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一舞書太平
壽宴一開始,氣氛逐漸被調動起來。三十六位舞女魚貫而入,翩翩起舞,為首領舞的那位紅衣女子格外引人注目,輕紗縛面只露出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卻不難看出傾城之姿。
衛瑜沒有坐到鎮國公府的席上,更沒有如以往坐在将軍府那裏。她坐到了沁華公主身邊,與對面的皇子們遙遙相望,期間接到了王轶之不知多少眼色,都被她愉快地無視掉了。
領舞的女子舞技超凡,快速旋轉的圓圈蕩起火紅的衣角,絢爛了衆人的眼睛。
一場舞蹈,衛瑜看的津津有味,王轶之卻咬牙切齒。
“好!——”舞畢,領舞女子停留在了一個高難度的動作上,身姿舒展好似鹄雁。
看着靖嘉帝拍手,心情不錯的樣子,皇後笑着開口道:“陛下,這位是臣妾娘家宗室之女依依,此次準備壽宴幫了臣妾不少忙。”
“哦?原來是東陵家的姑娘,果然不凡!母後覺得如何?”
太後慈祥地招了招手:“哀家最喜歡這些年輕小姑娘,過來讓哀家瞧瞧。”
領舞女子輕盈地走近幾步跪下,摘掉了面紗。只見她鵝蛋臉,膚如凝脂吹彈可破,最出彩的還是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欲語還羞。
“臣女東陵依依,拜見陛下、太後娘娘和皇後娘娘。”
“起來吧,東陵家真是人才俊秀啊…”太後滿意地點點頭,賞賜給她一對紅玉耳墜,又忽然想起了什麽,“看着這位依依姑娘,哀家可有些想念那東陵家的小子了,安平公,世子爺可是快該回來了?”
一席話激起千層浪,百官都紛紛議論了起來,不少人都将視線聚到坐在第一列的安平公東陵尚身上。衛瑜明顯感覺到身邊的沁華公主激動的身子一動,又強作鎮定地坐直。
安平公一身绛紫深袍,儒雅俊秀,臉上帶着和煦的笑容拱手道:“回太後,據微臣叔父來信道,大軍大約十月底就能入京了。”
“好啊,當年的盛京美玉,如今不知是何模樣!”太後不由又看向衛瑜,“說來也巧了,美玉與明珠竟從未見過面…”
說實話,衛瑜對這位東陵殊也是十分好奇。容貌長的好的少年她見過不少,自家兄長衛珩與衛瑢就是京中出名的清俊子弟,熟識的諸如蕭澹、王轶之更是各具千秋,若從他們之中還能奪得美玉之稱,那該美如女子了吧?!
衛瑜在這邊腦洞大開,對面王轶之則悠悠開口戲谑道:“若說殊表哥當年離京,其實與瑜表妹還脫不了幹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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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此事?”王轶之話音剛落,就激起了衆人的興趣,連太後都驚訝地出聲問到。
衛瑜也吓了一跳,她不曾與東陵殊有過節啊!
水眸朝王轶之瞪的圓圓的,見他笑的一臉壞像,衛瑜氣就不打一處來。
王轶之輕咳一聲,緩緩道:“當年殊表哥一聽到有人把他和盛京明珠相提并論,臉立馬就黑了。”說着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出來,“祖母您随便問問下面的世家子弟們,有幾個沒為這事挨過殊表哥的拳頭?”
當初經歷過的少年們如今大多已過弱冠,如今聽王轶之重提起來不由回想起年少時的囧事,都不好意思地互相看了看。
這種事當年必然是不會告訴家中的,朝臣們聽後都回頭看向自家而兒子,看到的卻是一個比一個正經的臉。
“哈哈哈哈…此話、此話當真?”靖嘉帝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目光轉向安平公,滿意地看到那張萬年帶笑的俊臉出現了裂縫。
“自是不敢欺瞞父皇,兒子當年也是吃過拳頭的。”王轶之說着,也不忘拖好友下水,“當然次數不及清拙和衛瑢多就是了”
衛瑜聽到這裏眼珠子都恨不得瞪出來,怒氣沖沖地看向蕭澹,正看到他摸着鼻子裝模作樣地看向別處。
又難以置信地瞪向自家二哥,卻看到他正低着頭在挨父親訓…
好啊…竟然趁她不知道的時候,都拿她開涮!
衛瑜看着連太後都樂的直撫胸口,只覺是又無辜又無奈,嘆口氣也只得自我打趣道:“是衛瑜占便宜了…這些年美玉不在,那可就白白讓明珠獨大了!”
