一開客棧的,做的是這門生意,賺的是這份錢,不會做飯?說出去誰聽着了都要笑!”

已經有路過的人聚集過來看熱鬧,他們不知道前因後果,互相交頭接耳的一打聽,知道了來龍去脈,紛紛為這件小客棧叫不平。但看熱鬧總不嫌事大……他們也想知道,孟廚神的獨生閨女,究竟能把菜做得多難吃。

陳嬸怕孟花熙受不了這般打擊,攬了攬她的肩,說:“花熙,算了,我們不跟他們計較。你不怕擔心,錢你嬸兒這還有,咱不受這個氣。”

“我不要。”孟花熙卻暗暗下了決心,她反複在心裏回憶昨天那碗面是如何做出來的,那幾道簡單的步驟在她腦子裏不斷練習,最後形成了永恒的記憶,熟練地印刻在她的腦子裏,一步都不會差錯。她微微握拳,她又想起那人吃碗面後開懷的表情,那是一個廚師最有成就感的瞬間,得到認可,得到褒獎,得到賞識,她并不真的認為自己真的有那麽的差勁,即便她永遠無法知道自己做出來的東西究竟是什麽滋味,但她依然像試一試。

孟花熙開口道:“好啊,我給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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