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命數
這話剛剛出口, 就叫陳元狩難得怔愣了兩秒。
謝宣極少能看到有類似吃癟的神情出現在眼前這個人身上,心頭頓然湧上三分得意,連腿部的酸痛感好似都消解了許多。
“除此之外, 陳公子與我就無話可說了嗎?”謝宣追問道, 語調裏刻意加上了失望的意味。
陳元狩的表情已經恢複如初,他想了一會兒,語調平緩地把方才的話變了個樣式重複了一遍。
“你想聽什麽?”
謝宣想了想,問道:“陳公子從哪裏來?”
“最北的地方。”陳元狩答得很快。
由于實在無聊,謝宣問了句他早已知道答案的廢話,陳元狩答得并不确切, 不過但凡看過兩眼煜朝國土的, 都能聽出他說的是定北道。
出乎意料之外,在這句回答後, 陳元狩繼續道:“那裏有片很大的海。”
不曾踏足過皇城外的小皇帝忽然對這話起了興致,因嗅到塵土味微蹙着的眉頭緩慢舒展開來, “陳公子的故鄉有海?”
謝宣此時難免想到,在上山的那一天,陳元狩身上淺淡的海風味。
陳元狩虛斂着雙眸, 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他們二人的距離說遠不遠, 說近不近。
在這座年久失修的無名府邸裏, 過了院落就是地板塌陷的木廊,通往木廊的臺階旁築着兩根連着屋檐的朱紅色長柱, 紅色掉了漆, 變得毫無神采。
他們站在長柱兩側,隔着一段距離說話。前不久陳元狩幾次想靠近, 皆被謝宣不自覺往後退的步子逼退了回去。
眼前人對他的态度向來避之不及, 此時卻因他随口補充的一句話喜上眉梢, 陳元狩克制了心情的起伏,才阻止了想上前的步伐。
謝宣又問,“那片海好看嗎?”
經歷了短暫的思考,陳元狩認真道:“我不知道。”
謝宣慢慢眨了眨眼,心底瞬時湧上四個字:莫名其妙。
“陳公子沒看過嗎?”
“在定北道的時候,天天都能見到。”
不給他辯駁這兩個回答之間的漏洞的機會,緊接着,陳元狩今日聽着更顯嘶沉的嗓音傳入謝宣的耳底。
“也許是好看的吧。”
謝宣愣了愣,等待着陳元狩的下文。
陳元狩凝聲道:“我師傅也會經常去看海。”
這話無疑給了謝宣提問的機會,他輕笑道:“陳公子的師傅是誰?”
陳元狩低聲答道:“生我的女人。”
片刻後,又補充道:“她已經死了。”
謝宣的笑僵在嘴邊,他默默在心裏抽了自己無數記耳光。雖說他已經招惹陳元狩到了對方喜歡上他這樣離譜的境地,但此次如此直接地觸碰到雷區卻是頭一遭。
“節哀。”謝宣思慮許久,只從腦子裏蹦出了最沒勁的兩個字。
他不笑了,陳元狩反而出聲笑了笑。
謝宣懵了兩秒,看見陳元狩緩緩搖了搖頭,“我不難過。”
“……真的?”謝宣試探着問出口。
“真的。”
“一點也沒有?”自認擅長察言觀色的謝宣不信邪了。
陳元狩笑着點了點頭,“還沒有剛剛看見你不笑的時候難過。”
這副表情出現在陳元狩臉上絕對可以用破天荒地來形容,謝宣把眼前的人從上到下看了一遍,确信了對方确實沒有為此事難過。
然而這句語調平淡卻隐含着笑意的話,又叫他的腦中浮現出另外四個字:花言巧語。
不願認輸的謝宣稍擡起唇角,“那陳公子現在開心了嗎?”
陳元狩不說話,似狼眼的漆黑雙眸一眨不眨地盯看着他。
目光相接後,謝宣很快率先投降移開了目光,他此次徹底吸取了教訓,絕不能跟一個喜歡自己的瘋子在口角處争輸贏。
院落裏的石凳上覆着薄青苔,擺放得沒有章法的空酒壇下的雜草長得很高。此時刮了一陣涼風,昨夜的雨露從草葉上滾落。
謝宣望着露珠落地,濺濕了本就濕潤的青灰色石板地。他們已經在這等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卻依然沒聽見任何腳步聲。
“因為陳公子的娘親經常去看海……”就着方才的話題,謝宣開始沒話找話,“陳公子才覺得那片海或許是好看的嗎?”
陳元狩沉聲應道,“她不喜歡定北道的一切,不喜歡她的丈夫和兒子,除了那片海。”
這一次,幾乎沒有任何停頓,陳元狩繼續道:“我不會難過。”
在謝宣對原書裏的記憶裏,完全不存在陳元狩的母親作為他的師傅教他習劍這樣的橋段。
在描寫本就稀少的情況下,謝宣只知她是定北道一帶裏落魄武學世家被迫出嫁的小姐,名叫秦七溪。
陳元狩又道,“我想和你說一些話。”
謝宣應道:“好。”
“我們剛才進來的時候,府門上的門匾的字已經被塗得面目全非了。”陳元狩深遠的目光望向院落外通往的府邸大門,“可我也許知道那兩個字寫的是什麽。”
“什麽?”