“哈哈哈哈哈…”衆人都覺得此事有趣,滿堂笑語好不熱鬧。若說整個殿內最冷清之處莫過于将軍府席列了,赫連骥一直黑着臉,赫連墨啓面無表情,有這兩尊大神鎮着,周圍的氣溫都冷了八度。
安平公有些汗顏,再次拱手道:“郡主勿怪,等那小子回來了,定讓他上門請罪。”
“舅舅可不要太兇,又把殊表哥吓跑了!”未等衛瑜說話,沁華公主開口替她接下了這有些尴尬的話頭。
衛瑜感激地沖沁華一笑,沁華對她眨眨眼。
沁華公主也說不上自己是個什麽心思,哪怕從未見過的兩人,她就是不願聽到別人将他們說在一起,更不願去想他們相見的情形…
于是她趁機轉移了話題,對着太後笑的一臉純真:“祖母大壽,阿秀特地準備了禮物,不知道祖母喜不喜歡。”
“小丫頭獻禮也不知道個長幼有序,你大皇兄的還沒拿出來,你就等不得了。”一直沉默的大皇子王淵之此時笑着道。
沁華俏皮地做個鬼臉,又轉向太後撒嬌:“阿秀不管,祖母您要不要看嘛?”
“好好…哀家就先看阿秀的。”太後喜愛小女兒的嬌憨,見平日裏愛裝小大人的孫女此時如此可愛,哪還能拒絕?
沁華公主親自捧了卷軸上前,麗珠和麗珍小心翼翼地将其展開,一幅仙翁栽桃圖足有兩米寬。
太後看了甚是驚喜,連聲誇贊,誇的皇後臉上都是止不住的驕傲。
看過繡品,沁華公主兀自令麗珠麗珍撐着卷軸站在一旁,賣了個關子道:“大皇兄可別急,瑜表姐也要插在你前面了。”說着對衛瑜使了個眼色。
衛瑜會意,起身解釋道:“今日借了公主這幅繡品,衛瑜願将其繪成勁竹書獻于太後。”
世人皆知勁竹體乃衛瑜所創,見識過的都被其繁雜的布局與蒼勁的似竹筆道所折服。但之前的作品都是整體看似竹林,并無具體觀景要求,而今日卻要表現整幅仙翁栽桃圖,衆人都難以置信地相互議論着。
衛瑜卻還在加大難度,徐徐道:“為了怕被太後笑話衛瑜偷懶,我願以舞作書,在此還需一位琴師、兩位琵琶和一位吹簫者來相助。”
場下議論聲更甚,有人不禁搖頭認為這是不可能完成之事。
未等片刻,一位黃衫姑娘從席位中走了出來,款款一禮,聲音溫柔如三月春風:“杜氏阿珂願以琴助郡主。”
看着眼前的柔弱女子,衛瑜直恨不得上前緊緊地擁抱她…
永安侯府嫡次女杜珂,年芳十六,是衛瑜閨中最好的密友,自嫁入将軍府後衛瑜滿心撲在赫連墨啓身上,對昔日閨友忽略甚多幾乎未聞,想來愧疚不已,如今相見竟恍若隔世。
杜珂起身後回給衛瑜一個溫暖的眼神,仿佛一切都已心意相通,無需多說。
此後又有昌文侯府沈小姐和昌寧侯府岳小姐來演奏琵琶。
最後吹簫的位置就留給了稷寧公府世子蕭澹。
衛瑜換過衣裳出來,跟仙翁栽桃圖一般的兩米長空白卷軸已展開,粗細不一的毛筆整齊地擺在一側。
只見她身穿古時的深袂,淺白底色外加深紅的寬邊,折疊處在腰間纏上黑色金絲寬帶。頭發從正中分開,從耳垂處回收上調,在腦後纏于一股,取中間一撮編成辮子垂下。其餘頭發傾散下來,在近末端用一條深紅發帶捆住,松垮卻不亂。
一出場的衛瑜就驚豔了四座,蕭澹眼中一亮,拿蕭的手緊了緊。
“曲子就選《太平調》可好?”
四位臨時樂師均無異意。
衛瑜颔首,曲進。
古琴獨奏出滄桑古調,仿佛帶引人們步入了那文明初化的年代。衛瑜随之轉身,以背相對,纖臂輕擡,長發潑墨般地傾斜到左側,衣裙古雅卻擋不住窈窕的身姿。
舞蹈的最高境界不在于快,而取決于其表現出的精蘊。
慢舞是最注重細節的,一行一動間無不透着靈秀,如一汪泉眼潺潺不斷地向外流淌出滿湖清澈,讓觀者的內心也如同被淌過一般舒涼,從頭順澈到底。
漸漸的,古琴音漸低,蕭聲卻如空谷幽蘭從天邊傳來,悠遠空蕩,仿佛上古的聆音訓示世人…
琵琶聲此起跌宕,如同人間對神明的傾訴低語,祈求風調雨順、太平安康。
衛瑜提筆揮毫,腳下和着節奏,一筆一挫頓,節節竹林蒼勁而就。時而長袖翻轉,雙腿一個橫劈下落側身俯地,手中依舊潑墨自如,時而借着一個轉身換筆,粗細更替柔韌靈動。
衆人眼中的衛瑜似乎從畫卷中走出,将古時貴女的典雅脫俗展現的淋漓盡致,氣質高遠不食人間煙火,仿佛只可遠觀,一靠近就會煙消雲散般不見。
随着最後一聲蕭音如泣如訴,幽幽難滅,衛瑜也落盡長卷,最後一筆依着輕顫的蕭音而微微抖動,好似斑竹泣淚,最終一起散盡。
《太平調》以簫為主樂,蕭澹緩緩放下玉蕭,看着淡笑的衛瑜優雅起身行了一個古禮,回想着方才她如同上古神女的風姿,以及兩人無需排練就天衣無縫的配合,心中受到的震蕩久久難以平靜。
其餘人也是慢慢才從方才的以舞作書的震驚中回過神來,紛紛等不及想看那勁竹體表現的仙翁栽桃圖究竟如何。
百合和銀杏上前,左右各一小心地将卷軸舉起,四個方向均面向展示。
吸氣聲、贊嘆聲響起四座…
麗珠麗珍将繡卷也舉了過來,兩相對比,衆人再次驚嘆于巧妙的布局,繁細有秩,更難得的是神形極像。
赫連骥的目光與衛瑜偶然交錯,見衛瑜如往常那樣對他親切一笑,眼中閃過惋惜。他對這位兒媳婦是極滿意的,身份尊貴卻絲毫不嬌氣,能出得廳堂,又能入得軍營,才氣滿腹,行事還頗有男兒的氣魄。
他實在搞不懂,這樣一位完美的夫人,自己那兒子究竟哪裏看不上?
偏頭看了眼身邊的赫連墨啓,見他還是一臉面無表情,絲毫沒有為衛瑜方才的表現而起波瀾,心中不禁氣悶。又想起兒子那方妾氏的冰臉,赫連骥的臉色也拉了下來,冷哼一聲再不看兒子。
太後當即便命人将沁華公主的繡品和衛瑜的勁竹書作挂于慈寧宮內殿,喜氣的好像年輕了好幾歲。
此後,王淵之、王轶之,還有幾位年紀小的皇子公主也都獻上了賀禮,又看了幾場表演,見太後神色乏了,壽宴便結束了。
衛瑜被繼續留在了宮中,住處由原先慈寧宮的臨時偏殿,改到了慈寧宮旁的一處獨立宮殿,皇帝特将其改名為玉榮宮。
這一決定也是太後與長公主深思熟慮後做出的,衛瑜當時強調道自己不願再嫁,雖然長公主沒有當場強硬拒絕,但也絕不會對她聽之任之,名聲還是要着重維護的。
衛瑜當然明白名聲對于一個女子的重要性,哪怕不再嫁,名聲也覺不能有污點。基于這一目的,衛瑜才決心在壽宴上出次風頭,以自己的出色來轉移衆人的注意力,壓下之前的和離消息。
人們總是會尊敬比自己強的人,不敢随意說他們的閑話;而對于那些懦弱的便會毫無顧忌地踩壓上去。為了讓自己今後活的有尊嚴,衛瑜也不允許自己露出軟弱的一面來。
至于住處,回鎮國公府當然最為舒服,但出嫁女回娘家難免會惹人非議。最終太後提議讓衛瑜繼續留在她身邊,以示皇恩依舊隆重,絕不容任何人輕晦。在太後身邊嬌養着,身份自然貴重,等過一陣子風頭過去了,憑衛瑜的品貌也不難再尋一門好親事。
衛瑜本不想如此打擾太後,也覺在宮中甚是不便,但看到白發蒼蒼的外祖母與眼角已長出細紋的母親如此精細地為自己的今後打算着,事無巨細地操心着,心就酸成了一團…
她實在不忍再任性地去駁她們的心意,便咬牙答應了。心想等過段時日,她再提出出宮,哪怕自己在偏靜之地買一處房子獨住,抛下盛京明珠的光環退出世人眼中,也定是極舒服的。
到那時,天高海闊,就任由她去感、去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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