“元府。”
随着低沉的話音落下,陳舊的府門被吱呀一聲推開,門檐處灑落了不少塵灰。
耳中傳來并不利索的開門聲響後,刀刃破空聲也緊跟着響起。
陳元狩凜着眼眸,狠厲之色掩藏于眸底,他幹脆利落地抽出了腰間的一柄刀,長指擰轉柄端,短刀在手裏旋了兩道彎。
眨眼的功夫,短刀上帶着一股狠絕的力道,直直飛向了數米外的大門。
刀刃穿過粗糙的衣料,深深地插進了掉漆誇張的朱紅色府門正中,連帶着慘聲嚎叫的白須男子一起,被釘死在了門上。
“人來了。”
與身側微瞪着眸的謝宣知會一句後,陳元狩垂下手,大步向前走至門邊。
白須男子怒目圓瞪、呲牙咧嘴的哀嚎模樣在看清陳元狩的模樣後,頓然熄了聲。
男子靈活的眼珠子往四周兜轉了一遍,落在了謝宣身上兩秒,又很快轉了回來。
陳元狩肅冷的目光瞪得白須男子的面目上肉眼可見地流露出心慌害怕。過了兩秒,把男子牢牢釘在門上的短刀被拔下。
興許是陳元狩的眼神太過駭人,白須男子愣神片刻,急忙跪倒在地,拽着對方褲腿哀聲求饒,“陳小兄弟,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啊!”
謝宣也在此時到了姿勢诙諧的二人身邊,他看了白須男子一會兒,試探着輕聲問道:“韓迦南?”
想擡腿把纏住自己不放的乞丐老頭踹到大門處的陳元狩頓然停住了動作,轉眸望向謝宣時,嫌惡的面色和緩了不止一星半點。
白須男子披着一件布料粗糙破舊的長款寬袖灰袍,袍子上繡着八卦圖。
離近後謝宣才注意到,男子不僅頭發與胡須是白色的,甚至連眉毛也全白了。
“……沒錯沒錯,是我、是我!”男子手裏還拽着陳元狩的褲腿衣料,只是身體微微向前傾靠了些,作态舉止皆不像個老人樣。
他谄媚道,“這位小兄弟模樣生得好俏麗,可是要找我算命?”
這些話聽到耳朵裏,陳元狩的面色愈來愈僵,像是恨不得提刀将抱着他褲腳的乞丐老頭當場砍了。
謝宣想了想,應道:“是。”
過了幾秒,謝宣又與陳元狩道:“陳公子能不能幫我在這府邸裏清掃出一間幹淨些的房間,我想與這位韓先生單獨談談。”
陳元狩點了點頭,比謝宣想象中還要乖順許多地同意了這一請求。
韓迦南拍了兩下胸口,心有餘悸地看了一會兒陳元狩離去的背影,又急不可耐地跑近了謝宣,嘴上開始了神叨叨的嘀咕。
“小兄弟可真有眼光,你別看我穿得不怎麽樣,算命可是皇城裏出了名的準……我上次給陳小兄弟算過命,算出了他是前途無量的富貴命。”
韓迦南念念有詞道,“不知小兄弟姓甚名誰?我算命的手氣向來極好,算過的人個個前途光明非富即貴……”
謝宣格外認真地聽着韓迦南的每句話,默了半晌後,低聲問道:“陳公子有怎麽樣的富貴命?”
韓迦南用手撫平肩膀上被刀刃刺出一道口子的衣料,言之鑿鑿地賣起了關子,“天機不可洩露。”
這句俗話,算命的向來個個愛說,如今的謝宣卻不愛聽。
謝宣道:“那不知韓先生可有本事幫人修改命數?”
“改命?小兄弟莫非是……”韓迦南摩挲過下巴的白須,打量了一番眼前身段纖瘦的美人,猜測道,“體弱多病?”
謝宣搖了搖頭。
韓迦南又問,“那就是家中有人重病?”
謝宣想到早已重病逝世的老皇帝,又搖了搖頭。
“情路坎坷?”韓迦南猜完,又補充道,“憑小兄弟的樣貌,不應當啊……”
謝宣答道:“與情也無關。”
韓迦南眯着眼面目苦惱了片刻,沉聲道:“不妨小兄弟先說個名諱與生辰八字,雖說今日我這算命鋪子不開張,但我可以為小兄弟破格算上一卦。”
“不過事先說好。”韓迦南和和氣氣地擺着笑臉,“我算命可不便宜。”
此生沒有愁苦過錢財上的問題的謝宣笑着點點頭,“好。”
“依照順序,小兄弟先将姓名報上來吧。”
“我叫謝宣,道謝的謝,宣旨的宣。”
謝宣面上的笑意未褪,有板有眼地将姓名說得十分詳盡。
意料之中,他看到韓迦南的面色瞬時變了變。
韓迦南略微回身,目光望了眼身後陳元狩離去的方向,又極快地重新轉回頭。像是眼前的境況帶給了他極大的重擊,他翕動着嘴唇組織不出任何言語來。
謝宣把這一切望進了眼裏,輕聲問道:“韓先生忽然間是怎麽了?”
韓迦南急忙搖了搖頭,“小兄弟,我方才迅速掐指看過你的卦象,誰知你這命實在是不太好算……”
“我會死。”
謝宣阻斷了對方的下文。
原本還振振有詞的韓迦南啞然無聲,在他訝異又捎帶着驚恐的目光中,謝宣不急不緩地說完了這句話的全文。
“在順安九年。”
作者有話要說:
久違地想求一下大家對這篇文的評論!摩多摩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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